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表姨甥三人在燕乐施的卧房里目目相觑。燕乐施于心不忍处置温长溯他们,燕归晚姐弟亦是如此。良久,还是由主母打破了这刻意的寂静她不过是差使守在房外的小厮儿添些茶水进来。待小厮儿续完茶水退去出,燕乐施知道自己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饶是不该拖累你们小辈,尤其是泽儿,你终究是个男眷。但你既来了,就没有再撵你走的道理,更何况这些府院内事,你多懂得一些也是有好处的。免得日后嫁了人家,再在妻主家里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去。”
燕泽银稍感到羞涩,脑子里竟蹦出来李韵和的身影。但眼下这样严肃的时刻,他心里也不敢有所旁骛。
“泽儿先说说吧,这件事你觉得怎样处置才合适?”燕乐施用手肘撑住桌几,带着几分审时的目光看向燕泽银。
燕泽银靠在方椅上的背脊忽然挺直,望燕乐施坐的方向欠了欠身子,道:“主母,若是像平日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之事,皆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次他们动的却是杀人的念头,若不严加惩治,只怕后患无穷。”
燕归晚甚少看见燕泽银这般认真,见他这几言说的颇为中肯,也转过身子侧耳倾听起来。
燕泽银看主母和长姐都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便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咱们燕家比不得从前,现如今也算是名门大族,就算是府内出了人命,想必主母也不想把他们捆去报官吧?更何况二姐到底是我的亲姐姐,小姨母还怀着身孕,手心手背都是主母的肉啊!”
燕乐施向他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燕泽银又望了望长姐,道:“所以……最好的法子还是打发走刘夫郎和温妾公。”
“泽儿讲得很对,那么我来问你,温长溯还有母家可回?”燕乐施冷静地问道。
燕泽银摇摇头,他们当然都知道温家早就没有了。温长溯也没有再改嫁的打算,撵他出府就等于把他逼到了绝路。
燕乐施端起茶盏押了口茶水,“还有那刘练,他来我们燕府满打满算不足半年。我们若休了他,让他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到刘家去,刘轩德的脸面还要不要?她能善罢甘休吗?”
“若按主母这么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把他们都放回去,待以后继续想法子害死您?已然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难道不会再发生吗?”燕泽银忿忿地说道。
燕乐施没有回答燕泽银,而是把头转向燕归晚,“晚儿,你来说说吧。”
“泽弟说的没有错,主母,晚儿认为咱们家势必这样做。不割掉那两个毒瘤,恐再难保持太平。只是在处理刘练和温长溯的法子上,要多费些心思才行。”燕归晚从方椅上站起来,“不过我们也不需要那么忌惮刘家,本就是刘练犯错在先,他无情就休怪咱们无意。甥儿总算恬居公列,又有九殿下他们背后相助,我不相信那刘轩德敢与我们燕家公开撕破脸皮。”
燕泽银听了长姐的话,顿了一顿,“长姐,你得
到女皇的旨意了?你终于可以袭爵了?”
燕归晚连忙又向胞弟复述一遍经过,这里面多少有一些炫耀的成分。燕乐施一目了然,心中暗叹她这甥儿还是年纪小,依然不懂得怎么遮盖锋芒。
燕泽银跟着高兴片时,只听燕乐施拍响桌几,厉声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坐下!燕归晚你袭爵就了不得了?照比你母亲,你还差得远呢!女公爷不过是个虚称,略得一些实惠罢了。除了说出去好听还有什么用处?莫要忘了你的抱负是继承燕乐然的衣钵!朱仙然、朱欣然才是你要奋斗你目标!”
燕乐施毫不留情面的斥责了燕归晚。燕归晚不好意思的坐回来,轻声道:“主母,是晚儿得意忘形了。”
燕泽银见主母动了气,也端端正正坐回方椅上,不敢再多言语一句。
“我燕家门丁不旺,上无父母镇宅,下无儿孙满堂。你们姐弟所说哪一句不是对的?我又何尝不想这么做,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处置了温长溯,岚儿以后可就没有爹爹了!处置了刘练,你们的小姨母从此再无夫郎,她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有了父亲。那咱们燕家何谈家和万事兴?何谈光耀门楣立足京都?”燕乐施语重心长道。
燕归晚和燕泽银互相凝望,是他们把事情想的太简单绝对了。这个世上的事不是只有对与错,还有更多更多没法辨别是非对错的事情。
“何况他们杀害我的事实只有奕郎一个人能证明,他们给奕郎的四十两银子和那一瓶鹤顶红虽在我手中,但凭此就想治他们的罪还是很困难。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承认。至多可纠责出他们没有及时请郎中为我医治,其他的要怎样辨别?要奕郎出来作证吗?还是说要李太医和李韵和来家中对质?”
