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白露做了一个梦。梦里大师兄谷雨依然那么潇洒俊逸,那时他还没去云游四海,二师兄惊蛰也还是一张年轻少年的面庞。她那时个子才刚到大师兄的胸口,扎着两个小发髻,怯怯地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他们走在一个山庄中,山庄里一片寂静,只有一个佝偻的老奴带着他们往里面走。
白露原本在四处张望,快要拐弯时,向前看去,突然吓得抓住二师兄的衣服下摆!
那佝偻的老奴背上竟背着两个三四岁的孩童的灵魂,可那些孩童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嘴角还带着笑,空洞地盯着他们。
惊蛰回头看到白露表情,便察觉到不对了,立马停下了脚步警惕着四周。谷雨擅法术,立马站在两人前面,拔出了桃木剑。
“露儿,在哪里?”
白露声音颤道:“老伯背上……”
她刚说完,谷雨的剑已经向老奴背上刺去,两个孩童仍然面带笑容,抓住了谷雨的剑锋。孩子那么小的肉肉的一团手,竟控制地谷雨丝毫不能动。
突然,整个山庄里到处都传来孩童尖锐的笑声,白露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正在恐慌之际,惊蛰身上也跳上了几个一模一样的孩童。她大叫了一声,惊蛰连忙抖手臂,同时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白露从包里抓了符出来,往惊蛰背上贴,那孩童方怪笑着跳起。
“走!”惊蛰拉着白露立刻就往山庄外跑,两人都惊慌不已,白露手都被惊蛰抓痛。
可是推开山庄门的瞬间,两人都愣住。门前不知何时变成了万丈悬崖,直峭的山壁如削出的一般,连鸟儿都不见一只。
白露已经全身战栗,和惊蛰紧紧抓着的手中渗满了汗。惊蛰也面露绝望,回头一看,两个孩童已经攀到了自己背上,而谷雨也正被几个孩童缠着,在亭台上缠斗。
突然,其中一个孩童咬了惊蛰肩膀一口,他额上青筋暴起,一脸痛苦。白露一脸震惊地看着惊蛰肩上的衣服已经陷下了一块。
“啊……”她无力由恐惧地张嘴,嗓音都是干哑的,根本发不出声来。
惊蛰眉头深皱,握紧了白露的小手。越来越多的孩童扑了过来,白露所无法看见的惊蛰的后背上传来一阵骨肉啃咬声。她听着那些可怕的声音,眼中蓄满泪水,小手紧紧攥住惊蛰的手。
惊蛰五官都已经因痛挤到了一起,身后更多的孩童却闻着血肉的气味扑过来,顺着惊蛰的手臂攀向白露。惊蛰见状,眼神露出惊痛,却在孩童触到白露之前,将大门猛地一关,将那些怪物都阻隔在门内。
紧紧抓住的手骤然断开。被挤出门的白露,仍一脸怔忪,然而脚下已经踏空。她耳边是凛冽的风,整个身体如跌落的风筝……眼前是猛然关上的门后,惊蛰最后的眼神。
白露就在此时突然醒来,脸侧的枕头是湿的,她睁眼看着天花板,一会儿,便侧过身去将脸埋在被子里,许久后才传出哽咽的声音。
梦见小儿,寓意亲友病亡、不归。
第二天白露便已经在收拾着准备回京城了。尽管都知道回京城是迟早的事,可这次的事情毕竟太突然,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惊蛰小时候,宁君曾经见过他,这些年也偶有书信往来。白露当时刚来酆都时,他也和宁君打过声招呼。最近倒是没有联络了,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听白露说惊蛰这些年一直主管门内的事,现在他身亡,门内想必也是一片混乱。
宁君问起寒门内的情况,寒只道,他其实并不了解。白露走后,他也很少和他们有来往。只是最近才听说惊蛰出事,去看的时候惊蛰已经在棺里了,听弟子说是被中毒,却还不清楚下毒者谁。
“那掌门师兄呢?”
“青玄先生这些年一直在闭关,听说他在关内知道了这事,也是喉口含血。”
宁君皱了眉,“他一直视惊蛰为子……话说,那目前是谁在管?”
