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的事,凡人不懂。?▲?■.ww. ■
李纨此时正与贾兰对坐用膳,自然不知此间已有人疑心龙衣之事了。两个坐拥宝山的肉身凡人正交口称赞碗中面汤的鲜美,“鱼羊鲜,鱼羊鲜,果然仓颉造字不是混来的。”“厨上的手艺也越精湛了,这汤头的火候足,滋味都逼了出来,很有几分手段。”素云在一边低了声道:“奶奶夸厨上,不如夸银子好呢。”闫嬷嬷正给贾兰收拾学里去的东西,贾兰见闫嬷嬷拿了个皮革的包袋,忙开口道:“嬷嬷,去学里用不上那个,先收起来吧,过几日先生要带我出书院住两天,那时候再用。”闫嬷嬷听了停了手,又将放进去的东西取出来另用包袱包了,嘴里道:“哥儿如今也知道爱惜物力了,可难得得紧。”碧月接过那个皮袋子又拿在手里细看一回,艳羡道:“林姑老爷官当得大,连派过来的丫头妈妈都那般厉害,这是怎么想出来的,用皮子做包,看着就结实,样子又巧,这针脚多齐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说了连着啧啧。
待李纨停了筷,素云几个伺候着漱口,碧月犹自不住拿眼睛瞥那皮包。贾兰忙忙地就要往外走,李纨一伸手扥住他道:“等等,刚说什么过几日要去书院住两天?这是哪儿来的话,我怎么没听过?”贾兰忙道:“前两天先生遣了人来同我说的,正要禀告娘亲。”李纨眯眼笑道:“是么,怎么我听方糕跟团子说的却是要外出历练几日?”贾兰心里暗骂一声叛徒,面上使劲堆了笑道:“嗐,那俩没用的小子,连个话也说不清楚,这去书院不就是外出嘛,书院又不在咱们家……”看着李纨觑起眼来,忙呐呐地住了口,闫嬷嬷从外头进来道:“哥儿还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今日宝二爷也要去学里的,误了时候又是一场风波。”贾兰如蒙大赦,赶紧冲李纨行了个礼道:“娘,我先上学去了。”李纨也松了手,笑着道:“得,嬷嬷救你来了,晚上回来再同我细说说。再个,你若敢偷偷为难小厮们,我就给你都换成长随,你看着办。”贾兰胡乱再行一礼,支吾着赶紧往外跑。
见闫嬷嬷放下了帘子跟着贾兰出去,常嬷嬷窃窃笑道:“常日里最爱讲个规矩体统,护起犊子来比谁也不慢,偏她连这样事儿做起来都端得起嬷嬷架子,我也算是服了。”素云碧月几个都闷头笑。
且说闫嬷嬷送贾兰到二门,又让小丫头们把拿的东西交给了闫铭常安几个,照例交代几句看着几人走了,才又回头同门上几个婆子媳妇聊两句闲话。?◆?中?文网 ?日头渐高,闫嬷嬷打理好手上的几件事,才往正屋去。李纨正拿了一沓纸翻看,常嬷嬷在一旁低声说话,素云碧月两个伺候茶水,一片宁和,跟外头番似两处天地。
闫嬷嬷上前行了一礼,李纨抬抬手,碧月忙给闫嬷嬷取了个锦杌来,又上茶水。闫嬷嬷先垂了手道:“如今宝二爷也往学里去了,今儿我们出去的就不算晚,却听门上的说宝二爷一早就去了,果然大了知事了。”碧月在一旁嘿嘿一笑,闫嬷嬷看她一眼,碧月小心肝儿就忍不住一颤。常嬷嬷笑着抬头道:“小丫头笑什么?!”碧月见李纨也看向她,才笑着道:“奴婢听嬷嬷夸宝二爷,才忍不住笑的。如今真是人人都夸。先前入冬的时候说请来的老先生族中有事,年前就要回南边去,宝二爷得了消息乐得不成,跟老太太吃饭时候还特饮了两三盅酒呢。老太太院子里的小丫鬟还说年前年后这会儿宝二爷准保得病上一场好让老爷请不来新先生,各人上差的时候都提着心,生怕不走运正撞着白被牵连一场。哪想到跟着**奶往东府去了趟,见了小蓉大奶奶的兄弟,立时就定了心,缠着老太太要一同去学里读书。老太太高兴得不行,特吩咐把一辆锦幄华盖车单留出来专备着宝二爷上下学使,太太又另着了人将那车里外好生拾掇了一通。头天去的时候,那大包袱小包裹的,竟不像是去上学的,倒像是搬家呢。如今越起早贪黑了,老太太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连带着对小蓉大奶奶都更亲热了几分。底下都说,宝二爷果然是咱们家的凤凰蛋,但凡能沾着点,都是好处。”常嬷嬷听了便对李纨道:“要说秦家小哥儿也端得好相貌,只是人前腼腆了些,倒有些女儿态。”李纨回想上回在贾母处见过,也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因了宝玉得了众人的眼,呼喇喇到这么个地界儿,有些放不开也是难免的。”常嬷嬷笑道:“奶奶这话偏了,小蓉大奶奶自来跟**奶要好,又得老太太青眼,不说在东府,便是在咱们这里也很有几分脸面的,她的兄弟还能差待了不成,倒也不全因宝玉的缘故。”李纨点点头道:“嬷嬷说的有理,是我想岔了。如今因了这哥儿能引了宝玉上进读书,想来日后也只有更和睦的,老太太太太连着老爷都省心了。”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这也是寻常想头,凭李纨几个内宅妇人,又是出自书香人家的,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那么一种人,能单因相貌俊俏而心生亲近,又能借读书上学之名而图相伴相守之实的呢。
