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明夏死死地瞪着司空璟,后者却似浑然不觉,只慢悠悠端起茶盏,笑意盈盈道:“坐啊。”他挥袖指了指下座,那里放着一把太师椅,椅背上随意搭着一张地图。
乐明夏不语,站了半晌终于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坐下来,反而定在司空璟面前一步之遥,嗓音低哑:“你用什么控制了我。”
她的语气不是质疑,不是控诉,是满带讥讽的笃定。
司空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隐瞒她,反而施施然抱臂,整个人向后舒服地靠着,闻言缓缓抬起眼皮,嘴角依旧挂着笑:“那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不是吗?”
乐明夏猛地肩膀一缩,头皮瞬间觉得麻,整个人就好像被从头到脚灌了一桶凉水,起了全身的战栗。
自昨夜清醒过后,她一直试图在回避那似真似梦的记忆,可现在司空璟一句话,将她全部理智击溃,眼前仿佛刹那便出现铺天盖地的红,那女孩毫无生气地躺在她身前,鲜血泛着热气,在地上汩汩冒着泡。
“你……”乐明夏咬牙,贝齿嵌进了薄唇,苍白上出现猩红血滴,“不是人。”半晌,她长吐一口气,艰难寻到一个可以形容司空璟的词儿,整个人却似被掏空了一般,就这么软软倒地。
司空璟偏头,余光淡淡扫过地上无力跪坐的少女,唇边笑意渐失。
他不说话,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渐渐逼近,眸子动了动后忽然开口。
“你知道,被下蛊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吗?”司空璟声音不大,语气也淡如烟雾,目光投到乐明夏身上,耳朵却听到外头脚步声忽停。
乐明夏始终低垂着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袖摆,闷闷的话音传来:“你在我身上……下蛊?”她语气不见恐惧,只是多了一丝冷漠,“我到底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觉得还能拿我牵制住6蒙?”
帐外有人呼吸一窒,司空璟微微一笑,乐明夏却浑然不知。
“为何不能?”司空璟反问,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他的目的给揭露。
“呵,”乐明夏冷笑,却未抬头,“你令我逼做军奴,于6蒙,我无颜面对;你迫我对宁儿动手,却告诉我宁儿的哥哥如今正在源城!”乐明夏紧握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拳心,“你不给我留任何余地,将我和镇关大军的关系推到冰点,你让我不得不选择留下,逼我,也是在逼6蒙!”
司空璟抚掌,“看得倒透彻,”他眯眼看帐外那一抹模糊的身影,话却是对着乐明夏,“所以,你的决定呢?别妄想着一死百了,我有办法让你以比死痛苦万倍的方式活着。”他语气忽凛冽,杯盏重置回桌案,盏底出清脆的一声“砰”。
乐明夏抬眸,眸底血色一片。
她笑,面带冷漠。
“放6蒙走,我帮你。”
司空璟瞥见那身影震了震,语调轻松,“我要用你牵制6蒙,更要以你作诱饵换温自惜来寻他妹妹之仇,你不过是个牺牲品,如何帮我?以何帮我?”他翻掌,状似随意地看着自己十根修长指头。
“十万东衡铁军,放还是不放?”乐明夏面无表情,语气沁了寒意。
司空璟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帐外忽有动静起,司空璟回神,本以为是6蒙要闯进来,却没想到一声惊呼先响起。
“将军!起火了!”
起火?
是的,司空璟想,一丝笑意忽然弥漫。
交待眼线和温自惜对好的信号,便是……起火。
乐明夏不动,只抬头盯着司空璟,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司空璟眸子深邃,外头的将士也在等待他的命令。
“清点兵马,半个时辰后,出战。”他道,眉峰微扬。
“所以……”乐明夏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完,帐子忽然被人掀开,男子一身肃黑,抿唇站在身后。她未回头,可不知为何,那人的气息她却可以感觉到,就算不回头也似乎能记起他的模样。
“你回不去了,”6蒙道,嗓子已哑,盯着乐明夏的后背,目光灼灼,似要将她燃尽,“我也回不去了。”
从始至终他未看司空璟,而乐明夏,也从始至终未转身。
直到最后,司空璟云淡风轻从两人身侧经过,准备出战之时,6蒙忽然低低开口。
“你以为捏住了主子的软肋,便可手到擒来了吗?”
“殊不知,有些人就算被捏住软肋,也没那么容易制服。”
“或者,我这根软肋,随时会自断。”
源城。
司空翊从城楼上急急忙忙下来,面色沉得比这夜还要黑上几分。嘱咐好城楼上驻守的参将,他跨马带着百余将士紧急回了军营。
宋歌没有跟着,只站在城楼远远观望青垨草原上那灯火通明的军帐,不知为何,今晚总是心悸得厉害。她垂,丝从盔甲里滑出,在侧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城内……她没有想过会出事的,毕竟当时十余万将士都在此地,除了温自惜。而他,又是她和司空翊信得过的,在这时候给军营放火的除了那传说中的奸细,宋歌还真想不出能有谁。
总不可能是温自惜。
“唉……”宋歌叹气,转头问旁边的将士,“源城有几个城门?”
那将士回答:“三个,这里一个,东边一个,还有后城处一个,不过后城出去就是山,司空璟绕不到那里来进攻的。”
宋歌应了声,其实倒不担心司空璟从后城进攻,只是她在想,突然起火一定是那奸细所为,扰乱大军军形之后他若被现必定得逃,此处正对青垨草原的城门他决计不会来,东门也安排着将士,除此之外只有后城的城门最合适不过。
如果他从后城离开,进入大山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寻到的。
“后城有安排人手吗?”宋歌问。
那将士点点头,“将军一直都安排着,吴参将不用担心,”他刚想继续说,城下忽然有人急匆匆跑上来,附到那将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急急忙忙跑了下去。
宋歌注意到对面的将士面色白了白,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惊,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紧紧拉住了他。
“生什么事了?!”宋歌沉声问,引得两边谨慎注意着青垨草原动静的人纷纷回头。
那将士嘴张了张,怕引起军心动荡,干脆一咬牙拉着宋歌往城楼下跑,待站定才气喘吁吁焦虑忧愁道:“火势太大扑不灭,顾军医和你们帐内那俩小子都失踪了,将军……将军……”
那人忽然说不下去,额头上满是淋漓大汗。
宋歌呼吸都停了一下,“司空翊,怎么了?”她手心突然也冒出了汗,顺着指尖滴落,酥酥麻麻的,那是紧张的感觉。
“将军……”那将士闭眼咬牙道,“救火的时候没看到军灯落下,砸了脚踝晕过去了。”话音刚落,他睁开眼,眼前人影一闪,宋歌已经冲了出去。
“哎——”他来不及叫住她,宋歌也一瞬间理智被吞没,没有现那将士一句“砸了脚踝晕过去了”逻辑有些奇怪,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将士的叫喊被淹没在外头忽起的战鼓声中,宋歌疾奔的脚步顿停,半途站定,僵硬转头。
司空璟,出兵了。
回到那时,小瑞睁着恐惧又茫然的大眼,看看地上鲜血淋漓的郑冲,又看看那渐渐变旺的火势,最后将目光投到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黑影处。
须臾,他抬头,眸中坚毅顿生。
郑冲伤得那样重,他不会医,也医不了。
温自惜是奸细,他不会武,打不过也抓不住。
大火瞬间起,军营若烧了,十余万人一个都活不了。
很明显,他该选择最后一个,救火。
小瑞咬牙,转身将倒在地上的军灯踢开,踩掉上面还燃着的蜡烛烛芯,距离此地最近的水源来回也需要时间,他想了想,干脆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紧紧包在两个拳头上,打算赤手空拳去灭火。
火势还未起来,只燃了那帐子的半边矮角,小瑞被烟尘呛到,连声咳嗽,眼角渗出了泪水。他一心看着前头的火,并未现身后,有人影在缓缓站起。
那是一道沾染着满身鲜血的人影,适才还倒地不起,如今却似午夜鬼魅幽灵般慢慢站立。
他松开一直捂着腹部的手,手一点点举起,对着毫无察觉的小瑞后脖子处,突然狠冽劈下!