寒道:“是跟随惊蛰很久的一个师弟暂时在管。听说也在找大徒弟谷雨回来了。”
人事变故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宁君听后也是一脸愁容。她抚着白露的肩膀道:“你这几天也别太难过,做我们这行的,总归对生死也该习惯了些。回去及时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他的亡魂,邢然在地府也会多看着些的。待我这里的事一了,便回去看看你和师兄。”
白露点点头,看向寒哑着声道:“师兄的魂魄可有人看到?”
寒摇摇头,“他是头晚中毒身亡,第二天凌晨才发现,我走之前并未看到他魂魄的踪迹。”
白露眼睛轻轻垂下,顿了一会儿便继续收拾东西。
下午的时候陆子晟才匆匆赶过来,他来的时候白露基本已经收拾好了。她衣服并不多,一个包袱足矣,主要还是一些法器类。
宁君让翠山跟着白露一起去京城,白露起初不愿意,她知道翠山不大喜欢京城。翠山看白露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样子,也很不放心道:“没关系,我只是不喜欢进京赶考,去京城学法术我是可以的。”
陆子晟走过来帮白露看了看行李,抱了抱她的肩低声道:“我这边的事需要交代一下,你先走,我很快就跟上。到时我们京城见。”又看看翠山道:“好好照顾你师父。”
翠山把行李一把背在背上,笑着露出大白牙齿道:“师父放心,我最近体力见长,这些行李都交给我!”
白露扯扯嘴角,看着天色道:“我们出发?”
“等等吧”
“别急。”
宁君和陆子晟同时出了声。宁君指指天色道:“今天天气很不好,不适宜出发。明天吧。”
陆子晟点点头,“也不急这一个晚上,明天吧。”
白露看了看寒和翠山,他们都没有表示,她想了想也便点点头道:“那就明早吧。”
晚上,宁君和邢然都去了地府,翠山帮着白露熬的粥,菜是白露自己炒的,吃的时候翠山和陆子晟明显没吃到咸味。白露喝了一碗粥,吃了些咸菜,便离了饭桌自己去井边坐着了。
等到碗筷声传来,她才有些晃过神来,而陆子晟已经和翠山合作,把碗碟都收好洗好了。
他走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有皂角的气味,淡淡的萦在周围。
陆子晟在她身边就地坐下,他比她高一个头,坐下时,肩膀刚好到她额头。他拍拍肩膀道:“喏。”
她看了他一眼,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突然觉得皂角气味也是好闻的,闭上眼睛许久,竟有了困睡的感觉。
“陆子晟。”
“嗯?”
“我想我二师兄。”
“嗯,他也会想你的。”
“你知道吗,我以前劝过别人节哀顺变那么多次,可真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所有的劝告和想通真是无用啊。死去的亲人,便是再也回不来了。”
“白露,你曾经对齐夫人说,生死轮回不过一个过场,于留下的人而言也不过是缘尽缘散。同样的,你师兄只是从一个轮回跳到了下一个轮回,他不过去了一个远方,既然无法挽留,你该和他好好的告别。”
白露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久到身下草叶摆动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她的呼吸声,很久后她吸吸鼻子道:
“我现在无法走出的,大概是失去的感觉。我一直觉得,二师兄那里装着我的过去和成长。我的第一次堪舆,第一次和鬼厮斗,第一次被鬼怪伤。”
“那时候我们看宅回来,要走很远路,我和师兄会走过那些大川,草地,白天,黑夜。而如今,他死了,这些事变成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了。我失去了我的亲人,再也没人和我一起记得那些了,再也没人那样对我了,我失去的,是一部分的我。”
夜风带些寒气,陆子晟将白露的肩膀搂紧,下巴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只觉心中微酸,“白露,我们总要失去一部分的自己,然后,当我们再遇见新的朋友爱人,再将这部分填上,塑成新的自己。和他好好的告别吧,在梦里也好,他要走别的路了,我们也会往前走。”
白露的眼泪突然又落了下来,却觉得越哭越痛快,仿佛要与旧友把酒诉别一般,自此山长水阔不相逢。
陆子晟抱着她,听她哭了许久,才听她带着鼻音缓缓道:“你问过我,那日在山洞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手一僵,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我现在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