闲话两句,闫嬷嬷方在那锦杌上坐了,李纨将手里的纸拿过来给她看,道:“这是那园子的图,我正跟常嬷嬷商议要修葺的地方,嬷嬷也过来看看。●▼中★文◆网 ★”闫嬷嬷闻言接了手里细翻了翻,原也知道不是个小地方,这回见了图纸心里更明白两分,想了想道:“这还真不好随意了,如今奶奶也难出趟门,哥儿又还小,这修葺整理都得要人手,府里的人虽多咱们用在这里却不太便当。可若是放着不理,这还不是几进院子的事儿,草木最经不得懈怠,放上一两年就成个荒园了,不说可惜,下回整善起来更费手脚。”常嬷嬷在那头附和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想看着修整修整,不说别的,当年冶园子的手笔这么平白荒废了也是作孽呢。”李纨也道:“人手倒无妨,兰儿舅舅也不能这么枉担了个虚名,我嫂子早点头应承了此事,只我们拿出主意来就成。”闫嬷嬷点头道:“这倒好说了,主意什么的,不过看奶奶的意思罢了。”常嬷嬷便笑道:“我们如今手头也没什么大事,正好给奶奶参详参详,左右奶奶又不缺银子。”闫嬷嬷瞟了她一眼道:“这银钱是抛费,时光跟精神就不是抛费了?奶奶又不得过去小住,用不着那么费事。”常嬷嬷笑道:“待园子修好了,日后想要过去,总能寻着事儿的,这个倒不用担心。”闫嬷嬷听了如此说法,也不再驳她,俩人便平心静气地商议起这园子的修葺起来。
李纨这阵子沉迷于浮尘集市内的修炼,对“物”有了些新的热忱。往常在她看来,人间之物不过是为了娱乐肉身,哄哄那眼耳鼻舌身意,并不值得投入太多。上回因炼制了个‘斗室’,一时奋,认识到在这显化的世间行走终还是要借助这些显化于世的“物”,全凭一点灵光恰如巧妇为无米之炊。由此对“物”之一事又有了些新的体悟,连带着在外头过日子都上心了几分。以“造境”之心观之,手头这个园子自然也有趣了几分。这会儿同两位嬷嬷商议起来,每每有提议如神来之笔,倒招来几声惊叹。
这样事情自然难以一蹴而就,连着些日子,得了空时几人便拿出来说说,连着素云碧月都能插上两句。这日又到下晌,该是贾兰下学的时候,忽的来了个婆子道是太太有请。李纨换了身衣裳带了人过去,却见贾兰也在。上前行了礼,王夫人端坐炕上,手里捻着佛珠,垂着眼帘道:“这回让你过来,是有事要问你。”李纨忙低头答应一声,王夫人道:“先前我也不经心的,怎么如今听着说兰儿都不在学里用饭的?这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学里众人都是一般餐饭,兰儿这么作兴起来,你还以为长脸了不成?!没得让人说坏了规矩!且他又是小辈,旁人不说你就当是对的了?!”贾兰垂头在一旁站着,李纨忙上前道:“太太息怒。”王夫人冷哼一声道:“我有什么好怒的。”李纨深吸口气,只好顾自接着道:“回太太的话,兰儿也是在学里用饭的,只是他那食量,学里的份例实在不够吃的,这才另带了些吃食去。初时也与学里说过给他添点份例,账另算,学里向来都是按人头做的,猛的这么一来倒坏了规矩。媳妇左右想了,才出此下策。当时定下来时还与太太说过,太太那时只道莫要给学里混添了事便罢了。”王夫人蹙眉看了眼一边伺候着的彩霞,便见彩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心知当时这事还真是从自己面前过过的,也不好再揪着不放,只好说道:“我看兰儿也不比旁的哥儿壮实多少,前一阵子不是还唬着了?这么看来底子究竟还弱着。饮食过多也伤脾气,你还当能吃就是厉害?既说是份例不够,带些点心也罢了,怎么还日日炭炉热菜地伺候着?这话也是刚到我这儿,若是老爷知道了,定要说骄奢惯败儿!我看着,往后就别再日日烦厨上了,也省的失了体统,看着我们倒不像是去读书的,竟是去吃席的了。”李纨只好答应了,心里转着旁的主意。贾兰在一旁站着,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听王夫人一句“下去吧”,便同李纨一同行了礼出来。王夫人抬了抬眼皮,李纨低着头看不真切,却见贾兰小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心里一跳,不由地更添了两分不喜。