小瑞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出,就软软倒了下来。
那时,温自惜还未退远,他清楚看着郑冲像个没事人一样将衣衫随意扯掉丢在地上,却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赶去救小瑞,也没有将那大火给扑灭,他只是沉默须臾,转身往后城走。
他才推断出那内鬼身上染血的衣袍来不及丢掉一定还穿在身上,却没想到郑冲借力打力,将内袍翻个身穿在外头,夜色正浓军灯昏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郑冲佯装受伤骗过小瑞,趁他不备击晕过去,自己不能在此地和他对上,毕竟司空翊的人,很快会赶到。
原来,郑冲才是那个奸细。
温自惜凛眉,无声退走。
后城,城口,一排十数人整整齐齐倒在地上,颈项里一道细长口子,血迹已干涸。
一人慢慢从街头走来,步子沉重,一下一下闷闷踏在地面上,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瘆得慌。他右手似拖着什么东西,摩擦声“咯吱咯吱”,闷重又诡异。
半晌,他走到城口,冷眼打量着地上的尸体,又抬眸扫视了四周,忽然松了右手。“啪”一下,一个人从他手里落到地上,瘦瘦小小的,已陷入昏迷。
他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大街低低道:“出来吧,你不是已经知道是我了吗?”
夜风呼呼吹过,卷起一地烟尘。
小瑞在地上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未醒过来。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和先前一模一样的节奏,沉重而缓慢。
温自惜从黑暗里走来,一身墨黑军服,和那人相同,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温自惜的军服干净如初,而那人身上,却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郑冲,原来我还怀疑是小瑞,没想到竟会是你。”温自惜语气没有波澜,眸子却深邃。
那人转身,将侧面留给温自惜,却眯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后城城口,一抹淡笑从嘴角散开,衬得那平凡的脸忽然生动起来。
“人都是你杀的?身手不错。”郑冲不回答,只淡淡看着地上的尸体,似评头论足般欲和温自惜探讨一番。
温自惜紧了紧拳头,“你在军中装了那么久不会武功,竟是一点破绽没有露,”他说完觉得不妥,冷笑一声又改口道,“不,其实打从武城开始,或者换句话说,打你跟随熊大自西北而来开始,就一直在装吧?”
真是想不到,这样一个平凡到丢在人群里几乎淹没不见的普通青年,能处心积虑那么久,只为今日一举?
郑冲不置可否,耸了耸肩皮笑肉不笑道:“还行吧,或许你该去问问司空翊,假扮一词,于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转头,眸中泛着诡谲。
温自惜心一动,忽然觉得他此刻像极了一个人。
“怎么,觉得熟悉了?”郑冲摇摇头,眼底满是可惜,“太晚了,没机会了。”他说完,勾身单手拖起小瑞的腰,一把扛到肩头,而温自惜猛然现,郑冲的身量,竟似乎比先前高了许多。
“活动活动筋骨,这两个月可憋坏了。”郑冲伸手,骨骼“咯咯”作响,他又伸腿,继而扭动脖子,温自惜听着那一声声骨骼错开的骇人声音,脑海里盘旋着两个字——缩骨。
“你不是郑冲。”半晌,在郑冲一边扛着小瑞一边活动开身子的时候,温自惜说了一句话。
“你从武城开始跟着我们,还是在源城的时候被替换了?”温自惜上前一步,掌下微沉气。
郑冲当然能感觉到温自惜随时会出手,但他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往前走,城门一步之遥,他还得感谢温自惜为他扫清路障节省了时间呢。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郑冲站定在城前,因为他知道,再不回答温自惜便会选择直接出手,“你和他一样,都得跟我走。”他拍了拍小瑞,意思是温自惜也要和他一起去到司空璟那里。
温自惜挑眉,“但若我可以杀了你,救下他呢?”他想,他或许知道眼前的“郑冲”,到底是谁了。
郑冲眉眼愈淡了,只冷冷说了一句话:“那你便试试,反正城内火已起,主子的大军早该出,司空翊命在旦夕。”
温自惜一怔,忽然咬牙怒道:“你是司空璟手下亲信!”
他话音刚落,右手已呈爪状狠狠探向郑冲后心,力道之大,几乎想直接掏出他的心脏。
郑冲不转身,直接一个滑步避到旁侧,扛在肩膀上的小瑞就势被他甩了起来,当作武器冲着温自惜面门去。后者一个弯腰,出脚攻击郑冲下盘,招式狠辣。
“对,我还和你们同吃同住,甚至知道世子妃,并没有死。”郑冲笑,那笑却森然,冷入骨髓。他单手扶着小瑞,另一只手趁着温自惜愣之际凶狠朝着他腹部抓去,这一招并非退无可退,温自惜只要一撤步,很容易就能反守为攻。
然而,郑冲突然将肩膀上一直扛着的小瑞朝温自惜扔去,手却依旧未停,甚至更加重了力道。
温自惜瞳孔猛地一缩,手在半空停顿了须臾。
郑冲杀招不减。
若他退,小瑞落下来恰好处在郑冲攻击范围内,被以掏肠之力一掌拍到的人,一定会是小瑞。
若他不退,这一掌,就是落在他自己腹部。
犹豫不过一瞬间,温自惜想,或许救下小瑞,也算作对宋歌一丝愧疚的补偿吧。
他后撤的脚步一顿,翻掌接上郑冲那来势汹汹的一招。
“不会让你死的,你有大用。”郑冲竟还能在如此胶着的情况下摇头,一旋身擦过温自惜手掌,拍到他肩胛处。
“嚓——”一声清脆,温自惜眉头顿皱,闷哼后强自接住小瑞,两人齐齐倒地,小瑞的身子重重压在温自惜胳膊上,断骨愈严重。
郑冲落地,轻巧弹掉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看着温自惜瞬间苍白冒着冷汗的脸,淡淡道:“不自量力。”
他一脚踢开城门,灰尘扑了满脸,郑冲低低咳了两声,转身将依旧昏迷和快要陷入昏迷的两人一左一右扛起,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
司空翊晃了晃脑袋,脚踝处刺痛顿升,他龇牙,还未来得及撑着椅子扶手坐起,帐外跑进来一个人,语调慌张道:“将军!司空璟大军攻来了!一万黄沙骑兵打前阵,箭都射上城头了!”
司空翊脊背瞬间一直,来不及管其他直接道:“叫外头的人别灭火了!能搬走的东西先搬走,其他人全部城楼集合,应战!”
“是!”那人领命而去,脚步声“踏踏踏”颇有节奏。
司空翊起身,眼前泛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诡异。
为什么对脚步声的节奏感如此在意?
他一愣,脚踝有些疼痛,下意识将手撑在旁侧的桌案上,可是“啪嗒”一声,有东西被碰倒,随即是“嗤”一下,似烛火扑到地上灭掉的声音。
司空翊再次一怔,半晌,直到外头激昂的战鼓声响起,有将士一声怒喝“杀敌去”带起儿郎们满腔热血沸腾,他才回神,缓缓伸出手向前探了一下。
帐内……原本点着灯?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样黑?
