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温府后,白露和驸马便请求借宿一宿,顺便再看看温玉,温府的人也便欣然同意了。
进温玉屋子前,白露按照小夭的吩咐,在茶中下了让温玉能尽快睡着的药。
准备推开门的时候,她瞟了一眼院子,却好像看到了什么人,迟疑了一下便把手中的茶盘一把交给了驸马,低声道:“你先进去让他喝下,我马上回来。”
“诶……”驸马还未说完她就已经快步走下了台阶,走向院子中的大树。此时已是迟暮,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昏黄的天色中。
驸马沉沉地呼了一口气,便推开门进了屋。
白露走到树下时,还有些气喘,她看着寒道:“寒,你在这等一下我,我很快就会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寒靠在树上,低低地“嗯”了一声,看着天色道:“这次有遇到那个神秘人吗?”
白露微怔,这才反应过来道:“对哦,我差点忘了那个神秘人,可这次他好像没有出现……等我见了小夭还要再问问她。”
寒点头,道:“那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白露面色有些沉重,咬唇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那晚,有个过路的富家少爷被我们……”
提及此,寒抬起头,只听白露道:“我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原来他真的没死。”
白露进屋的时候,驸马和温玉并排坐在圆桌边,手里各自拿了一个茶杯端正地举在眼前,看起来好像准备结拜的兄弟。
白露给了驸马一个疑惑的眼神,驸马看到她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温玉道:“你看,这回有判公正的人了,你可以喝了吧。”
温玉道:“那你刚才干嘛不喝!”
驸马叹了一口气,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对白露道:“判公正的人,你来说说理。我刚才好心请温……叔叔喝茶,但是他说茶苦他不愿意一个人喝,我就说要不两个人一起喝,比谁先喝完……”
“温叔叔”已经抢话道:“可是,可是我们举杯后,傅侄子总是偷偷瞄我,自己不喝。他不喝我也不喝……”
驸马没好气道:“你能看到我在瞄你,不是说明你也没喝在瞄我吗!”
白露无奈打断道:“好,好,都别吵架。”她就离开这一会儿功夫,没想到两人叔侄关系都认好了。
温叔叔不满道:“那侄媳妇你来评评理!”
白露:“……我不是侄媳妇。”
驸马瞥了她一眼,她回瞪了他一眼。他一脸无辜,表情在说:瞪我干嘛,又不是我说的。
还好温叔叔是个不追究细节的人,他道:“那小妹妹你来评理。”
白“姑姑”看着傅侄子忍住笑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说要比赛的,自己却不守规矩。”她扭头对着温叔叔笑着道,“要不我们重新来比一次,我来看着。”
温叔叔点头同意了,驸马一脸黑地也点了点头。白露数了三个数后,温叔叔果然皱着眉一口饮了下去,驸马手快速地往旁边一倒,杯中水也仅剩几滴了。他放在唇边,假作还在品茶的样子。
喝完了的温叔叔已经痛快地放了杯,看到驸马还在喝,高兴地起身欢呼起来。
白露一开始也觉得滑稽有趣极了,可在温玉起身后,她突然看到了他脑后的头发上已经有了银丝。
是啊,白露突然想,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这一世,他也已经傻傻地等了她二十多年。他已青春不再,也会渐渐腰腿酸痛,发丝如雪。半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温玉在屋内走了几圈后,便有些乏了,白露和驸马扶他到床上坐一会儿,他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已经意识迷离了。
白露看到他即将睡去,突然间一句话已经冲出喉:“温玉,你想你娘子吗?”
温玉眼睛颤动着,他嗓子里呜了几声,含糊不清道:“娘子会回来的……”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年,也不知跟多少人这样坚定地说着。有一刻,白露在想,是否正是他的心智不全才成全了这种坚韧与单纯的信仰。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他沉沉的呼吸声。白露知道他已经睡过去了。
驸马也是舒了一口气,两人坐在他的床边久久地不说话。白露似乎有什么心事,低着头有些发呆。
“咳。”驸马清了清喉,“你刚才去见你那个看不见的朋友了?”
白露“嗯”了一声。
“你怎么认识他的啊?”
“啊?”白露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情,随后淡淡道:“就是很偶然的机会,救了他,便做了朋友。”说罢,她低低道,“你问这些干嘛?”
