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楠起身,挣开了苏氏覆在她手上的手,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那一地潋滟的湖面上。
今日阳光甚好,几缕缕散落下来,消融了花朵儿上的薄雪,透过潋滟的湖面反射到夏楠娇美的脸庞。
苏氏几乎可以清晰可见她墨瞳之中的受伤。
身子一顿,眼神划过一抹歉意。
“大舅母,楠儿懂您所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天性的爱,无可比拟,也懂天下所有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苏氏几乎不敢望向夏楠双眼。
那双眼里,竟是有许多她看不懂的……
璀璨晶莹如黑曜石,却又好似瞬间崩裂成无数碎片,她的眼里,有浓到化不开的疼痛,藏着一丝坚忍,一丝悲凉,一丝恐惧……最后化为无形的刚硬!
“诚如您所言,皇后与我母亲,乃是知交好友。”
夏楠……是想与她说出她与皇后之事?
苏氏正欲凝神细听,便见夏楠目光撞上她的,眼神一凛,带着从未见过的清凛。
“我母亲夏明珠,当年名冠京城,与当今皇后与二舅母为知交好友,我自幼走丢,前段日子方寻回,皇后念及与我死去母亲夏明珠两人之间交情,命我进宫,与她作陪!”
夏楠缓缓而道,声音铿锵有力,眸色不卑不亢,直直望着苏氏。
苏氏还未从她刚才的转变从回过神来,夏楠又道。
“楠儿谢过大舅母这段时日的照拂,那潞绸云锦以及金丝楠木高束腰雕花炕桌太过华贵,楠儿不过暂住侯府的表小姐,若是用了这些,传了出去,只怕对楠儿要附上一个贪婪的名声了。所以,还望大舅母成全。”
她又委了委身子。
苏氏急忙扶起她。
一时间,她有些看不懂夏楠了。
她不仅震惊她所说的话,更是惊诧她那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像是经历过巨多绝望之后,无奈而生。
她确实自私了些,淑妃娘娘是她怀胎十月产下,于心,她是淑妃娘娘的生母,于利,她也想知道皇后跟夏楠之间发生了什么,她话里暗指,也不过是想夏楠自己悟到,主动说出来。
可她没有。
她先是指出了她甘愿为淑妃娘娘做任何事的心思,又说到当年皇后之事,最终却是坚定不移说自己的母亲的夏明珠。
她还能怎么说?
她所能做的,是身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甘之如饴的爱,但同样的,她用这爱,却揭了夏楠的伤。
“这些东西你且收下,楠姐儿莫担心,你有的,各房也不差,账房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大舅母先去处理了。”
出了夕颜阁。
苏氏长吁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
她不止身为母亲,更是侯府主母,应有的,是大气宽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一个她不该知道是事实,咄咄逼人。
望着苏氏离去的背影,夏楠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刺进血肉,她却像是毫无感觉。
她的心,从未有过的悲凉。
苏氏为了女儿,可以来试探她,无形给了她压力。
可是她呢?
母亲为了生下她,难产至死,她从未体会过一丝来自至爱的爱怜。
她是祸子,就活该忍受众人的排挤白眼么?
夏楠犹记得,她被送到宁乡那时。
她望着泥泞田地,一个个凶狠的大汉怒目斜视她,若她不下地,不用洁白柔嫩的双手去那泥泞田地插着纤细的秧苗,便会惹来一顿怒骂。
她怕极了,泪珠止不住的掉,却没人怜惜。
她找不到回侯府的路,她找不到疼爱她的祖母,有的只有遍地冷漠的眼神。
住是她一个人住,小小的她住在破烂的草屋,蜷缩着小小的身躯隐隐哭泣。
偶尔隔壁养猪的李婶子会过来看她死了没有,若是她病了,则带着她去看诊,好了之后又是一顿臭骂。
所以她从来不敢随便生病。
渐渐的。
她懂得了许多。
人前的她,从不需要哭泣。
她所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强硬自己,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再刚硬的刀,都刺不穿她坚硬的胸膛。
至此之后,她开始寻着法子发奋。
她依旧会每天跟着那些大汉农妇去插秧,去耕田。
一袋袋比她身子还粗的大米,她也能扛得动。
她不再哭泣,宁乡有个小祠堂,里面请了教书先生,她每天都会很快地干完农活,然后躲在祠堂窗口,听着教书先生教书。
她没有趣÷阁跟纸,回了草屋,便寻着有棱角的石头或者木棍,一趣÷阁一划在地上画。
宁乡村里有位蒋嬷嬷,据说是从宫里出来的,深得全村里人的尊敬。
蒋嬷嬷是在宁乡唯一不用冷漠眼光看她的人,夏楠每次都会寻着时间去找她,学着她说话的气度,待人的方式,严格训练自己。
她告诉自己,她是夏威侯府嫡出小姐,不是这些乡下村妇,总有一天,她还是会回去的。
蒋嬷嬷时常用她带着薄茧却细腻的手抚着她的脸庞,嘴中喊着,“摸摸我们啊丫的小脸蛋,让嬷嬷永远记在心里。”
对了。
蒋嬷嬷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她只能用手抚摸,勾勒出她的模样。
夏楠也庆幸,蒋嬷嬷看不到,若不然,她也会同那些人一样,用永远冷漠的眼神望着自己……
回忆到此,夏楠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再多的以前,都是过去了,现在她回来了,不会有人欺负她了。
她有爱她的祖母,她身为侯府千金,她有的好的,是旁人所没有的。
她懂得隐忍,从来都不是一个一昧只会隐忍的人。
她优柔,却不寡断,她强硬,却不薄情,她冲动,却不愚昧,她敢爱,亦是敢恨。
若不然,前世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若不然,前世怎会一心系一人,无法自拔。
若不然,怎会痴心愤恨,含恨重生。
翩若进了屋子,瞧见夏楠掌心点点红缨,眼神一紧。
“姐儿您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