……
宋歌僵在原地,须臾咬牙又折回,噌噌噌几步爬上城楼,夺过一人手中的千里眼向青垨草原望,只见夜色下那大军高举火把,竟不是要突袭,而是强攻!
领头的人宋歌不认识,但看身型如此高大,不出意外应该是黄沙领主淳于岸,至于袭城、柯容、6蒙甚至司空璟,一概未见。
宋歌恨恨将千里眼丢回给那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大声道:“派人去后城!快去!”
那人一愣,没明白宋歌的意思,断断续续道:“没有将令,我们没有擅自调动军权的权利。”
宋歌恼极,都这时候了还拘泥于规矩!
源城突起大火,温自惜、小瑞、郑冲又无故失踪,偏巧司空璟就挑着这时候进攻了,这绝非巧合,这是预谋!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又一转身下了楼,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城跑,半路遇到列队往城楼赶的十余万将士,她未在军前见到司空翊,正想拉住一个人问问,可是转念想到情况紧急,刚才那人说了没有将令大军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既然都往城楼赶,想必定是司空翊下了命令。
他应该没事,宋歌这么安慰自己,脚下一步不停往后城跑。
如果不出意外,那奸细定是从后城逃了!
温自惜、小瑞、郑冲……宋歌一边跑一边闭上了眼睛,是不是这三个和她一路走来的人里,就有那个内鬼?那个背弃她和司空翊的人?
不知不觉就离后城口近了,宋歌在街角停下步子,远远看着那大张着嘴似要吞没整个寂静黑夜的城口,有血腥味传来,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不仔细闻并不能察觉。
但宋歌经历了那么多,嗅觉较之前敏感许多,几乎瞬间便神经一紧,拳心冒汗一步步往前走。
她多怕,会看到熟悉的人倒在那里,胸膛再无起伏。
近了,更近了,宋歌猛地出了一口大气。所幸,不是他们。
倒地的是十来具穿着军服的尸体,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瞪着空洞的眼睛,恐惧和惊骇在眸底沉淀。
宋歌看那大开的城门,再低头观察地面,有错乱的脚印,那是习武之人沉下气力后才会遗留的。宋歌蹲下身,片刻后确定,至少有两人在此处打斗过。
她眯眼抬头,不及多想,“咚”一声,沉重的战鼓响起,远处兵戈之声似要吞噬这无边黑夜,一声响亮,震了山河。
起身,宋歌站在路中央,眉宇间愁色顿起。
与此同时,司空翊独自走在城内大街上,微低着头,一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他现在才知道,此前经常出现视线恍惚,甚至在和司空祁一战中差点因此被钳制的原因,竟是因为……蛊?
他总以为蛊毒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却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温自惜一直有在给他和宋歌熬制解蛊之药,但他当初强行种下蛊苗的方式不正确,很多地方便容易出差错,不幸中的万幸便是,至少目前为止,宋歌还没有任何事。
司空翊抬头,眼睛却是闭着的。
他侧耳听两旁动静,再慢慢睁眸,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不同于子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是一种仿佛你的整个世界都被黑暗笼罩,气氛沉寂得快要窒息的感觉。
如鱼离开了水,恐慌到只能一刻不停地粗喘。
习惯。
司空翊用短短的一段时间去习惯眼前的黑暗,待慢慢沉下心,他大踏步往前走。源城到底他也生活了半个多月,仅凭着熟悉感,他还是能很容易便独自走到城楼处的。
现在战局紧急,什么特殊情况都不能生,否则便有可能影响军心和士气。
司空翊想,这次怕是不能一马当先率兵军前了。
这一仗,不得不放手交给那群年轻的少年,那群一身铁骨的儿郎。
而他,只能退在后头,遥遥相望,却望不到任何。
因为,他瞎了。
……
宋歌回到城楼,见司空翊已经高坐马上,她绕不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宽广伟岸,只是那肩似消窄了下去。
“开城门,出兵。”司空翊淡淡道,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知在盯着哪里看。
“吱呀——”源城的城门颇为沉重,两侧十余人将门缓缓推开,映入十余万将士眼帘的便是已经陈列完毕的司空璟大军,只不过为的是那黄沙领主淳于岸,大刀阔斧地坐在马上,嘴角挂着骄傲的笑。
司空翊看不见,所以便没有任何反应。
“摆圆阵,盾手在外,弓箭手在内,骑兵另分二翼,从侧露护住圆阵。”司空翊淡淡吩咐,听语气倒颇为沉静。
身侧一个参将一愣,下意识道:“将军,此阵是否太过保守了?”司空璟的大军人数比他们多了太多,这时候再采取防守军阵其实讨不到半点好处,况且黄沙人善骑射,盾牌压根儿也护不住多少,倒不如放开了去拼,或许还有胜算。
司空翊不答,只有重复了一遍,表明他的坚持。
“是!”参将一凛,还是遵循将军的意思,随即一挥手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扬我君威!护我西庭!”
“扬我君威——护我西庭——”众人高声齐呼三次,然后便沉默下来,静静等待司空翊号施令。
司空翊顿了片刻,道:“大军先行,我在后方观军。”他说完,扯了扯缰绳,马儿听话,蹄子轻踏了两步,慢悠悠向后撤了撤。
参将再次一愣,十四万将士也齐齐怔住,不由抬头看那最前面如战神一般高坐的男人。
上一次对司空祁,将军不管是攻还是守,都在队伍最前方,今夜是怎么了?惧战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奇怪,习惯了司空翊和他们并肩作战,他突然提出要退守军后,大家反而有些无法接受,虽然很多将军,开战时永远都在后头观战。
可司空翊不一样,谁惧战都不该是他啊。
饶是心中碎念再多,军令如山,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着?
参将硬着头皮代司空翊了命令,大军便暂时收了腹诽,铁蹄踏响山河,裹一身肃杀之气朝城外去。
司空翊感觉到后背有一道目光长久注视着,他知道那是宋歌,可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有些不敢面对她。
他强迫自己用心听那马蹄声,然后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控制着马儿跟上队伍,缓缓跟在最末端。
大战在即,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
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宋歌目送司空翊慢慢出城,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跟他说,想嘱咐他一切小心,想问问他刚才是否受伤,可临到出兵,她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可也会害怕?
城口上还有三两个驻守的将士,城内百姓都已被惊动,全部来了城门处。宋歌独自站在城下,背靠着墙,慢慢隐入黑暗。
片刻,杀声渐起,宋歌突觉一阵心慌,就好像预感到会生什么一样,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被扔上岸失去水源的鱼,须臾便会窒息。
额头出了一层一层的汗,冷的,热的,交替。宋歌伸手随意抹掉,抬头听外面阵阵厮杀,战鼓已竭,她却没有勇气上城楼去看上一看。
城内有人在跑来,还未到近处宋歌已经听到了他的谩骂:“该死的!该死的!奶奶个祖宗!”
熊大看到宋歌半蹲在城楼下,身体抖成了筛子。
“哎!”他大叫一声,喘了一口气道,“温自惜和小瑞,都被郑冲给带走了!”
宋歌一惊,霍然直起身子,“怎么回事?!”她急问,“郑冲?怎么会是郑冲?”
“我哪知道啊!龟孙子和我打小一起长大,啥时候做了叛徒我还真没现!该死的!”熊大连声骂着,看得出是真的愤怒,“我去后城本想找温大夫的,结果绕了一圈没找到,听到城门口有打斗声便想赶去看看。”
熊大顿了一下,似觉得想起便生气,“龟孙子敲晕了小瑞,还把温大夫打伤了,一口气扛了两个人出城,力气格外大!”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皱了皱眉,“不过……”
“有什么快说!”宋歌一把拉住熊大,眸底沉如水,“是不是哪里不正常?”
