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诚黑着脸奉命来找向往的时候,向往猜测,应是赌坊一事有所进展。
前往离染营房的途中,氤氲的水气聚了又散,如同她经历的这些事件背后的真相,叫人看不真切。
“来了。”
“大将军。”向往颔首,行礼道。
离染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向往在他桌前的位置坐下,又吩咐道:“卫诚,给他沏杯茶。”
官压向往三品的校尉卫诚有些不乐意,但又不得不照做,心中本想着:给大将军泡壶好茶,给韩耹就随便扔两片快发霉的茶叶好了。后来他转念一想,万一离染误喝了对方的茶可怎么办,也只好就作罢。
“训练了这一段时日,可吃的消了?”
向往在离染对面落座,道:“回大将军,比照之前有所好转。”
二人中间隔着离染的案几,案几边上摆放了一盏烛台。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
离染点点头,直奔主题,“赌坊一事有眉目了。我派去查探的人今日来报,长安城内至少有一半的赌坊是姜朔开的。如你所料。”
距他们上次相谈已过去半月有余,他果然有所收获。
“你看看这个。”离染取出一册记簿交给向往,其上列明了已确实的赌坊的名字与每月的进账数额,以及这些钱财的最终去向。
向往双手接过簿子匆匆扫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离染,“一百万吊?”
“接近国库一年收入的一成。”离染道,“如此看来,杜春棋偷逃的茶税五百吊,不过是九牛一毛。”
大棠国富民强,各地仓满囤流,百姓们丰衣足食,是以多沉迷赌事。向往突然想到了徐渌挨揍时的情景。倘若这些赌坊每年的收入有如此多,那又会有多少人是跟徐渌一样的命运呢。
她想得出了神,离染轻轻敲了敲桌面,她才回过神来。他让她把簿子放到了桌面上,指了指着簿子上记载的事项,偏头望她,“你再仔细看看。”
向往凑过去,顺着他所指,逐列仔细地看。
此刻两人离得很近,近得都能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离染的睫羽近看更是长密,烛火在他清澈的双眸中燃烧、轻摇。
向往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她不自然地向后靠了靠,才又继续专心地往下看。
看完后她不由心生感慨。
原来他们此前所掌握的还是太少了,姜朔真正高明的地方,在于其转移赌坊钱财的方式——赌坊的钱并不直接运往姜府,当中经过了几番的周转。
姜朔老奸巨猾,虽私设赌坊,却不以姜家的名义来经营,而是给各家赌坊都安置上了名义上的主人。这些“主人”以赌坊的收入从不同的地方大量购入茶叶、瓷器、马匹等货物,囤积些许时日后再转卖给他国的商人,最终获得的金银财宝,再一点一点悉数运至姜朔的宝库。这种方式比直接将赌坊的钱运给姜朔要隐秘多了,而且因为购入的物品数量庞大,姜朔还能在买卖上赚取到差价,钱财经过周转后倒要比原来还要多。
若非她偶然得知了事情的前端,且有离染可以派遣大量禁军查探,从设赌场到提取赌坊利益的前后两端都被姜朔隐藏得如此深,岂会有人一根筋拐十个弯知道他这个惊天秘密呢?
“马匹、茶叶、瓷器、丝帛、香料……竟涉及这么多货物,购入货物及卖出货物的渠道又有多条,钱财进出均很分散,所有进入姜朔袋中的财物又是分批运送,怪不得没有人发现这些赌坊与姜家的关系。”向往数着簿子上记载的物品,数着数着生出了疑问,“可是如此一来,他做了这么多买卖,岂不是要白白多交好些税赋?为了掩饰他与赌坊的关系,凭白交这么多税他不心疼吗?”
“你以为他会交吗?”离染蹙眉反问,从身旁取出一册厚厚的簿子推到她面前,“这是长安城今年的税簿,我以勘察杜春棋死因为由从户部借来的。”
向往边翻边问:“大将军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有缴纳税赋?”
“我已命人一页页仔仔细细看过了,没有。”
窗外夜色渐浓,不知名的雀鸟自巢中惊空飞起。
向往终于恍然大悟,“也许,这也是姜朔为什么要救杜春棋的原因?他不惜对大将军行使诡计,是因为户部尚书杜春棋掌握了他的秘密,并且包庇他偷逃税赋?而在救人不成时,他又担心秘密被揭发,便毒害了杜春棋灭了口……”
经他们这样一捋,烧尾宴一事和赌坊之事背后的因果联系变得清晰起来。因为这些事情,死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想来不免令人唏嘘。
离染薄唇紧抿,沉吟半晌后道:“我也希望有人能给我更合理的解释。”
“纵使是姜朔这般位高权重的人,到底还是欲壑难填。”向往合上两册簿子,冷静道,“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理这两件事?”
“姜朔为牟取私利祸害百姓,自然不能再任其恣意妄为。”离染原本没有焦距的视线落在了向往的身上,“你可愿帮我?”
“属下虽是逐利小人,但蒙大将军相救捡回一条小命,也明白何谓大是大非,大将军欲行之事利国利民,对付的又是曾经想杀了我的仇家,韩耹岂会说个‘不’字?”
