故事发生在二十三年前,纪河五岁生日那天夜里。
那时,纪河正捧着一小块吃剩的草莓蛋糕,给他罹患肺结核不停咳嗽的母亲讲笑话扮鬼脸。
罹宏碁突然踏雪而来,带领一群保镖,猛地拉开了林中小屋没上锁依然被冰封的破败铁门。
纪河的母亲并不认得罹宏碁,还以为是林叔叔派人来找儿子,手忙脚乱地匆匆将纪河关进卫生间以后,牙齿打颤地向罹宏碁解释:“这个孩子和林家没关系,我已经跟别人结婚了。麻烦你转告林老先生,虽然我没收他的支票,但也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罹宏碁耐心地听纪河的母亲说完,森然一笑:“没有林老先生了。我把你给他生了个孙子的喜事告诉他,气得他哮喘发作,已经死了。你随时可以带着孩子跟林寰宇一家团聚,我愿意帮你搞定罗琳那个蠢女人。条件是,你必须替我问林寰宇要一样东西。”
纪河的母亲显然不想再与林叔叔牵扯,壮着胆子说:“我不会再跟背叛过我的人见面。罗琳跟他已经有了孩子,不是吗?”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你有你的恨,我有我的恨。谁都不比谁轻松。”
罹宏碁可怖地大笑着,兀自讲起了另一段故事。
而时间,则伴随纪河回忆里罹宏碁所讲述的故事,再向前推进。
主角,也从纪河,变成了五十多年前一对出身华尔街的好基友。
其中一位,叫宫志恒,是我外公。另外一位,叫林振天,是纪河和林川忆的爷爷。
二老年轻时,原本是同一家金融公司的小职员,偏偏都娶了在病毒防治中心工作的妻子。
不知是谁先动了歪心思,找到门路,决定趁着中东地区陷入战争,停薪留职,冒着生命危险去发国难财,串通镇压暴动的军队,先散播瘟疫病毒,再高价将疫苗卖给当地政府,硬是靠人血馒头赚得钵满瓢盈,还拿下了石油和金矿的开采权,三年暴富。
罗亚传媒的前身,宫氏唱片,和现今的大林地产,其实都是洗黑钱开起来的。
罹宏碁被宫志恒收养,就是这对基友回国开公司之前的事。
因为罹宏碁生活的贫民窟,从老弱妇孺到彪膀壮汉,都为了赚钱,参与了病毒实验,死绝了,唯一幸免于难的罹宏碁,年仅八岁,就为了混碗饭吃,不得不去当矿工,出卖廉价劳动力。
而当时我外婆被宫志恒和林振天夫妇骗了,以为只是救灾受到当地政府的丰厚回馈,并不清楚背后见不得人的勾当,某次在矿区偶遇童工罹宏碁,大发善心收养了他。
宫志恒办收养手续时,意外从使馆听说罹宏碁来自被他们病毒实验血洗的村子,担心养虎为患,回国后几度险下杀手,但都在关键时刻被年幼的宫婷无意间闯入打断。
罹宏碁居然就这么在宫志恒的眼皮底下长大成人,并且爱上了宫婷。
可宫志恒坚决反对这段恋情,最大的理由,便是罹宏碁的养子身份。
我外婆心疼家里的两个孩子,硬生生靠离婚逼到宫志恒服软,拆了当年指腹为婚的怀表娃娃亲。
新婚之夜,宫志恒偷偷约了律师改遗嘱,表明公司永远没有罹宏碁的份,只给自己的未来外孙。
偏巧罹宏碁路过,机缘巧合发现了宫志恒和林振天是当年害死他们全村人的罪魁祸首,并且还有一大趣÷阁没洗净的黑钱。
整整十三亿美金,外加五吨金条,谁能不动心?