熊大点点头,“对!那孙子讲话似变了个人儿一样,我不敢凑太近,隔着两条巷子听了一会儿,就觉得那语气格外森凉,而且他似乎还称司空璟为主子,你说他是不是打小就预知到了会遇见你们,埋伏了二十多年啊?”
宋歌突然松手,整个人瞬间没了力气。
“那不是郑冲,”她说,突然觉得有一种……失去一切的感觉,“那是袭城。”
……
司空翊遮手眯眼,满地尘土飞扬扑在他脸上,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和神经。
他看不见,不知道现在地上到底是司空璟的人还是他的人躺得多,只是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些熟悉人的声音,嘶吼的,闷喊的,哑斥的,怒骂的,每一个都是那么大声,灌进他的耳朵里,再传进大脑深处。
司空翊一直端坐马上,偶尔神情一动,抽刀将奔到自己身侧的敌军给利落砍杀。只是他始终没有挪动位置,神情淡淡的,这在将士们看来心中并不好受。
淳于岸也现了司空翊的古怪,他冷冷瞧着他,刀一横暴喝一声,一个镇关将士应声倒地,脑袋直接从脖颈上飞出,断截面光滑而平整。
头颅骨碌碌地滚,须臾便湮没在马蹄下,连血都瞬间被黄土覆盖。
淳于岸抬头,直接将刀背抽在马屁股上,战马吃痛,一下子奔出老远。他直冲着司空翊去,虽然后者在圆阵圈后,若要擒贼擒王,他须穿透人海。
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原本就比对方多了六万余人,现在地上躺着的,大部分都是西庭兵。
黄沙人善骑射,盾几乎没有多少用处,他们手中的箭是长眼睛的,活人在哪里,便能射到哪里。
司空翊眉头一动,瞳孔缩了缩,毫无聚焦地看向一个地方。那里仍是一片黑暗,但却有空气被撕裂的声音清晰传来,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和呼吸声。
他紧了手中佩剑,身侧刀剑碰撞声渐渐小了下去,司空翊不知道是自己的听力也出了问题还是自己这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始终明白,此仗,他们凶多吉少。
淳于岸逼近,手中大刀泛着凛冽寒光,照亮这沉寂黑夜。东方鱼肚白渐显,不知不觉已鏖战半夜,他微微一笑,脸上溅到的鲜血顺着侧颊慢慢滑落,流到他嘴角。
“甜的。”淳于岸低低自语,勾舌将那鲜血给舔了进去,满意地眯起了如铁鹰般阴鹜的眼睛。
对面,司空翊忽然一挥马鞭,黑马瞬间如离弦之箭冲出,圆阵被司空翊自己给撕开一道口子。
阵破,乃大忌!
大军忽然便有些慌了,今夜将军的举止实在诡异,而此时,司空翊又突然破阵而出,防守战略尽失,团体作战已是不可能,而单打独斗的话,少了对方六万余人的数量,更无优势可言!
“叮——”刺耳的声音,司空翊的剑和淳于岸的刀碰上,前者挑眉,凭着听觉推测距离,将剑再往前送了送。
淳于岸暂时没看出来司空翊的异样,只是招招狠辣朝着司空翊面门和心口去,可渐渐他便现了不对,司空翊似乎只忙着在躲避,并没有尝试着去攻击他,这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
司空翊眉头越蹙越紧,不是他不想攻击,只是他看不见,旁侧战火纷飞,声音大得很,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淳于岸的呼吸和武器的声音,能堪堪避开他的大刀已是不易,要抽身再去反攻……
司空翊苦笑,他不是神,他……有些累。
手微微着抖,剑刃被大刀弹开,司空翊勒马倒退两步,侧头将左耳对着淳于岸的方向。
空气里似乎连呼吸声都小了下去,淳于岸的刀还架在半空,一手扯着缰绳,表情是说不出的错愕。
半晌,一道带着惊诧与狐疑的声音响起,“你……看不见我?”淳于岸难得会显露这样的语气,甚至整个身子微微前倾,想近距离观察一下司空翊,好确定他到底是真瞎了,还是在以假象诱骗蒙蔽他。
他的声音不大,不至于惊动到身侧的镇关将士,司空翊只是皱了一下眉,须臾转头,手中长剑在掌心翻转,寒光刺了淳于岸的眼。
司空翊不会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要么就杀了他,要么就被他杀,两种结果而已。
他干脆一拍掌一夹腿从马背上跃起,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司空翊无惧,直直将剑刃朝前刺去,将自己的面门和前心直接暴露给了淳于岸,这样大开大合的进攻,是拿自己的命,在扑淳于岸的命。
后者微讶,抬手随意将剑给挡住,策马急奔两步,和司空翊之间的距离拉得愈近了。
一刀一剑,寒光四射。
天际,鱼肚白渐褪,西北烈日缓缓从地平线爬起,金黄色的光芒披在每一个浴血杀敌的人身上,可那光明,却再也无法将士们的杀戮洗去,也再也无法照亮司空翊的世界,照不进他的眼底。
城外血流漂橹,城内一片死寂。
宋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日出之际,她却觉森凉无比。
柯容、6蒙、温自惜、小瑞,四个人在司空璟手里。她从来不认命,在这异世摸爬打滚一年半时间,她一直都坚定着活下去的念头,也不曾认为哪天自己会绝望到坐以待毙。可现在,她似乎有一种错觉,觉得好像,这盘棋,很难翻盘了。
宋歌咬牙,在熊大未反应过来前,忽然冲到城楼处。那里还有几匹战马,性子烈难驯服,铁蹄原地踏着步,鼻子里“嗤嗤”的冒着气。
她没骑过马,或者更精确点说来,只在现代那世骑过有专业教练陪在身侧的马儿。现在,她动作利落,两手抓住缰绳,脚尖勾住马磴子,一个翻身跃上马背。
“熊大,”宋歌狠狠扯住缰绳,马儿不耐地来回用力甩着头,想摆脱宋歌的控制,奈何此时她的力气竟出奇得大,转头气音微喘道,“叫百姓……”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后城,“逃了吧。”
一语说完,她再不犹豫,一声“驾”和脆亮的抽鞭声合二为一,撕开西北旭日爬上青垨草原上空的第一道阳光。
熊大愣愣地站在原地,城楼上几个人探出头来,表情是苍白无色的。
他忽然便明白了宋歌话里的意思。
源城……怕是守不住了……
西庭光盛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九,夏至。
镇关将士与叛军鏖战两夜一日,待第二个日出将起时,青垨草原上站着的人,已不多了。
大地再不复黄土青草,有的只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厚厚的黏黏的覆盖在尸体上。不过两日光景,满地尸体已惨不忍睹。或许有的人自始至终没有闭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而茫然地盯着头顶不再蔚蓝的天空看。或许有的人身分离,头颅再经铁蹄践踏,脑浆迸裂。
早已不是对战,只不过在拿十四万人的命,去浇灌青垨草原来年愈肥沃的土地。
司空翊连声闷咳,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眉峰反而挑了起来。
他和淳于岸只对上一炷香便分开了,耳边厮杀声不断,他无法用听觉来判断他的具体位置,只能一退再退,如今竟有些无措地站在地上。
脚底黏腻,他不知道现在踩着的,是西庭将士的血,还是黄沙人的血,他只知道,两夜一日,大军……一直在退。
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每个人的体力也已经濒临崩溃,司空翊不敢想,若真到了破城那刻,他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源城百姓?
面对……她?
她?!司空翊瞳孔猛地一缩,温自惜已经失踪,现在宋歌的身边,还剩下谁?谁在保护她?他忽然咬牙,力气大得足以将牙咬碎。自己这两天浑浑噩噩,竟会将她忘在脑后!
