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仇恨,是血海深仇,是那一天一地的血红,永无止尽的悲鸣。
这样想着,脚步也慢慢的沉重起来,不小心踩到一处凝霜,险些滑倒,这时,一条手帕递到了眼前。
抬头一看,是黄天霸,我也没说什么,抓住了手帕的另一头。
就这样,两个人拉着一条手帕,他慢慢的引着我往上走,有了手帕上传来的隐隐的力道,我甚至觉得膝盖都不那么累了。
一边往上走,我又轻轻问道:“所以,你们一直背地里和官府作对。那,您和药铺里那些人的矛盾,又是怎么回事呢?”
黄天霸没有回头,而是沉默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扬州是中原最富庶的地方,来这里的官员就算过去是清官,到后来也都慢慢的变成了贪官。刚开始,我们都是指着这些贪官下手。”
我点点头,之前曾听那些老百姓背地里说朝廷往扬州加派的官员接连被刺,看起来都是他们下的手。
那么——
“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黄天霸叹了口气,说道:“杀贪官,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虽然手段不光明磊落,但至少是为老百姓除了害,直到去年,朝廷往扬州指派了一个官员,叫刘世舟。”
我说道:“我知道他,是个清官。”
“不仅是个清官,还是个好官,历任一年,账目丝毫不差,我任两江商会会长,自然也知道一些内情,而且,”黄天霸说道:“他还积极向朝廷上奏,请求废黜江南三省的贱民籍,撤销朝廷限制江南学子进京赴考的限制。”
贱民,那是扬州被攻陷后,皇帝一怒之下颁下的一道圣旨,把江南三省所有的民众降为贱民,不仅承担的税赋比别的地方高出数倍,而且南方学子在会试方面也要受到更多的限制,基本上绝了南方人的仕途之路。
就这样,朝廷就更没有一个人为南方人说话了。
刘世舟,却是唯一的一个异数,但这个异数,在年初的时候,也传来暴毙身亡的消息。
“他们,还是对刘大人下了手……?”
“嗯。”黄天霸点了点头:“之前我就一直反对他们对刘世舟动手,甚至在他们几次想要下手的时候,加以阻拦,可最后,他们还是趁机杀了刘大人。”
他的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惋惜:“从这一次之后,我开始反思我们的行为,盲目的复仇并不是理智的,所以之后好几次行动,我都和他们产生了异议,也正因为如此……”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回生药铺的处境越发的困难。
也难怪,韦正邦敢明目张胆的跟他挑衅。
“那,我听他们说,您也并不赞成——刺杀皇子,为什么?”
黄天霸看了我一眼,轻叹道:“自从刘世舟的事之后,我发现我心里仇恨的力量淡了很多,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余力考虑别人,考虑更多的人。三皇子南下,如果真的遇刺,皇帝必然震怒,这样一来所受的牵连只怕波及三省,或许又会为扬州招来一场腥风血雨,我们武艺高强,可以快意恩仇,但那些老百姓却是无辜的,怎么能让他们,做我们复仇的牺牲品呢?”
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胸怀!
我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崇敬之意,说道:“黄爷,古人曾说,英雄和圣贤的区别是,英雄征服的是别人,而圣贤征服的是自己。您能抛开仇恨,为百姓考虑,您不仅是个英雄,还是个圣贤大英雄。”
“圣贤大英雄?”他听了这五个字,似乎觉得很好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却带着一丝酸楚。
他的笑声惊起了寂静的山林里一群飞鸟,一抬眼,就看见山雾慢慢散去,红叶覆盖的山上,一座幽静的寺庙慢慢的出现在眼前。
“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慢慢的走了上去。
眼前是半山腰一处宽大的山台,青石路板慢慢延伸过去的地方,就是薄雾缭绕的红叶寺,隐隐看到红叶如火的掩映下,朱红色的寺门大敞,梵音阵阵带着庄严的韵律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
这里很安静,很清冷,却是个涤荡灵魂的地方。
黄天霸带着我慢慢的走过去,这个时候庙里的和尚们都在做早课,大堂上只剩下受世人供奉顶礼膜拜的佛陀,两边一排夜叉,一排金刚,狰狞怒目,俯视着芸芸众生。
黄天霸慢慢的走过去,一撩前襟,跪拜在蒲团上。
被一排排摇曳的烛光照着,他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里水光滟潋,我知道,他一定在思索着什么,或者说,他一直在为什么而矛盾着。
我没有说话,也走过去,跪在他的身边,朝着佛深深拜下。
就在这时,我听到他开口道:“青婴。”
“嗯?”