于是,目睹宫志恒将存放这趣÷阁财产的三把钥匙托律师交给林振天的罹宏碁,便暗中开始筹谋吞并宫氏唱片的这盘大棋。
而二十三年前,纪河的五岁生日夜,罹宏碁闯入林中小屋,正是想利用纪河母子,同林叔叔交换那三把钥匙。
故事里的罹宏碁,讲完这段故事里的故事,露出了胜者为王的嗜血笑容。
“宫志恒不准我娶她女儿,不准我进他公司。可是怎么办?我还是赢了,宫志恒还是死了。他的女儿,他的公司,现在都是我的。”
说到这,罹宏碁又话锋一转,向纪河的母亲道明了来意:“不过,你别怕,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和林寰宇,害我太太为了隐瞒你们的丑事,背了半辈子黑锅,我都可以不计前嫌。你让林寰宇把老东西的钥匙交出来,很难么?”
纪河的母亲明白,一旦与林叔叔再有牵扯,纪河必定会在自己死后回到林叔叔身边,罗琳也会因此成为纪河的继母。
所以,尽管剧烈咳嗽着,纪河的母亲仍然竭力维持着不卑不亢的口吻,冷冷拒绝罹宏碁:“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再去见林寰宇。”
见纪河的母亲油盐不进,罹宏碁掏出了枪,呐呐地假意放软语气:“说实话,见死不救的事我做过不少,可还没杀过人,这双手不想沾血。我劝你放聪明点。那趣÷阁钱,是我们全村人给老东西做小白鼠,拿命换来的。我就算捐了扔了,姓林的和姓宫的,也不配拥有。”
“咳、咳……那你就杀了我吧,反正我活不久了。”
“女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把你和林寰宇的野种揪出来,一枪崩了他,告慰全村冤死的亡灵?”
伴随伴随子弹上膛的声音,年幼的纪河,扒着门缝,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一阵争抢,以及他母亲的怒吼:“不管你是什么人,不准你碰我儿子!”
终止争执的,是一声枪响。
紧接着,门外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过了十年那样漫长。
罹宏碁把纪河放了出来。
窗外刮过午夜的风,卷起落满枯树枝丫的一层碎雪,连带着满地灰土,漫漫飘向西。
美人云去,廉价凌乱的珊瑚绒居家服,沾着血和灰。
纵使自幼见惯了手脚断裂、头颅滚落、内脏炸飞的罹宏碁,看到昔日灵动绝美的舞娘,变成一具心口淌血的憔悴尸体,都觉得心中惶惶难以接受,下意识抬手捂住了纪河的眼睛。
小小的纪河,却推开了罹宏碁的手,哭喊着母亲的名字,嚷着便要扑过去。
罹宏碁示意保镖钳制住了纪河,捡起地上的枪,掂在手里,朝纪河微微一笑:“你妈死了。你有两条路——要么跟我走,我会把你送到你爸身边,换回我想要的东西;要么,留下陪你妈等死。”
仿佛一瞬间疯魔,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年幼的纪河,挣扎着抬头冲罹宏碁嘶吼道:“你骗人!我妈才不会死!她说会实现我的生日愿望!她答应我了,明天就会好起来!”
似乎看出了纪河很难接受现实跟他走,同时也觉得纪河若是说穿他杀死林叔叔爱人的事实,换钥匙将只是奢望,罹宏碁没再说话,命保镖放开纪河,便脚步沉重地走出去,锁上了林中小屋的门。
简陋逼仄的林中小屋,只剩纪河一个活人守着一具死尸,一守,就是整整十天。
第一天,罹宏碁刚走的时候,五岁的纪河,抱着母亲尚存几分薄凉温度的尸体,眼泪滚滚落下,声嘶力竭地哭喊:“妈,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理我?你看看我阿!看看我阿!”
第二天,哭到眼睛中嗓子疼的纪河,开始生火为她的母亲取暖,翻出家中所有能吃的东西,往他母亲张不开的嘴里喂,一会哭一会笑地求他母亲:“你吃点东西吧,我再也不淘气了。”
第三天,纪河开始喂他母亲吃药,傻傻地哄他母亲:“吃了药你的病就会好了。”
第四天,纪河开始摔东西:“你看,我又不听话了,你起来打我阿!”
第五天,纪河开始砸门:“救救我妈!谁来救救我妈!”