不及多想,司空翊侧头,听哪里有马蹄踏过,直接一伸手将马背上的人掀翻,随即拉过缰绳,将长剑横在身前,一拍马脖子便冲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愈看不见了,世界变得出奇得黑,他就好像在漫无边际的混沌里狂奔,身后是即将吞没他的黑暗,身前是等待他飞蛾扑火般闯入的黑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危险和诡谲,司空翊不知道自己跑的方向是否正确,但听到旁侧有人惊呼“将军,你回去作甚”,那想必应该是对了。
见司空翊没有停下,本就士气大减的镇关大军,人人心底又添上一分沉重,谁都知道大军苦撑两夜一日已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司空璟的队伍来得迅,帝京虽已传去急信,但估摸着新兵援军到的时候,只能给他们收收尸,再想办法将被攻陷的源城拿下来了。
军心已动,士气已弱,西庭岌岌可危,而在这时统领将军又转身回城做了逃兵,还有比这更打击的吗?
司空璟依旧在帐内,案上放着他喜爱的那杯茶,看水汽飘散,他随意挥了挥手。
外头硝烟不断,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将全权交给淳于岸,连一个亲信都没有放出去监视。
袭城从外头进来,瞥一眼安静坐在旁侧的乐明夏,随即转开视线道:“主子,回来了。”
“嗯,”司空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一句,随即又问道,“柯容呢?”他抬眸,眼底微微有了一丝笑意,“怎么?打你了?”
袭城面上泛起一丝尴尬,眨了眨有些青肿的左眼,抿唇回答:“刚进来就打了,现后便没再动手。”
司空璟轻笑了两下,“将容去卸了吧,省得白白替袭城挨了打,”他心情不错,又补充一句道,“去吉城的人,回来没?”
“暂时没有,吉城距离此地甚远,想必还需要些日子。”话刚说完,那人手在脸上一抹,一张薄薄的人皮托在手心,现出和袭城完全不同的人脸。
“行了,下去吧。”司空璟说完,撑着脑袋开始沉思。
乐明夏告诉他,她的手上有一块玉令,那是她在吉城遇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女子之后得到的。那女孩和她一般岁数,可是身上尽是惨不忍睹的*烂肉,一块一块耷拉着,连脸上也都是,似乎动一动便会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时女孩已近弥留之际,她不忍心,和赵宁儿照顾了几日,但那时人人逃难,没有粮食只能喂点水充饥,如此本就虚弱的女孩更是愈快地消瘦下去,两日功夫便只剩下皮包骨头。
不,准确说来是骨头上敷着一层烂肉组织。
那两日,女孩只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十万。
玉令很细心地被女孩收在内炮,虽然衣衫狼藉,可那东西却半点血污都没染上,那女孩将东西郑重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字——毁。
她识字,玉令上有写着“铁军”,反面雕着龙的图案,这是东衡的图腾。她当时有些愣,却没有选择遵循女孩的话将玉令毁了。
宁儿不识字,这玉令便一直由她收着,可是后来司空璟的大军便到了,城里到处有将士在跑来跑去强抢民女,她本来和赵宁儿是有机会趁乱逃出城的,因为她们是难民,城内没有她们的文牒。可为防不测,她选择先将玉令埋在后城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树下,而当一切完成后,已经来不及了……
“6蒙不愿走,我也没办法。”司空璟看着垂头不语的乐明夏,状似无奈摊手道,“瞧瞧这伊人的魅力多大啊,命都可以不要。”他轻笑两声,扶着自己额头语调悠悠。
乐明夏抬头,眸子呈死灰状:“你都已经是太子了,何必?”她也是不多久前才搞清了如今西庭战局的具体情况,但也同时更加困惑了。司空祁起兵还能理解,毕竟他不是储君,可司空璟本就是太子,二十年都等了,难道忍不了这一时?
不知是乐明夏将操控十万东衡铁军的玉令交给他之后引得司空璟心情一阵好还是其他,反正素来喜怒无常的他,此时倒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反而施施然抱臂,笑得爽朗。
“因为,是太子不一定可以坐皇位啊。”他说,嘴角轻扯,眸底却凉。
乐明夏被带下去了,她的作用几乎已挥完毕。司空璟又在杯盏里添了些热水,水汽迷蒙里,他表情晦暗不清,城外还在混战,他却似高枕无忧一般,整个人舒服地握在椅子里,大热的天,竟把素白长袍的领口系得紧。
不一会儿,有人喘着粗气进了来,帐外没有人通报,司空璟也不恼,只淡淡看着来人将肩膀上的两个人重重丢在地上,随即一躬身单膝跪地。
“砰——”落地声音大,地上的人闷哼一下,未醒。
“参见主子。”声音低沉,“郑冲”跪在地上,头没有抬,神情是不同于往常的冷漠。
司空璟偏头先打量了地上的温自惜和小瑞一眼,指了指后者道:“这不是司空祁那边的人吗?”然后又将指尖对着温自惜,“他的身手不错,怎么也如此不堪一击了?”他对温自惜有印象,邱山狩猎的时候,他是紧急从成王府调来验尸的,而直到后来各方眼线的消息汇聚,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是赵宁儿的兄长。
“偏要救那小子,妇人之仁。”“郑冲”冷哼一声,将手朝脸上一抹,现出一张冷漠顿显的俊容,扬起的眉,紧抿的唇,一如当初那个用喑哑嗓音说着“我来杀你”的男子,“主子,有消息。”
司空璟抬头看着袭城,因长时间戴着人皮面具,他的脸上有些泛红,表情却是难得可见的严肃。
“说。”司空璟挺了挺腰板,能让袭城如此严肃的事,值得一听。
袭城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到司空璟跟前,看着样子似乎是要说密语?
司空璟倒颇为意外,其实以袭城的耳力,外面有没有人在偷听他一清二楚,但他却还是保持着最警惕的模样,看来那消息真是非同一般呢。
司空璟笑了笑,微微前倾了身子,仔细听袭城附在耳边低语。
半晌,他抬头,眸底闪着奇怪的光芒,说不出是何感觉。
“有意思,竟还活着,”司空璟笑容渐渐放大,又偏看地上的小瑞,不知为何诡谲再度显露了些许,“这么说……他是当初东衡皇宫里和她唯一交好的人了?”
袭城不动,面上毫无表情,“是,”他顿了下,又拿余光瞥着温自惜道,“属下觉得,咱们可以不用蛊毒去牵制宋歌。”他埋伏了那么久,将温自惜对于宋歌的态度和感情看得清清楚楚。
“噢?”司空翊表现出了十足的兴趣,身体又往前倾了许多,却在心底慢慢咀嚼着“宋歌”这两个字,“说来听听吧。”他道。
“让她看着挚友死去,再在挚友手中死去,定是痛苦极了。”袭城说着森冷的话,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神色,永远波澜不惊。
司空璟没有第一时间表示看法,只是满含深意地瞧着袭城,半晌才幽幽道:“左不过这两日司空翊就该败了,和柯容之间,你怎么打算的?”他换了话题,将目光投在跟前一尺三寸地,若有深思。
袭城眸子动了动,嘴角泛起冷笑,“恳请主子,容属下将柯容的命留到大军进帝京城那时。”他很郑重,也难得请求司空璟,印象中似乎还是第一次。
司空璟似也明白他如此做法的目的,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到邱山再做个了断吗?”见袭城点头,他也微微颔,“这事你便自己去解决吧,先将这两人给弄醒了好生关押着,源城攻陷后有大用。”
“是。”袭城应下,又一手一个将温自惜和小瑞扛上肩头,随即转身离去。
……
司空翊越奔越快,耳边只剩呼啸而过的劲风声,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没有聚焦的瞳孔里满是焦虑和担忧,可纵然他瞪得目眦欲裂,依旧看不见任何,看不见他想看的那个人的身影。
宋歌,你……在哪?
