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府,曾经纳兰夫人所在的竹苑,已经彻底空置。纳兰明珠自从夫人去了之后,整个人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一夜白发横生,心如死灰,胸膛里也再撑不起与谁争强好胜的心。
纳兰城身边四大美婢,除却慕兰在雨夜中丧生,剩下春夏秋三人,纳兰城挑了性情温和的慕秋为妾,慕春与慕夏,则轮番为他当值。
今日,是轮到了慕春的。
慕秋自从身子给了公子,便梳起了妇人的发髻,不过言谈之间,依然以奴婢自居。
这是她为人奴婢的本份,她也知道,公子要她,或许只是想要安慰夫人的在天之灵,可她心里,也是当真的爱极了公子。
公子一身风华,惊才艳绝,是眼下大历京朝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
秋风吹落,才刚刚办过丧事的纳兰府,低调得像是提前步入了寒冬,来往的下人侍女,都步履匆匆,而更不敢高声喧哗。
纳兰城外出数日,终是一身疲惫的回了府,慕秋眼神发亮,声音软软的上来问,“公子,今日是要在家休息一日了吗?”
将公子身上穿了数日的衣袍解下,他内里的服侍,也尽都是存了些酸臭的汗腥味,慕秋半点都不嫌弃,亲手又帮着公子脱下,纳兰城疲惫的眼底,闪过一丝客气的温软,“先不忙这些……秋儿,去与厨房吩咐一声,提些热水过来,我先洗漱了,再稍息片刻,还是要出门的。”
慕秋略略失望的眼底,闪过了落寞,依然性情如水的点头答应,“那公子请稍侯,奴婢去去就来。”
“什么奴婢?以后,你便是这家的夫人,不再是奴婢了。”
纳兰城出声,成功拉回了她的脚步,慕秋猛然回头,一脸惊愕的不敢置信,纳兰城轻轻吐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更加平和:“既然你已经是我的女人,而纳兰府又不可以没有女主人,那么你以后,便是这纳兰府的少奶奶了。等三日后,我会向皇上请旨完婚,届时,会风光大娶。”
既然这一辈子,他注定不能与自己相爱的女人,一世相守,那么,便让这世上爱他的人,可以有个很好的结果,来一世荣华。
“公子……”
慕秋嗓子哽咽了,她喜极而泣的看着纳兰城,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一辈子,她还能等到这一日。
等到公子会亲口答应她,风光大娶。
“好了,可千万不要哭。以后你就是这纳兰府里的少奶奶了,我自也不会亏待你的。”
轻轻的长叹一声,纳兰城移步上前,抬手将她眼底的泪意擦去,慕秋忙忙的吸着鼻子,用力的点头,眼里却仍是含着泪花道,“公子放心,奴婢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家的。”
“少奶奶。”
纳兰城再次提醒着,慕秋欢喜的用力点着头,重重的道,“嗯,少奶奶!”
话落,开心的又吸着鼻子笑,这一副惊喜交加的傻样子,纳兰城看在眼里,只是摇了摇头,心头也到底是带了一些怜惜,“去吧。”
这辈子,他不可能会爱她,可是,他也不会去亏待她。
等得慕秋欢欢喜喜的带着泪珠子离开,纳兰城刚要疲累的坐下休息片刻,虚掩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他叹一口气,抬手压着眉心,“进。”
慕春抿着唇进来,湖绿色的裙衫着身,看上去青春靓亮,又极是清秀,纳兰城抬眸,略显疑惑的问,“有事吗?”
抬手将桌边的凉茶倒了茶杯,握在手中,一饮而尽,至此,累了许久的心,才略略有些平和。
凉茶的舒畅灌下去,似乎将他这一身的疲惫,也给灌走了一些,整个人顿时又清醒不少。
“公子,我,我是想……”
慕春咬着唇,有些结结巴巴的说着,纳兰城奇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若是我能做得主,自然是为你做主的。”
看她如此这般的面有难色,纳兰城也以为她是真的有了什么为难之事,而需要来求他帮忙的,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的话,竟是让他目瞪口呆,又隐然薄怒。
“……公子,奴婢刚刚所求之事,还请公子应允。”
话说完,慕春咬着唇,跪在地下,柔柔弱弱的身子,明明是那般的娇小,可她想要做出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让他难以接受。
“此事,我不会应你。若是你想,只管去问老爷便好,我这里留不得你,也不会将你亲手去送于别人!”
掌心在桌上重重一拍,纳兰城猛然起身,冷道,“出去!”