燕归晚明白,主母是为了整个燕家顾全大局,说出这些话实在是发自肺腑。可就那么轻易的放过他们,岂不是助长了那些恶人的气焰?
“主母……”燕归晚沉重地唤了她一声,“您吃的假药引蛇出洞还是错了?就非得吃了那真的毒药,才能证明是他们动的手脚?”
燕乐施扬扬手,“我们先去趟竹梅苑吧,晚儿回来还没有见过你小姨母,去她那里听听她怎样说。你们俩觉得可好?”
“诺。”燕归晚姐弟俩起身叉手道。
三人旋即走出木李楼,此时又已经夕阳西下,昨晚的事就是刚刚才发生过。燕宅各庭院的灯烛逐渐点亮,偌大的燕家一切都没有改变,可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站在木李楼门前,燕乐施很怆然。燕归晚和燕泽银跟在她的身后,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日就是上元灯节了,从今晚开始连续三日丰城不宵禁。换做往年,燕泽银老早就嚷嚷起来,不是与柳家姊妹就是与沈家姊妹,甚至是与他时常不对付的燕归岚,他也要去撩拨撩拨。从元月初一至十五,家里人总是很开心的。可到底是因为什么,竟让一家人遽然反目成仇?
“明日晚上,晚儿携九殿下、泽儿去外面
逛逛花灯吧。”燕乐施慨叹道。
燕归晚的嗓子有些哽咽,她不知道该答应还是不答应。燕泽银心里自然还想着与李韵和之间的约定,可燕家眼下这个情形,他哪里有心思去外面玩乐呢?
姨甥三人迈开步子走进竹梅苑院里,刚走院落当中就听到房里传出来叫骂声。须臾,只见梨花梨洛两个大官儿哭着走出来。她们手里的托盘上都是摔得粉碎的器皿。
燕归晚拉住梨洛,质问道:“可是小姨母在里面作闹了?”
梨洛擦了擦眼泪,先向三位主子施了礼,方才回道:“允主现在情绪特别不稳定,刚刚还把郎中给骂跑了,语官儿不得已又差人出去请了。不知今晚能不能请回来。从后晌开始,允主就嚷着肚子疼、头也疼,我们这做下人的,实在是没奈何了。”
“混账东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去支会我一声?”燕乐施边说边往里面赶。
梨洛把手中的托盘交到梨花手上,跟着燕乐施三人一起往卧房方向走。一路上紧着交代道:“允主说我们竹梅苑里有奸细,不许我们外出,更不许我们到木李楼去……”
燕归晚强行打断她,“洛姐姐,莫再说了。先把门打开吧。”
梨洛转手推开房门,但见燕乐允在里间的炕暖炕上歪着。她的面色十分憔悴,衣冠不整落魄至极。听到门声微微抬起眼皮,刚想咒骂起来,却发现梨洛身后跟进来的是燕乐施和燕归晚姐弟。
她把头转向别处,对于他们的到来,她一点也不欢迎更不想去面对。
燕乐施坐到炕沿儿上,燕归晚和燕泽银走到她的跟前。一个恭敬地叉手行礼,一个深深地道了万福。燕乐允用余光了他们俩一眼,“你们还来做什么?我已经家破人亡了,你们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我们哪一个不是你的亲人?怎就家破人亡了?敢情你早已不把我们当做你的家人?”燕乐施痛心疾首道。
燕归晚半蹲在燕乐允跟前,伸出手去握小姨母的手,“小姨母,是晚儿回来了啊!我这次去往凉城被西洲小儿掳了去,差一点就客死他乡,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她说着解开自己的衣襟儿,碗大块伤口摆在眼前。慌得燕泽银也跟着一惊,“长姐,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操心什么?赶快坐下来歇息!”
燕归晚推开燕泽银,“小姨母,你……真的不心疼晚儿了?我可是你和二姨母一起带大的孩子啊!”
燕乐允的身体抽动一下,在燕归晚没有回来之前,她的确想过要她这个甥儿去死,要她永远也别再回来。可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令她的心一下一下的揪着,使她想到多年前,她带着燕归晚、燕归岚和燕泽银一起玩耍的场面。
燕乐允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嘴唇颤抖着,道:“我已有了自己的孩儿,我要为我的孩儿考虑将来!它母亲生平碌碌无为蠢笨无才,若不能替它挣一份前程,那生下它,岂不是要走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