而此时,距离青垨草原两百里开外,帝京援兵正在风尘仆仆赶来。然,昼夜不停行军,两百里路还得行上至少一日的功夫。
黑木脸上是比谁都急的表情,他的鞭子浑黑,一下一下狠狠抽在马屁股上,他却仍觉得这马儿度忒慢,恨不得翻身下马撒丫子狂奔。身后是五万回朝的镇关大军和五万训练有素的新兵,个个面上严肃,眉宇间满是愁色。
似乎隔了那么远的路,他们都已经闻到了西北战火灼灼的气息。
黑木左手紧紧攥着大刀,就算是骑马也没有放松。源城紧急请求支援的信还未到帝京,他们是在司空震的命令下赶早出了城的,其实原本还要早上两日,那样的话源城也不会碰到此等危机了。
只是,一切都是天定,皇上就在两日前,驾崩了。
光盛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七丑时一刻,那时王爷还在帝王寝宫陪着圣驾。
丑时过半,一刻钟的光景,王爷出来第一句话——皇上,崩了。
丑时三刻,消息传遍整个帝京城。
当然了,除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外,还有一句“皇上崩的时候只有成王在场”也传遍了帝京。宫里不知是事情生得突然没有来得及封锁消息还是怎么的,在西北大战焦灼、帝京民乱顿起的时候,让“皇帝驾崩”这块大石头继续砸上这本就乱哄哄、波澜迭起的湖面。
一时间,满城惊慌,流言四起。
皇帝的灵柩已经在深宫停了近三日了,天已热,寝宫里渐渐起了味儿,再这么下去估计没几天就该臭烂了。皇后却似毫无知觉般,自皇帝驾崩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寝宫里,除了贴身宫女一日三餐送进去外,任何人不得入内。
除了成王司空震。
满朝文官对于司空震的狐疑越来越深,这也怪不得他们,皇帝病入膏肓,卧病在床根本动不得半分,偏偏司空震又手握重权,成王世子还在西北征战。自打司空震回朝后,雪花般的奏折都是飞到皇帝怀里,皇帝再转手交给他看。现在可以说整个帝京都在司空震控制下,连西北,也尽收囊中。
最关键的是,皇帝驾崩的时候,只有司空震一人在场,且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如何不让人生疑?
内阁几位重臣联名上奏,弹劾指控司空震的奏折齐齐呈给皇后,却如石沉大海一般。
皇后不质问,成王不解释,气坏了一干老臣,帝京因此便又响起更为荒诞的流言。
说那皇后和成王爷有染,联手害死了皇上,准备自己坐皇位揽江山。
泠兰王妃和珑锦、晋宵还在后宫住着,流言自然也能传进他们的耳朵。王妃只微微一笑,看得出并没有相信任何,“世人都道他不仁不义,只有我知道,他行那最光明坦荡之事,却甘愿背负最可笑无辜的罪名,”她顿了一下,目光渐渐放远,“我的儿,也是。”
皇帝寝宫,灵柩是上好的九棺木桐香夹底和盖层,这才不至于让尸身的臭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女子就穿着一身薄薄的纱衣,席地而坐趴在那棺木上,两只纤细的手无力地搭在边沿,脸深深埋进胳膊圈起的一方世界。她青丝全部披散在背后,将只露出些许苍白侧颊的脸给遮挡,看不出任何表情。
“吱呀——”门开了,司空震走了进来,穿着将军服饰,眉头紧锁,似心事沉重。
“王爷来了,”那女子听到动静声音闷闷道,随即动了动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僵硬麻木,“本宫只问一句。”她缓缓起身,转过头,面色憔悴死灰,正是皇后。
司空震低头躬身:“臣没有。”他知道皇后一定会问自己跟皇帝的死有没有关系,他怎会行那弑兄弑君之事?可……其实说实话,他跟皇兄的死,的确……有关系……
“呵,”皇后好像并不相信,喉咙里出一声既不是冷笑也不是嘲弄的声音,随后直面司空震,眼神锐利,“那王爷说说看,接下去准备做什么?”
司空震微沉眉,皇后却并没有要给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顾自说了下去:“动用成王府私兵?手刃内阁朝臣?还是以本宫为质,挟天子以令天下?”宫里还有个年幼的皇子,虽然皇帝驾崩之前没有立下任何遗诏,但司空璟已反逆,这太子之位,只有那年幼的孩子有资格坐了。
除非司空震……想自己坐!
司空震拢在衣袖下的手已经握拳,拳头咯咯作响,皇后却恍若未闻。
他须臾沉下气,心底泛起一丝苦涩。自己又何必气愤?皇后说的事他纵然不会做,可结果不也一样吗?
司空震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出门的时候,却听到皇后一阵低语。
“天下,还是司空姓的天下……”
水牢,一如既往的黑暗。
这似乎才是司空震第二次到这个地方来,上一次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水牢自先皇时代便已建立,但到如今,里头不过就关押了两个人而已。
顾老,以及那个……和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噢不,现在,也该称之为先皇了。
司空震抬头看了看,天快亮了,水牢外面的守卫还在,只不过并未曾拦下他。哪怕眼下帝京流言四起,司空震作为主事者的事实还是不曾改变,几乎是潜意识里,守卫们都将成王爷当作了领导者。
“开门吧。”司空震把他们的表情看得透彻,心底却依旧在苦笑。
闭眼,司空震在长长的过道里独自前行,水牢还是散着潮湿霉的怪味儿,壁上点着灯,昏黄昏黄的,几乎将视线阻隔在跟前一尺的地方。这儿他只来过一次,可方向却很熟悉,绕过前头拐角,便是两侧铁栏所铸的牢房,年久,但不失修。
空气里寂静,便显得司空震沉重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顾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转过头,不远处一道高大黑影显现,他眯了眯有些浑浊的眼睛,试探着问道:“可是成王爷?”
脚步声骤停,半晌后有人闷声答:“顾太师,好久不见。”随即,司空震从黑暗里出来,停在几步开外,将目光浅浅落在两间牢房的中间。
顾老眉头动了一下,余光瞥见对面的男人似乎也出了动静,忽然轻笑起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几个字,感觉已经很多年了呢。”
司空震目光也有些缥缈,片刻后低低道:“是啊,二十多年了。”
角落里一声轻嗤。
顾老把缩在怀里的手伸出来,慢慢起身往牢房门口走。水牢建在地面下,潮湿阴凉,就算是酷暑也透着丝丝寒意。
“怎么样,老郭和老袁还好吧?身子骨可健朗?”顾老离得近了,看到司空震一身玄黑站在近处,和记忆中那个眉鬓飞扬的少年慢慢重合,片刻后出一声感叹,“王爷也老了啊。”
司空震忽有些被触动,上前两步将手从铁栏间伸进去,紧紧握住顾老的手。
“郭太傅和袁太保早年就告老还乡了,现在想必在老家过着舒服自在的日子呢,”他噙着笑意,心神微动,“以前……委屈太师了。”
顾老将手抽出,轻轻拍在司空震后背上:“身为臣子,自当为君为国,哪来的委屈?”