两人回了院子,李纨神色如常地招呼人伺候贾兰换衣裳净面洗手,常嬷嬷几个已从闫嬷嬷那里知道了这事,自然个个不忿,碧月道:“什么体统,到底是吃饭,还是吃个体统!”闫嬷嬷轻轻拍拍她,见贾兰收拾好了坐在炕上,便倒了杯果子茶递过去,贾兰接过了闷头喝上两口,一声不吭。闫嬷嬷不禁心疼,看着李纨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是学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怎么的,怎么好好的还不让吃饭了。”碧月也低了声嘀咕道:“又不吃他们的,咱们自己花银子吃自己的饭,碍着谁了?!哥儿这么小都欺负,不怕遭报应!”常嬷嬷笑笑道:“好了,一个个的,奶奶真是说着了,过了几天好日子一个个都轻狂起来了。当年比这厉害的多了去了,不都这样过来了。这会子倒都跳起脚来。这有什么不好猜的,如今宝二爷带了秦家相公一同去了学里,若是就让宝二爷用学里的餐饭,我估摸着宝二爷是没什么不乐意的,只是有咱们哥儿比着,凤凰蛋名声在外,面上岂不是不好看?可若是照着咱们哥儿的谱儿来,一者宝二爷怕是没哥儿的好胃口,本就三两著的事儿,大张旗鼓起来老太太是没话说,老爷若知道了怕是一场风波。这还是其次,最要紧的,学里可不止宝二爷一个正经爷们,还有环三爷呢,常日在家里宝二爷跟着老太太用膳,什么爷们份例不过是说笑的,却也没人较真,谁让老太太宠着呢。可若是到了学里,总不能日日都让人送两个老太太赏的菜过去,这明打明地差出份例来,太太往后还怎么掌这个家?差待庶子的名儿怕是跑不掉了。这么来回一算,可不是让哥儿受点委屈最便当。”贾兰听得用心,这会儿开口道:“宝二叔没在学里怎么用过饭,薛家大爷请了几日,宝二叔又回请他,又有两个来附学的也同他们亲近,都是去外头用的。”常嬷嬷也道:“宝二爷不是那等嘴碎心酸的,必不是他说的。只是太太有太太的考量。”
贾兰犹自气鼓鼓的,李纨看了便问他:“你待如何?”贾兰见李纨半点维护他的样儿都没有,心里越委屈起来,就红了眼眶。李纨哪有不心疼的,忙牵了手拉到怀里,叹息道:“你看看,傻了不是?太太方才怎么说的?太太说的是莫要再麻烦厨上了。这么的,你若还是爱家里的味儿,我们院子里小炉子上给你做也不是不成。方才听你说的,你们学里在外头用饭的也不少,你若爱外头吃去,我就打常安几个多带些银钱出门。再到底了,便是这里张罗不开,你又不爱外头酒楼馆子的味儿,我另置了人在外头给你做餐饭点心都成。你说说,这事儿,可哪里有值当你哭的呢?”屋里几人听了都傻了眼,半天回不过神来,只想不清楚怎么一样事儿到了自家奶奶这里总是变得有些怪异。贾兰到底小呢,听了李纨一通话,也觉着好像根本没什么事,那么方才自己那般委屈郁愤又是为了什么。李纨见火候差不多了,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才低了声对贾兰道:“你方才难过,是因你看太太竟不许你好好吃饭,心里委屈。却是你想岔了,常嬷嬷的话你也听见了,这一人有一人想法,有这人心里认定的要紧的东西。譬如老爷,你让他去外头摊上吃碗清汤馄饨看看,他宁可饿着。再如你宝二叔,你若撕了他的书恐怕他还同你笑呢,可你若将他屋里的那几个官窑胭脂盒都扔到后渠里,你看他生不生气!可若是你这儿呢?若谁无事动了你的书,你可不是好像与的。如此你看,到底是说你对呢,还是你宝二叔对呢,还是老爷对?难说吧?这不过是一人一个品性。太太便是这个品性的人,她当家的体统规矩脸面比你这个孙儿的肚腹更要紧些。这是事实,她就是这般想的。你又气什么!你能气冬天才下雪夏天却不下?你能气太阳东升西落?这都是事实,事实就是事实,摆在你跟前了,你知道是如何就好,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哪里有一丝一毫可生气的地方?”贾兰听了呆怔半晌,细细想了想,忽地觉着真的没什么好生气的,更没什么好伤心的,转眼笑了,对李纨道:“娘,真个的寻个地方专给我做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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