“如此便好。姜朔在朝中的根系庞大,又深得皇上的宠信,若想揭露他的罪行,须得集齐了证物,好好部署方有可能成功。你的脑子比我转得快,思虑应比我周全。你可有何想法?”
“不瞒大将军,在来的路上,属下已猜到大将军唤我前来的用意,因此便也草草想了应对之策,若有不妥,望大将军原谅。”
离染轻轻抬手,“你但说无妨。”
“属下以为,若想要皇上定姜朔的罪,首先应该让皇上了解到赌事带来的祸害,且对其心生厌恶。若是身边最亲信的臣子,国之栋梁、朝廷栋梁,竟背着他做出如此苟且之事,皇上在盛怒之下,定然不会轻饶了姜朔。”
离染颇为认可,示意她继续。向往遂接着问:“属下听闻,北面突厥不时袭扰我国边境,请问大将军,关于突厥动向的奏报是多久送回长安一次呢?”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离染虽然不太理解她打探军情的原由,但仍据实以告:“半月一次。若有紧急军情,当立刻上报。”
“依属下拙见,大棠之所以繁荣昌盛睥睨四方,一是因为兵强马壮,二是因为百姓安居乐业、国库丰盈。若有任何东西动摇了这两个国本,皇上必定会龙颜大怒。”
“你的意思是……这个‘东西’是赌。”离染说罢,唤屋外的卫诚换了壶热茶,似今晚不与向往说清楚,也不打算就寝了。
卫诚在屋外站着本就什么也听不到,一直犯困呵欠不停。听到离染唤他,他还在想“韩耹那讨厌鬼终于可以滚蛋了”,没想到离染反倒有留人之意,他心下恨不得将她一起扔到茶里泡了。
离染喝了热茶,更添了三分精神,“你打听军情的传送,想来应该也是为了这个罢。”
“正是如此。”向往点头,将她的想法细细说与了离染。
大棠与突厥大战小战数次,一直未能让其俯首称臣,两国可谓夙敌。景帝对突厥的擅动一直心存不满,是以每半月要了解一次突厥的动向。倘若半月一到军情还未送回,景帝定会大动肝火。
向往的计划是让离染派出禁军乔装成百姓,在传递军情的信使回长安城的途中,禁军们便以聚赌闹事的形式三番两次拖延其行程。这样一来,景帝追究起军情延误的原因时,那信使自然会将沿途所见所闻一一详禀。如此,便可借信使之口,将长安城内遭到蒙蔽之事告诉景帝。
这个计划有两个细节。一是为不因消息迟到而影响国事,离染还需事先了解那份军情的内容,若是突厥动态正常,方可按向往所说行事。二是他们需要对延误信使的地点做一番挑选,禁军们不仅要扮出嗜赌如命的赌鬼烂样,还要让信使看到一路上荒于耕作的农田。
如此一来,赌事不仅耽误了军情,也祸害了耕作,国之根本的两件大事均受影响,景帝又岂会不火冒三丈?
离染聚精会神地听着向往说,思考时右手不自觉地抚着桌面,向往一口气说完感到口渴,捧起茶杯时却意外触到了离染的手,一瞬间有股热流在她心中流过。
窗外,夜色已深。月已隐进浮云中,几看不见。
烛台上,烛泪已快流尽,长长的烛心支撑着摇曳火光。
离染从思绪中抽身回来,对向往道:“要揭露姜朔的罪行,势必需要这些赌坊坊主在御前指证他。为了不惊动姜朔,我命人先去盯着一两个,待时机合适再将人带回来。”
“大将军说的对,只要他们愿意指认姜朔,我们就有胜算。在揭发姜朔时,对赌事深恶痛绝的朝臣想来也会附议,届时双管齐下,姜朔便很难脱罪了。”
离染有些疑惑,“你可有法子让他们指证姜朔?”
“善水者溺,善骑者坠。姜朔铤而走险多年,洗钱的个中环节这么长,总有办法找到破绽的。大将军容我些时间想想。”
“好。”
“只不过……”向往说着,有些迟疑。
“只不过什么?”
“大将军统管禁军,当不过问朝事,若冒然揭发隐藏得如此深的秘密,皇上未免觉得大将军工于心计又刻意隐瞒,反而不愿相信大将军的话了。揭发一事,还需其他人来做。”
“你觉得什么人合适?”
“按常理而言,此事当告诉御史台,由可以弹劾朝臣的御史大夫上谏。”向往叹了口气,“可我们并不清楚,御史台到底有没有姜朔的人。所以这个告发之人,须得是大将军信得过的人,且在朝堂上能畅意直言,若是告发姜朔不成被其反咬一口,还不会被皇上处以重罚以致丧命。这个人,怕是不好找。”
离染抚了抚额头,在脑海中搜寻着向往描述的这样一个人,很快他有了人选,“我想到了一个人,他符合你说的所有条件,就是不知他愿意与否。
“大将军说的这个人是……”
“瑄王赵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