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景明进了昭阳殿不久,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宫女脚步匆匆地出来,走到玉娘身前,屈一屈膝:“谢采女,娘娘召见。”玉娘听着这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正想着如何脱身,装晕是不敢的,一晕便是将高贵妃彻底得罪了。纵然日后她同高贵妃终要敌对起来,可如今她不过是个采女,连乾元帝的面儿也没见着,如何斗得过一个宠妃?高贵妃只要借着她这一晕,就能说她病了,立时就能将她送出去宫去。如今高贵妃即肯召见,倒是省了许多事,所以脸上微微笑道:“是,请姐姐前面引路。”
那宫女将玉娘上下打量了回,十月的天在这风口里站了这些时候,玉娘原本洁白的脸叫风吹得微微发红,发髻也有些松了,一支金钗将坠落未坠的,便笑道:“采女不用这样客气,奴婢菀香得罪了。”她本在玉娘身侧走路,就伸手替玉娘将金钗扶正了。玉娘哪里防备得菀香忽然伸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清泠泠一双妙目里露出一丝惶惑来。
待得反应过来这个菀香是替她扶钗子,脸上顿时涨红了,又谢过菀香。菀香瞧着左右无人注意,就道:“采女一会子见到娘娘,记得拜谢三皇子,若是没他求情,采女只怕还要站会子呢。”从来无事献殷勤的总有内情,不是有求与人,就是前头挖了坑。玉娘口上乖顺地答应了,心中却是暗暗警惕起来。
昭阳殿正殿上,高贵妃携着皇三子座在主座上,看着谢采女缓缓走进,在殿中双膝跪下,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高贵妃恍若未见,转过头去,轻抚着景明的头,柔声道:“三郎,你方才说她比丽御女好看么?”
高贵妃生有两子一女,皇长子景淳,皇长女静嘉,皇三子景明。因椒房殿李皇后无子无宠,若是不出意外,立长立嫡,他年即位的该是皇长子景淳。只是意外便出在了皇三子景明身上。景明在乾元帝的儿子中行三,乾元帝本身也是永兴帝三子,景明虽不是嫡子,却是在乾元帝即位后出生的,所以在乾元帝眼中,景明远比景淳更肖似他这个父亲。乾元帝既有这个意思露出来,处处揣摩着他心思的高贵妃自然心领神会,也把景明看得格外重些,所以方才景明进来说起外头的谢采女站得可怜时,高贵妃就顺了他的意思,将谢采女召了进来。
景明点了点头:“母妃,她脾气比丽御女好。”高贵妃掩袖而笑,真是孩子,她一小小采女,脾气敢不好么?便是丽御女,也不过在宫女太监们跟前跋扈些,当着自己这个贵妃,还是恭敬得很。
高贵妃方向玉娘道:“抬起头来,我瞧瞧。”玉娘依言抬头,她在外头站得久了,脸上多少有些狼狈可怜,从来宫中的太监宫女在乾元帝,李皇后以及各妃嫔间,都要保持仪容整齐,玉娘这副模样,若是高贵妃一心寻衅,还好说她个不敬,不想高贵妃见她形容狼狈,反笑道:“都是我头晕病闹的,竟忘了你在外头,瞧瞧这小模样,叫风吹得,我这里也不忍。”说了又叫陈女官,“你去取一百两银子,两匹尺头来,选个人帮送谢采女回去,就当我给谢采女赔不是了。”
玉娘听了这句才明白高贵妃方才将她晾在外头的缘由,哪里是要给她些苦头吃这样简单,分明是为着厚赏送下来打的伏笔。且这笔厚赏,自己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不接就是对高贵妃方才叫自己在外头站着这举动不满,往大了说,就是心怀怨望,高贵妃要是以此为借口将她如何了,以李皇后的为人怕也不会为她出头。可若是自己接了,高贵妃辛辛苦苦地做张做势,消息自是要传去椒房殿的,其间还不知要添加多少,李皇后知道了,日后便是想用她,也得掂量一二。真真是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
玉娘早知进得宫来,自是少不了的勾心斗角,却不想她这连乾元帝的面也没见着,就扯入了皇后与贵妃之争,只是事到如今也没了退路,只得顺势而为了,所以也不推辞,安安静静地磕头谢恩。
高贵妃原以为这谢采女少不得说“几句不敢当娘娘赏赐”“娘娘赔罪万不敢当”云云,不想竟是默不作声地收下了,一时倒也摸不清这个谢采女路子,也不耐烦与她多说,只消将自己赏了她这些东西的消息传进椒房殿,自然有人问她,也就撩开手去不管,只地了头与景明说话。