司空震还是以二十年前的称呼唤着顾老,这让两人都升起了无限感慨。
那时候,顾老还是西庭的太师,正一品文官,不仅是六卿之,也是三公之。不仅皇帝对他礼让三分,连司空震和那闷在角落的男人,说起来也算他的学生。
太师,也是太子太师,东宫储君的老师。
二十多年前,先皇还未立太子,他和刚刚驾崩的皇帝以及……那个男人,都是朝臣最看好的储君人选,顾太师便是在那时日日教导他们三人。他从没想坐过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而西庭皇室最悲哀可笑的是,三个最受看好的皇子,都无那想法。
还记得父皇有天夜里单独找他谈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有意要将皇位传给他。那时他沉默,最后惹得父皇恼怒火,大声斥责他毫无担当。直到那刻他才知道,原来父皇不是因为犹豫该选择哪个儿子所以迟迟不立储君,而是担心兄弟相残同室操戈生,因此早已立下了遗诏!等他归西之时,遗诏上的人,直接登基!
而他司空震,就是那个被先皇直接写在遗诏上的人。
那夜回去后,他想了许久,自己已有意中人,此生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帝王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做不到。
所以这皇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坐的,不管父皇如何认为他纠结儿女情长,他终归只能辜负了他的器重。
这事过后,父皇便立了当今陛下,也就是他的皇兄司空昊为太子。虽说司空昊也无争权夺位之心,但至少比自己好,入主东宫后颇得民心。
只是后来太子司空昊奉皇命下了趟江南,几个月后回来便有些魂不守舍,他似乎更努力地帮助父皇处理朝政,力求将储君的责任和义务做到最好。而他也突然现,那个温润到长时间沉默寡言跟在他们身后的三弟司空珏,不见了。
父皇说老三性子软,难成大器,他要云游四方便随他去,西庭今后有你们兄弟二人,也定无恙。
他没往心里去,只是对于司空珏突然的不告而别有些郁郁寡欢,可看着司空昊昼夜不停地批阅奏折,看着父皇将朝政一点一滴慢慢全权交到司空昊手里,看着司空昊拼命把社稷治理地仅仅有条,便觉得自己不该在其他事上浪费感情,能做的,只有不遗余力地辅佐。
父皇弥留那夜,和司空昊驾崩那夜一样,同是深更,身侧同样也只有他一人。
他们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话,同样长久,同样相似。
父皇说——
遗诏,朕一直保留着,不是昊儿做得不好,只是他还念着那个江南的浣纱女暮亭,儿女情长牵绊多,他不适合这个位子;
再者,他心性虽比珏儿硬些,到底也是因那女子才逼出来的,这样的人做帝王,西庭难安;
遗诏,朕未改一字,只是添了一句话,你兄弟二人一向交好,待朕百年后,自行决定吧;
立遗诏的时候,有顾太师在场,这是我西庭密事,按理太师是不能活的,但朕感念他一生为国,便关押进水牢吧,即便他会为朕将这个秘密永远保存下去,可万一哪天泄露了呢;
泠兰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吧,朕来不及抱一抱皇孙了,你要将他教导好,西庭总得有个愿意坐皇位的……
皇兄说——
当初朕以为坐上了这帝位,天下万事便都由朕说了算,哪怕是娶一个江南浣纱女为皇后也无人敢反对一句,结果到底是朕愚蠢了,朝臣的口水,一炷香时间就快把朕淹没;
可那时再反悔已来不及,储君的帽子重重压在头顶,朕只有更努力地将国事治理好,将来为暮亭一事和朝臣力争的时候,腰板才能硬一些;
朕多怕暮亭伤心,求了三弟许久,他才愿意代替我去陪一陪她,你也知道的,三弟和朕乃同胞,一张脸,两个人;
父皇驾崩之后,朕登基,帝驾要在帝京游行,朕偏偏犟着要下江南,还想去看一眼小小的茅草屋、竹屋,甚至想一狠心,直接就把暮亭拉出来和朕同驾,可朕知道,新帝登基,皇位还未坐稳,朕还需要忍,耐心等到有朝一日,让她母仪天下;
那一日终是到来了,朕还记得那天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朕心情却出奇得好,江南的天气迷离似梦,还未近到竹屋前,朕却已听到暮亭熟悉的笑声,几年了,朕夜夜梦里都有这笑声回荡,清脆爽朗,带点娇嗔,一如当初朕初识她的年华;
可朕,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神思飘远,顾老目光带点叹惜,轻轻唤了声:“王爷。”
司空震乍然回神,抱歉地笑了一下,“今日来,是因为……皇上驾崩一事——”他未说完,两侧牢房里的人都震了震,顾老甚至直接出声打断了他。
“你说什么?!皇、皇上……没了?!”顾老一把扯过司空震,紧紧抓着他的手急急道,末了没等司空震回答,自己却先老泪纵横,“二十年前……陛下都还是个孩子呐……”
虽然皇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帝京城,但水牢里的两个人,却是现在才刚知道。
角落里的司空珏终于有动静了,二十年前帝京的另外一位王爷,如今却顶着满脸狰狞刀疤,一步一步缓缓从黑暗里走出来。直到他贴着铁栏,目光和司空震碰撞上,才哑着嗓音开口。
“真好。”他说,语气里满是嘲弄,似乎觉得皇帝的死对于他来说格外畅快愉悦。
可司空震听得分明,那话音里,怎么会有畅快呢?他是他们的三弟啊,他从小温润,踩死一只蚂蚁的事都要难过上半天,对于长兄之死,他何来舒心?
顾老转头,喉间哽咽。眼前的两个中年男人,曾经都是他的学生,而另外一个,却已经西去。
他是除了这些当事人以外仅有的几个清楚当年往事的人之一,那年先皇就立位太子一事整日与他在内阁商议,虽然最后司空昊做了储君,但那份遗诏上还是写的司空震的名字,只是后来先皇又添了一句话——光盛帝后,成王世子即位。
司空珏定定地看着司空震,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昏黄壁灯下,愈显得他刀疤遍布的面容诡异而可怖。司空震二十年未见他,对于他被毁掉的容貌并没有表示过多惊疑,但司空珏却似有所感应般,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他还记得当初代替司空昊去找暮亭时那心底的淡淡无奈,其实那时,他不过将这当作一个玩笑,一个皇兄面色焦虑跑来求他却被自己笑骂着挥了两拳打在胸膛上的玩笑。
兄弟三人,二哥脾性最烈最硬,所以父皇要他坐皇位的时候敢于拒绝,大哥和他一样都欠一份坚决,但大哥一向倨傲自信,估计着对那名叫暮亭的女子也是真心,不愿朝堂社稷之事耽搁了彼此,所以才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来求自己。
他素来温润谦和,纵是觉得此事不妥,也没忍心去回绝大哥。
印象最深刻的是,当他端着一贯温和的笑容出现在那个一身荆钗布衣的女子跟前时,江南烟雨里身段娉婷的姑娘,眉眼也似笼在水汽烟雾迷蒙间,一颦一笑,从此不仅烙印在司空昊心头,也同样在他的生命里,画下深深的一笔。
皇城的生活素来就不适合他,或许是江南的烟雨和那漫天碧水陶醉了他,也或许是那温婉柔情的女子,晨间唤他清醒、夜晚催他入眠的温馨滋养了他,反正到最后,他习惯了这里的一切。
一年,没有乌烟瘴气的国事忧扰,只有最美好的天地间,最美好的伊人相伴,共享最美好的年华。
他偶尔也会想,暮亭会不会现自己其实就是个替代品?毕竟他的性子,和皇兄差得太远。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会对着那条曾经进村的小路呆,不停地自问,皇兄会不会有一天,就要从这条路上走来,然后带走他的暮亭,去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
