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二天,我头一回发现,从前的二十五年,自己根本从未体会过真正的大喜大悲。
昨天还在到处收红包,今天就在医院挂号处拿着红包交押金,仿佛穿梭了一堵时空墙。
因为纪河发病突然,游轮紧急返航靠岸时,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连林叔叔都不知道苏珊午夜坠江的事,一门心思找关系请专家。
我要一边应付宾客,一边留意苏珊的消息,还要全程追着担架床操持纪河的一系列急诊检查,竟然一点都没再感觉到悲伤难过,完全是一副忙到脚不沾地的状态。
而害苏珊落水失踪、害纪河吐血犯病的罪魁祸首,我也无暇顾及他怎么样了。
所有情绪,都像汹涌的洪水,一股脑堵塞在闸门口,直到医生下达病危通知。
直到我被大家强行从纪河的病床边拉开,被迫无法再握住他又湿又冷的手。
直到我眼睁睁看着不断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和喉鸣声的纪河,被推进抢救室。
直到我在纪河喉部和肺部发出的奄奄一息的死亡咆哮声中,呆呆地听着全凇城最好的肿瘤外科医生说:“检查结果显示,患者的软化灶附近,发现了新的淋巴瘤,并且由于操劳过度、外伤感染、酗酒吸烟和滥用兴奋类药品,引发颅压升高,出现了高密度水肿,导致了癫痫休克等等症状,很有可能……挺不过今天。”
那道闸门,终于举重若轻地打开。
眼泪如洪水般汹涌而出。
纵使早在巴黎经历过一次几乎如出一辙的情境,纵使早有心理准备,我一直自诩的坚强,仍旧不堪一击。
几乎瞬间被这个可怕的消息撂倒。
完全无法接受现实,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怒吼:“那就再动手术切掉阿!或者立刻安排转院,我们去法国治!”
无论医生如何充满悲悯唏嘘,既同情又为难地规劝我:“患者一个多月前才动过手术,预后并不理想,这么快就复发了。我建议放弃二次开刀和临终抢救,减轻患者的痛苦,给患者……留个全尸。”
无论林叔叔如何浑身发抖哽咽断续地宽慰我:“既然医生都这么说,就别再折腾他了,这、这都是命。”
我依然拒绝签字放弃临终抢救。
我依然拒绝相信纪河这次会死。
我甚至没大没小没脸没皮地给了林叔叔一巴掌,唾沫横飞地哭着嚷嚷:“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是他亲爹!他是你亲儿子!”
嘴边又干又黏的飞沫,都拔丝拉线了。
林叔叔红着眼眶反吼我:“你早答应跟他出国,早相信他,会有这么多事吗?要不是为了顺着他,我会默许他带着重病当新郎吗?我会在他高烧晕倒以后坚持继续举行婚礼吗?我会纵容他跟小忆拼酒吗?”
吼完,便踉跄着颓然瘫坐到走廊的椅子上,开始打电话叫人送寿衣,准备后事。
医生则只能在我一意孤行的任性面前妥协,答应暂时进行保守的药物治疗抢救。
又是从天亮到天黑。
又是充斥着不安的紧张空气。
又是惨白的墙壁和天花板,明明灭灭的红灯。
又是一张张发青的脸,七上八下的惶惶人心。
又是隔着一扇随时可能永远隔开两个世界的窗。
又是随时准备死生相随的祷告——
神,如果你真的存在,我向你忏悔。
我错了。
我不该明明说好相信他,却又忍不住怀疑。
我不该明明说好放下恨,却又忍不住去恨。
我不该明明说好不再追究前尘往事,却又忍不住好奇。
我相信,这一定是我的报应。
请你惩罚我。
请不要让纪河承担我的罪孽。
如果我余下的全部生命和幸福,不够交换纪河活下去,我愿意再赌上尊严和自由,赌上所有向往的未来,所有未完成的梦。
救救他。
救救纪河。
我发誓,我不会再幻想追随纪河的脚步,先陪他下地狱,再带他携手杀上天堂,弑神改写命运。
因为,没有他,人间就是我的地狱。
别把我留在没有他的地狱。
整整八个小时的抢救。
我一直坐在又烫又硬的暖气上,泪流满面地乞求神明再一次大发慈悲。
可这套好像不管用了。
傍晚,雪停下的时候。
喉头被切开的纪河,浑身插满了输气管、输液管、心电监控仪器线,从抢救室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脊背僵直、尾椎酸痛、双腿又麻又胀的我,还没来得及追上去。
医生便拍着我的肩膀把我叫进办公室,送了我一道晴天霹雳,作为新婚贺礼——
“目前已经解决了患者的低氧血症和高碳酸血症,用甘露醇和呋塞米进行了脱水降压治疗,完成了脑积水引流。但由于患者脑部的淋巴瘤不能手术切除,不排除以后还会发生脑水肿。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以患者目前的状况来看,三天之内如果无法苏醒,大概只有十到十四天的临终期。”
怎么可能接受这番说辞?