“若我放你回去,你能阻止这一切吗?”
“……”
我转过头,默默的看着他。
听了他刚刚的那些话,我也知道,他一定想要阻止两天后这里可能发生的事,也并不吃惊他会想要放我走,我只是担心——
“那,我走了,您怎么办呢?”
“你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解决,我倒是担心你。”
“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黄天霸转过头来看着我,郑重的:“你愿意回去吗?”
我愣了一下,立刻笑了:“您说什么呢?我也是被劫持来了,您要放我,我当然——”
“是,照理说,你当然应该想回去,可是——为什么这些天,你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黄天霸看着我的眼睛:“直到刚才,你都没有过一点,想要回去的心思。”
“……”被那双精明的眼睛一看,好像连灵魂都要看穿了,我只觉得心里一阵乱,低下了头。
他默默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这个小女子,虽然看起来柔弱,却是把软刀子,要真正让你从心里认同,不是那么容易的。”
“黄爷……”
“我不敢说,我今天所做就一定是对,但我定下了,就一定去做,青婴,我说这些,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心。”
“……”
“我让你自己选择。”
说完,他站起身来,这时,佛像后面的通道里走来了一个小沙弥,一看到他立刻笑了起来,像是熟识一般,走过来施礼道:“檀越。”
“做完早课了?”
“嗯,檀越几时来的?”
“刚来一会儿,”黄天霸伸手摸了摸那小沙弥的光头,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笑道:“带我去找住持,今天,我要听他讲楞伽经。”
“是,檀越请。”
那小沙弥便领着他往后堂走去,黄天霸回头看了我一眼,默默的一颔首,便走开了。
佛堂上便只剩下我。
一个人站在这个小小的佛堂里,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比一个人站在旷野上,更孤独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我无处求援。
慢慢的回过神,看着佛,看着袅袅青烟,看着摇曳的烛光,心也在颤抖着。
黄天霸是要我自己选择,可是——我该如何选择?
乍一听到杨云晖的那些话,不是没有欣喜,心里也不是没有悸动,可我从未忘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若回去裴元灏的身边,我要面对的是什么,这些年来,在凝烟,在姚映雪,在杨金翘的身上,也早就看到过了。
不外如是。
我要的,和他能给出的,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况且……
他不一定会给。
他的身边有太多的女人,姹紫嫣红,国色天香,又怎么可能在一抹平淡的颜色前长久的驻足呢?
回去?
不回去?
我慢慢的走到佛像前,看着那端庄的宝相,轻轻的拜倒在蒲团上。
佛,请你为我指引。
就在我拜了一拜,刚刚要起身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我一直用红绳挂在脖子上的那颗兰花扣,刚刚绳子一下子断了,扣子跌落到地上,咕噜噜的往佛像后面滚了过去。
我急忙追过去,才看到佛像后面是通往后台的一扇小门,佛像的背后遮着尘幡,我躬下身四处找了半天,才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那颗兰花扣。
这尘幡后面大概也有些时间没打扫了,满是尘土,等我从后面钻出来,早就沾得一头一脸的灰土,狼狈不堪,急忙用袖子擦了擦,正要找人要水,就听见大堂的门口传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有人,进了这佛堂。
我低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这样也不好出去见人,索性站在佛像的后面,等那个人拜了佛,离开之后再出去吧。
奇怪的是,进来的那个人既不跪拜,也不祝祷,我看着投在墙上的细长的影子,他就这么一个人站在佛堂上,一动不动。
他这是——
时间慢慢的流逝,他仍旧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听不到,可有一种莫名的气息,慢慢的在大堂上蔓延开来,我捏着兰花扣的指尖突然开始发抖。
墙上的影子依旧稳如磐石,仿佛亘古就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整个佛堂就这样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样的安静里,我听到了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