陈女官取了一百两银子,并一匹珍珠红的斜花绫,一匹鹅黄双宫绸来,奉在高贵妃面前,请高贵妃看了,高贵妃一手拢着景明在怀,凤眼斜斜睃过去看了眼,才笑道:“谢采女雪白的皮子才撑得起鹅黄。”
陈女官见高贵妃过目了,这才过来同玉娘道:“谢采女请随我来。”玉娘这才立起身来,屈身告退,正要退出去,那景明忽然从高贵妃手上挣了开来,跳下椅子几步跑到玉娘跟前,扬着下颌道:“喂,你这个傻子好没道理。是我给你在母妃跟前求的情,你怎么一声儿也不谢我?快谢。”
玉娘脸上涨得红红的,先把高贵妃瞧了眼,见高贵妃脸上毫无愠色,这才屈膝道:“奴婢谢过殿下。”景明这才点头,挥手道:“你亏着是遇着我,若是遇着我二哥,你这样不将他放眼里,他就恼了,打你一顿也是有的,以后可记得了,去罢去罢。”
高贵妃笑道:“胡闹,瞧你把谢采女吓得。”又向玉娘温言道:“二皇子如今也不到十岁呢,哪能动辄喊打喊杀的,不过是些孩子话,都说是童言无忌,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这就回去罢。”
玉娘又屈了屈身,这才随着陈女官退出了昭阳殿。到得殿外,陈女官四处瞧了眼,随手点了个小宫女过来,将高贵妃给玉娘的赏赐交在她手上,令她快去快回,说完不待玉娘再开口,转身就回了昭阳殿。
自打高贵妃向乾元帝引荐了朱德音,乾元帝这些日子来倒是常往昭阳殿来的,今儿原本是承明殿的陈淑妃二十八岁生辰,乾元帝前些日子答应了过去陪她的,不想行到半路,昭阳殿那边有个小太监跪在路边拦着,说是三皇子景明闹着要父皇一块儿用晚膳,高贵妃劝不听,手足无措,只好来请圣上做主。
这样以生病,以皇子皇女为借口半路截皇帝的事,宫里的妃嫔们没少干,乾元帝心知肚明。心情好些便从了,若是不爽,加以训斥的也有,偏景明是他做了皇帝后头一个儿子,又和他排行一样,自然就偏心了,当即向身边的内给事昌盛笑道:“罢了,你去同淑妃说,我明儿去瞧她。”即命摆驾昭阳殿。
乾元帝到得昭阳殿前,高贵妃早携着景明在殿前跪迎,乾元帝见着景明,心中自然喜欢,倒是撇下了高贵妃,先将景明拉了起来,弹了下他的鼻子,笑道:“你还好意思要见朕,你先生可是都和朕说了,你字也不肯好好儿写,只闹得要骑马,亏得赵腾好性子,肯随你折腾。”
景明扬起小小的脑袋道:“我是父皇您的儿子,是君,他们都是臣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既然是臣子,自然是他们听我的”高贵妃忙道:“胡说呢!你不过是个皇子,那些大臣们就是听也该听你父皇的,轮下来还有你大哥二哥,你还远着呢。”一面说一面去瞟乾元帝神色。
乾元帝当皇子太子时叫永兴帝拘束得苦了,景明又是他心爱的孩子,哪里肯拘束他,听着这话,不独不恼,反而哈哈而笑道:“你说他作甚,朕的儿子,就该有这气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好!你先生教得也好,该赏。”拉着景明的手,父子两个率先走进了昭阳殿。高贵妃落后他们父子几步,朱德音更落在高贵妃身后,正要跟进正殿,高贵妃却道:“今儿你歇息去罢,圣上要同三皇子说话呢。”
乾元帝论着外貌,倒也算得上萧萧肃肃,朱德音又是初知人SHI,不免将一颗芳心系在了乾元帝身上,别说是伺候zhen席,就是服侍他用个膳,朱德音都是喜欢的。忽然听着高贵妃不许她进去,脸上白了白,到底不敢违拗,低声答应了,立在原地,看着高贵妃袅袅娜娜地进了正殿,殿门缓缓在她身后阖上,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高贵妃才进昭阳殿,就听景明道:“风那么大,她就在外头站着,脸都吹红了都不知道找个可以挡风的地方避一避。见着我倒是知道我身份的,可跪下了又不知道起来,父皇,你说她傻不傻呢?白长那么好看了。”
乾元帝听着前面的也就罢了,贵妃召见采女,不叫她退下,莫说是刮风,便是下雨下雪的,采女也不好自己找地方避去,规矩如此。倒是景明那句“白长那么好看了”逗得乾元帝哈哈而笑,这样小年纪,也知道分辩妍媸了吗?所以故意问他:“你也知道好看不好看?”景明点头道:“儿臣自是知道,譬如母妃就是好看的,她们就是不好看的。”说了白嫩嫩的小手将在昭阳殿里服侍的宫女们指了一轮。
乾元帝又问:“那她和你母妃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