第十天,纪河奄奄一息地听见门外传来小女孩的哭声,被撞开门的大人救了出去,第一次见到我和我外婆。
而这一切,既是巧合,也不是巧合。
纪河被外婆接走,住进外婆的庄园以后,才在他母亲的葬礼上知道,原来,他母亲早就明白自己活不久,偷偷写信去我外婆的庄园,求我外婆收留他,并且不要被林叔叔发现他的存在。
是外婆带我去接他,我不听话,非要钻雪堆玩捉迷藏,才会误打误撞摔在纪河家门口,引来外婆闻到臭味找人撞门。
至于纪河对我的好感,只源自一句牙牙学语地稚嫩轻哄:“小哥哥不哭。”
彼时比我年长两岁的纪河,不知道我和罹宏碁的关系,单纯地以为,是我救了他。
虽然,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纪河对他母亲的死,有很深的阴影,孤僻又寡言少语,无论外婆送他米奇图案的小鼓、给他做蛋糕、教他弹琴唱歌、讲故事哄他、为他报教堂的唱诗班,他都不太爱理人,而且非常害怕男孩子的玩具枪,连水枪都怕。
是我在他挨欺负的时候,摔坏了别人的玩具枪,在他哭的时候,幼稚地教他“biubiu不开心”,他才渐渐勉强走出来。
但我们依然度过了一段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年幼时光。
他会陪我玩外婆童话书里公主王子的游戏,还会教我陪他互相指着为数不多认识的汉字,为彼此取中文名。
我随手指到“金”和“阳”,他就是金阳小哥哥。
他随手指到“花”和“贝”,我就叫花贝小妹妹。
后来的后来,他甚至一字一句地教会了我,怎样把“我哀你”,从“我癌你”,准确无误地念成“我爱你”。
原本我们可以就这样两小无猜地长大,一起努力变成坚强的大人。
无奈,好景不长。
没多久,罹宏碁来挪威看我,发现纪河居然在外婆的庄园,又动了拿纪河换钥匙的歪心思。
偏偏无巧不成书,那三把钥匙,早在宫婷葬礼过后,由林叔叔交给了我外婆。
而我外婆又在收养纪河以后,将钥匙藏在了纪河日后能够证明身份的怀表里。
为了讨要宫婷的“尸首”,我外婆带着三把假钥匙,在建于山巅的庄园门前,威胁毫不知情的罹宏碁,争执间被晃下了山崖。
当罹宏碁报了警,命令保镖将哭闹着不要爸爸、要外婆、要Abel小哥哥的我,强行抱出庄园,塞进车子。
纪河第一次知道,我爸杀了他妈。
那也是纪河第一次决定,长大以后要在罹宏碁面前杀了我报仇。
谁能强求,一个六岁半的孩子,会觉得另一个四岁的孩子无辜?
恨,就这样在纪河的心里扎了根。
那时的纪河,目光一路追随着我,直言不讳童言无忌地向罹宏碁大放厥词:“你千万藏好她,别被我找到,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她。”
谁又能指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站上金字塔顶端的罹宏碁,会忌惮一个黄口小儿?
罹宏碁当即冷笑:“好小子,冲这句话,我等着。记住你今天对我的恨。还有,记住,为你带来灾难的,不仅有我,还有你爸。”
然后,并不知道怀表里藏着三把钥匙的纪河,就被自信过头的罹宏碁,差人送去了东京的孤儿院,彻底与我分离,各自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纪河这个名字,是罹宏碁在电话里,随口取的。
原本想说既生瑜何生亮,可保镖莽夫哪懂这些,随手就写下了“纪河”。
或许,这也是我们逃不脱的宿命。
我的名字,是林叔叔取的。
而纪河的名字,是罹宏碁取的。
在纪河母亲的遗像面前,浑身发抖地听纪河把往事讲到这。
我终于明白了,纪河昨晚决定向我坦白以前,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浴室那么久,为什么要用血写出满墙的对不起,为什么要把额头磕到青紫红肿。
他不仅问心有愧,更恨自己。
恨自己爱上了我,恨自己放下了恨,恨自己在母亲的忌日娶了我。
明明说好不怀疑的,明明说好不好奇的。
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敲门声再晚一秒钟响起,也许,我的问题,就要问出口了——
你一直隐瞒身份,是在等一个机会,想杀了我吗?
现在告诉我这些,把钥匙送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放下了吗?
你真的不恨了吗?
你真的敢爱我吗?
你又是什么时候爱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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