我狠狠撕碎了医生递给我的一叠票据,揪着医生白大褂的衣领,将医生按在墙上,执拗地嘶声质问:“什么脑水肿?什么脑积水?不就是脑子进水了吗?没听说过脑子进水会死的!明明上次在巴黎,那边的医生还说他能维持三到五年的存活率!我不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否则信不信我拆了你们医院?”
“这很愚蠢也很残忍。别再加重纪河的痛苦了。我同意放弃临终抢救。”
不知何时跟进来的林叔叔,再度拉开了我。
我被一群保镖按住,无力地看着林叔叔抖着手签字,感觉整个身体都变轻了。
仿佛连灵魂都跟纪河一起,渐渐漂浮飞升。
医生还在继续对林叔叔说:“虽然供氧暂时能够缓解患者的呼吸饥饿,但是最好打开窗户,给病床周围留出足够的空间。另外,后期我们也许会注射杜冷丁减轻患者的喘气困难和焦虑。葡萄糖,我个人建议停掉。因为,脱水的缺乏营养状态,会造成血液内的酮体积聚,产生止痛效果,使患者有一种异常的欣快感。”
可我什么都听不到。
脑海里,始终魔音灌耳般回旋着那句:“只有十到十四天的临终期。”
十到十四天。
临终期。
临终,意味着结束了。
而结束,意味着消失。
纪河这个人,从此以后,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从此以后,我将永远再也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
万幸的是,纪河大概属猫,有九条命。
当我行将就木地被保镖拽出医生办公室,木讷僵然地独自守在他的病床边,直到半夜。
他居然用沙哑虚弱的气音模模糊糊说了一声:“好渴,有水么?”
明明他连眼睛都没睁,我却欣喜若狂地按响了呼叫铃。
傍晚的我,有多绝望。夜半的我,就有多激动。
兴奋的泪水,冲掉了悲伤的泪水。
断言纪河必死无疑的医生,很快随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林叔叔,一道闻讯赶来,又派护士给纪河抽了七八管血,还做了骨髓穿刺。
后来,纪河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
一会儿气若游丝地咕哝着:“沫沫……别哭……”
一会儿连咳带喘地喃喃说:“不疼……我不疼……真不疼”
一会儿又喷着鲜血含混呓语:“要裂开了……要两半了……要炸了……”
看得出,他真的很痛,痛到半梦半醒中,居然会吃力地攥紧拳头,狠狠敲着太阳穴,拿脑袋重重去撞床边的铁扶手。
等护士给纪河注射过镇静止痛的特效药,林叔叔得以安心小憩片刻,我拿到最新的检查结果,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11月13号,婚礼后的第三天。
命运派来了穿着白大褂的死神,再度向我劈头淋下一盆狗血:“虽然患者暂时度过了危险期,但以现在癌细胞的扩散情况,真的最多只有一年半的时间。”
已经对医生失去了信任,我冷笑:“昨天不是说只有十多天吗?今天怎么又变一年半了?等他恢复恢复,养好身体再动手术不行吗?你就那么喜欢向患者发出临终警告吗?”
医生故作好心大度地叹气:“手术现在对于患者来说,属于创伤性治疗,而且结果你已经看到了,只是加剧病情的复发、恶化和扩散。我还是建议保守治疗,尽量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折磨患者。具体怎么决定,你们家属自己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他会好起来。”
我依旧执拗,不相信纪河会消失。
医生只得摇头离去。
中午郗语默来送饭的时候,似乎听说了我和医生的几番争执,苦口婆心地劝我:“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死。你要为了纪河放弃你追求的梦想,放弃自由,放弃你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陪着纪河一次又一次地手术,看着他切了又切,等过一年又一年,三年又三年,五年又五年。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你总有一天会厌倦,会觉得他是个麻烦。”
“如果没了麻烦,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还是执拗地守在昏迷不醒的纪河床边冷笑。
我告诉郗语默:“我知道,你们表面说我洒脱、真性情,其实背地里都在骂我任性、做事不考虑后果。我也承认,讨厌狗仔就开骂、听说夏玫怀孕就逼林川忆负责、爱上纪河就立刻对林川忆不留情面地划清界限、舍不得纪河死就用近乎折磨的方式救他,让你们觉得我甚至比大部分男人还渣。但这就是我阿。”
我说:“如果让我小心翼翼地躲着麻烦,简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我希望纪河听见。
我在等纪河醒来。
我害怕他意识复苏后,不忍心耽误我,决定离婚送我一份自由。
我必须让纪河知道,他从来不是我的麻烦。
失去他,才是一切痛苦和患得患失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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