驸马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语气不自然道:“没什么啊,随便问问呗。”说着就顺手倒了一杯茶,眼看着就要递到口边。
“喂!”白露惊讶地打断他,看着他手中的茶杯不能理解道:“你要把自己喝睡过去啊……”
驸马这才反应过来这壶茶里下的有药,刚才有些紧张,忘了。他连忙把茶杯放下道:“我闻闻,发现这茶还挺好的嘛。下了药有些浪费啊。”
白露轻笑了一声,便没再说话,驸马就在那桌子坐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夜色降临之时,小夭便赶过来了。
今晚,她的表情有些严肃,白露和驸马和她打过招呼便静静地呆在一旁,看着她弯下身子给他脱了鞋,又把温玉扶起来坐在床上。
她扶起他的肩膀的时候,也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她的动作愣住了,可白露看到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抚着温玉的眉毛道:“原来净尘哥哥也会变老,他以后也会死亡,会陷入下一个轮回,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是我不能陪他的。”
白露道:“可是,比起一世,你能陪他更多世。”
小夭笑道:“嗯,我会一直陪着他的。”
施法开始了。白露守在大门处,驸马坐到了温玉的对面,小夭扶着驸马的肩膀道:“我的法力会通过你的身体进入温玉体内,可能会有些难受,请你一定要忍住。”
驸马点点头,按小夭所说,将手掌贴到了温玉胸前。
小夭跟驸马眼神示意了一下,便抬掌运气,缓缓将手掌放到了驸马肩上。手掌放上去的瞬间,她的整条手臂都变成了树藤的模样,那树藤沿着驸马的肩膀一路蔓延,布满了驸马伸出的那条手臂,又随着驸马手掌贴着的温玉的胸膛一直延伸,不一会儿,树藤也紧紧附住了温玉的身体。
驸马闷哼了一声,面色有些发白,而温玉也皱着眉,急促地呼吸着。就在一瞬间,树藤和小夭周身都发出金色的耀眼的光芒,白露掩住了眼,再放下后便看到小夭头顶悬着一颗金丹一样的东西。
白露知道那应该就是小夭的内丹了,那是她法力的源泉。
而慢慢地,驸马手臂上的树藤突然开始往下退,而温玉身上的树藤也都开始往一个地方聚集。很快地,所有的树藤都几乎全部聚到了温玉的胸前,那里仿佛成为了所有树藤的发源处。
温玉突然难受地叫了一声,可眼睛仍然紧闭着,就着这一瞬间,驸马却觉得猛一轻松。
他的任务完成了吗。他看向小夭,她也紧紧闭着眼,她的手臂和温玉的胸口仿佛连在了一起一般,而紧接着,从温玉胸前延伸出的树藤开始朝她身上蔓延,那些树藤顺着她的手臂,后背攀爬着。
就好像,温玉才是发功的人,而她是被卷入的……
被卷入?!白露想到了这个词,有些心惊,她也不敢上前,只紧紧地盯着小夭和温玉。
果然,小夭身上的树藤越来越粗,而小夭的身体愈来愈薄和透明,当她的内丹顺着树藤逐渐移到温玉体内时,这一切才骤然结束。所有的树藤都消失了,只剩温玉胸前有什么在闪亮。
小夭已经虚弱地跪倒在地,她面无血色,腿脚都在发颤,驸马连忙扶住她,她摇摇头道:“我没关系。”
白露也连忙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道:“你把内丹给了他?”
小夭的脸上这才浮现出笑意,她摇头道:“不,以后我就是他的心的一部分了。我终于能陪他一起生老病死了,无论生死轮回,我们都再也不分开了。”
白露和驸马都震惊不已,小夭微阖着眼道:“他需要时间接纳我的内丹,我在这人世还有一天,所以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们……”她看着他们道,“人生苦短,我希望他开心地过完这一世,所以,请你们对他说,我会在下一世等他。还有,明天午时,我会在灵音寺等他。”
在温玉的睫毛颤动前,小夭已经一挥手消失在了这个房间。房间里仅余淡淡的香气,在这沁人的芬芳中,温玉缓缓睁开了眼。
他刚从人生的一场大梦中醒来,却发现眼中含了一滴泪水。
白露不由想,那是谁的眼泪呢。
第二天,温府大喜。温老爷说一定要请白露吃饭,谢她治好了温玉的病。
中午时分,白露和驸马从温老爷房间出来,出了门却撞到了在院子中坐着的温玉。他抬头看向她,她却错愕不已道:“你怎么在这儿!”
温玉喝着自己杯中的茶,没有回答。白露快步走过去道:“我昨晚不是告诉你,今天她会在灵音寺等你吗?”
温玉轻合杯盖道:“世间哪有灵音寺。坟墓遗梦,人面桃花,一切皆是镜花水月。二十年前就已经结束,是我痴傻,等到现在。一切错误都到此为止吧。”
听了他的话,大白天的,白露竟有些头脑发昏站不稳。她身后的驸马听了更是气愤,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喘着气,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驸马咬牙道:“这些话,你以后不要说都不要说出来……不,连在心里想都不行!”
温玉看着驸马的眼睛,眼中却是平淡无澜。
白露不想再停留,连忙就疾步出门,向那片田地跑去。谁说这世间没有灵音寺,只要净尘还呼吸一日,他的心脏还跳动一日,这世间就还有灵音寺。一定有。
驸马爷一把放下温玉,尾随白露而去。
午时就要到了。
他们刚走,温玉就坐在了石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看,他眼中不是平静无波,而是没有生气。
院中的风开始吹动的时候,他才掩面,久久地无声息。
很久很久之后,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道:“如今我即将垂垂老去,我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已过去,可你依然青春美丽,我怎么能再让你守着我萧条的余生。只希望,下一世,真有再遇见的机会。”
白露两人赶到田地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桃林,桃林中,还有一座小木屋。
白露仰头对着桃林道:“小夭,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他今天与你见面的事。”
桃林中扬起一阵风,桃花落在他们的肩上,仿佛抚慰着他们一般,白露听到小夭的声音从林子上空传来:
“没关系的,其实没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今天之后,我就会完完全全成为他心的一部分,也不会孤独了。”
午时已过,林子渐渐消散于阳光中,白露听到了小夭的笑声,想到昨日见她的时候,她年轻柔和的面庞,心中一酸,却听小夭道:
“白露,那便替我转告他吧。以后,不管他走到哪里,如果看到有桃花落在他肩上,那便是我在他身边看着他。永生永世,他都不会再孤独了。”
驸马背过身去,喉咙中有些干涩,白露在心里对她说:小夭,再见。
两个月后,温玉投于寺庙,青灯古佛作伴。
三年后,温玉大病,某夜,大风,寺外桃花纷落,玉卒,年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