到底是他心太软了,还是这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这纳兰夫人才刚刚下葬数日,连三七都不曾过完,这院子里的丫头,就个个的不安分了。
心中一团怒意上涌,再低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丫环慕春,终是猛然一脚,将身侧的茶几桌子踢过,立时“噼里啪啦”的茶壶杯碗,零零落落的碎了一声,纳兰城带着一身的阴寒之气,疾步如风的踏门而去!
慕春吓得厉害,呜呜咽咽的声音,在身后不停哭泣的哀求着,“公子,奴婢是真心的,奴婢是真的想要去好好的照顾老爷……”
照顾老爷?照顾老爷!
这好一个长歪了心的贱婢!
纳兰城几乎恨到要喘不过气来的地步,他狠狠抬着步子,疯了一般的冲去了纳兰明珠的书房,也不管门口是否有人,门内是也否有人,他“砰”的一脚,用力的踢出去,下人侍女们,个个猝不及防的惊声尖叫。
眼睁睁看着那书房的门摇摇欲坠,尘土飞扬,纳兰城只是铁青着脸,沉沉压抑着怒火,“父亲!儿有事请见!”
纳兰明珠,是他的父亲,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可他……这算是什么父亲!
心底恨极,又怒极,眼泪,倏然就滚滚而落,却比刀子割着肉还要更疼。
慕春说:她已经是老爷的人了,她要嫁于老爷做填房,哪怕是侍妾也行……纳兰城便知道,从这一刻起,没了亲娘的纳兰府,已经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母亲才不过刚刚过世,父亲就已经另结新欢,纳兰城从来就不敢去想,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从小就崇拜的亲生父亲,为什么到现在,却已经完全变得陌生,变得他再也不认识了。
悲愤,羞耻,怒火……说不出的悲伤与绝望,这就是他的父亲,这一辈子所给予他最多的教育!
“公子,老爷正在书房休息,公子要不……稍侯再来?”
门口伺候的下人,胆战心惊的上前劝着,纳兰府父子向来不和的消息,在这大历朝,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像今天这样,公子完全一副要杀人的表情闯来书房,下人也实在觉得害怕。
心里“嗵嗵”的猛打着鼓,他下意识的吞咽着口水劝着,纳兰城猛一回神,数日不眠的眼底,凝着血红的杀意。“滚!”
那周身的寒冽,如有实质一般,利剑一般的骤然而出,下人“呀”的一声惊叫,腿软的跌倒在地。
纳兰城上前,抬手将门推开,书房里窗子紧闭,味道沉窒,像是很久都没有来过人一般,烧纸的味道又夹杂着浓烈酒精的味道,混和着从书房的最里面飘出来。
“父亲!你在吗?”
用力压着心下的杀意,纳兰城知道,他是不该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这般痛恨的,可他这时候,他管不住自己。
书房的最里面,纳兰明珠一身脏乱,又酒气冲天的瘫坐在地上,脚前还摆了只炭盆,炭盆里不停的烧着一张张的绢纸。
纳兰城走进去,紧握的拳头,死死的忍着要出手的冲动,他胸口不停起伏,一双泛红的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嗓子里,终于是哑涩的吐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娘?
娘这一辈子,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使得你纳兰明珠如此的薄情寡义,又无情无义?
他心内咆哮着,话到唇边,却终是没有吐出来。
不管如何,他始终是他父亲。
“我知道,你会来的……”
纳兰明珠颓废的声音,透着苍老的痛楚,“不亏是我纳兰明珠的儿子。就该有这样的血性。你娘不在了,你爹去要了别的女人,你就该是要这样杀气腾腾的冲进来,然后来问我一句,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这个问题,他也是很想知道的。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纳兰府,百年望族啊,到了他这一代,妻亡,子离,这是他的报应,是他的报应吗?
浑浊的泪水,沿着他苍老的面容,缓然而落,这一刻,纳兰明珠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纳兰城喉咙动了动,那冲天的悲怒强烈的压在心底,此时此刻,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走得近了,才又看到这遮挡了窗子的墙角处,瓶瓶罐罐的器皿堆了满地,他是喝了多少的酒?
生平第一次,纳兰城也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产生了浓浓的失望。
无能,懦弱!
看着眼前颓废脏乱的纳兰明珠,他一字一顿道,“将那个女人打发走!这一辈子,你已经对不起我娘了,难道你还要她连死了都不能安心吗?!”
双拳再次紧握,他猛然转身,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的,抬步而走。
手碰到了房门,刚要拉开,身后喃喃的声音,低低的哀求着他,“城儿,别走……”
心一酸,纳兰城眼里再度蓄满了泪水,“父亲,对不起。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