是的,他现在觉得,暮亭,是他的暮亭。
虽然每每这样想的时候,心底泛起的,是愧疚,是庆幸,是担忧,是叹惜。
是一切一切世间最复杂的情绪交杂而成的无奈。
他就在彷徨不安中度过了一年时光,直到有一天听说皇上驾崩新帝登基,他摔碎了家中为数不多的完好瓷碗,愣愣地一步步走到屋外。
对天,长跪。
那日暮亭去了镇上,回来的时候他已收拾了神色,面上依旧挂着素来温润的暖笑,可对上女子一双惊疑的眸子时,他的心,还是渐渐沉了下去。
或许,她是看到帝驾了吧……
他等,等暮亭质问,等皇兄带她回宫。
然,出乎他的意料,她待他,一如从前。而他所代替的那个他,并未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仿佛依旧是他初来村子的那天,江南下着不大的迷离细雨,他撑一把竹骨伞,伞下少年烟青色长袍融进漫天水汽间,一抬眸却见几步开外,女子挽着袖管,裙裾下摆点点污泥沾染,一双未穿绣鞋的雪白玉足站在砾石上,脚尖粉红,似血扎眼。
那村间少女生得极好,明眸皓齿,肤白面润,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也未打伞,雨水顺着她随意绾起的丝滴落,更显纤骨细腰。
“你……不做太子了?”女孩犹豫了一下,剪水清瞳里渐渐升起水汽迷蒙,竟比那江南烟雨还湿上几分。她扯了扯衣角,吸吸鼻子,声音有些软侬。
他心神一荡,皇兄的表情皇兄的语气皇兄的一切,他已酝酿演习了无数遍,可到最后,他话音却一转,用最真实的自己告诉她。
“嗯,不做了,陪你。”他说完,女孩眼底瞬间便燃了喜悦与兴奋,未等他反应,暮亭已扑了过来。
他的伞“啪”一下掉地,溅起的泥水染了烟青色长袍。垂,鼻间升起女子淡淡香,他一晃,耳根微红。
“真好。”她将头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绕过他腰间,在后背紧紧扣住手腕。
他一僵,随即嘴角泛开浅笑,轻声补了一句不该出现的话语。
“陪你到地老天荒。”
这诺言出口,他不知是真情,还是做戏。
但可惜,他没有机会兑现,暮亭只活到二十岁,他进村的第四年,她因病去世。司空珏一开始不明白一向健康爽朗的少女为何会暴病,而这答案,是在一年后,他才渐渐明了的。
她,死于心病。
而直到那一刻,他素来愧疚、庆幸、担忧、叹惜的情绪,全部化为怒与恨,一点点烧着他的沉稳理智,直至那被少女之死所引起的熊熊大火焚了整个心和脑,他便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司空昊,为暮亭报仇。
一旦入魔,再难回头。
四年朝夕相处,他和她成了亲拜了堂甚至入了洞房,唯一遗憾的是,暮亭始终没有身孕。但他早已不在乎,甚至不在乎自己只是长兄的替代品。
然,四年,他不可能看不透暮亭眉宇间永远抚不平的淡淡愁思。他和皇兄性子差了那么多,她又如此熟悉他,该是早已清楚了吧……只是她不说,他也不说,明眼人甘愿都吃哑巴亏,将这荒诞的故事,继续撰写下去……
有时候,他甚至会恨,恨皇兄既然都已即位,为何不回来找她?不是当初说好的,只要他坐稳了位子,培养了自己的一方力量,朝臣就算再反对也没用吗?
尽管如若皇兄真的将暮亭带走,他一定会不舍,会难过,会失落,会痛不欲生,但比起永远地失去那个他已日久生情的女子,似乎让她透过自己的身影看另外一个男人,这样的心酸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可终究,皇兄做了那负心人,承诺要给她的后位早已有人先一步坐上,甚至四妃六嫔也不剩虚位,后宫充盈,夜夜笙歌。
他到底是该感谢皇兄给了自己四年韶光与她相伴,还是该恨他的无情?
或者一切,都该归结于一个词。
嫉妒。
嫉妒司空昊始终在暮亭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哪怕他一朝转身再不回头,她短短一生牵挂的也只是他一人而已。
至此,他忽然恨透了自己为何要生得和司空昊一模一样的脸,就是这张脸,让他永远都无法拜托“替代品”三个字。他笑,暮亭头七那天,他以刀划上自己面容,俊颜不复,满面狰狞。
再回帝京,帝京便只有一位王爷了。自打他四年前离开,便已将满身荣华高贵抛于脑后,王爷、皇亲国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通通再与他无关。
他本就不在乎,孑然一身,何惧?何优?
只是曾经可以并肩而行的兄弟,如今只剩下冷漠、疏远、仇恨。
司空珏清楚,他对于司空昊的情感,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暮亭的死,因为责怪司空昊辜负了她,因为他也爱上了那个女孩。
他的姑娘啊,从明丽到阴郁,像一朵离开司空昊就枯萎凋谢的花。四年,在他手里,花瓣蜷缩枯黄,直至香消玉殒。
帝王不会允许这样的秘事宣扬出去,所以他的结局,只能在水牢埋葬。
偶尔想起女子曾经巧笑嫣兮的模样,司空珏的唇角还是会不经意间扬起。
如果当初自己坚定一些,不答应皇兄做那荒诞的事,一切就不会生。
如果没有村口缱绻一抱,他或许会将自己的心控制得很好,绝不沉沦。
如果四年里司空昊出现,可能在他用情至深前,所有的故事还能回到起点。
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司空昊不知道的是,那个心心念念等待他的女子,不是忘了他或者真的将司空珏当成了意中人,她只是不愿因为自己打扰了一朝天子,不愿他背负百姓骂名也不愿自己背负红颜祸水的帽子。她还是会笑,只是有时候,那笑只是为了假装。她能做的,就是静静地远离,过他给她安排的生活,直到最后。
这些,司空昊不知道。
暮亭不知道的是,心上人不是不回来,不是辜负了她,不是为了要那天下江山而舍弃她。他曾回来过,在那天新帝登基下游江南时,只是那一回,他看到了她和司空珏在一起时满足而幸福的笑,忽然便觉,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她。而另外一个他,同样深爱,她读得懂司空珏眼底的宠溺,甚至开始依赖和习惯他不同于司空昊的温柔,只是她始终没有正面自己这一份淡淡升起的情愫。
这些,暮亭不知道。
司空珏不知道的是,他自认为始终活在司空昊的阴影下,永远背负着一个“替代品”的名号,却忘记了那个少女看他时日渐温柔的目光,忘记了她子夜辗转呢喃时轻唤的不是司空昊的名字二十夫君,忘记了他在成亲后的洞房花烛夜掀开她火红盖头时,那张娇羞生媚的如花小脸上,是散不开的浓浓缱绻依赖。其实,她对他的感情,早已升温到再也离不开,哪怕这一切,她自己也不明了。
这些,司空珏不知道。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伪装,什么都可以欺骗。
唯有爱情,真实,不改当初。
司空震抬起头,那隐隐在角落里现出身形姿态的男子,虽满面刀疤狰狞,可在他的眼前,回忆似乎慢慢清晰生动,他好像又看到二十年前那个爱穿一身烟青色长袍的少年,腰板挺得直直的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看着自己腋下夹着两册卷轴急匆匆奔来,眉眼如画笑得温润道。
“二哥,你来了。”
长叹一口气,司空震将手伸过那铁栏,才现司空珏其实站得远,自己拉不到他。
“三弟,跟我回宫去见皇兄最后一面吧,”他停顿了一下,苦笑着继续,“你也是西庭的骨血,如今国家大难,遗诏的事,二哥求你参与进来……”
他看不清司空珏的表情,但那是他的三弟啊,虽然不是一母所生,虽然二十多年未见,但一个人的天性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只会深入骨髓直至地老天荒。
而他的天性,就是温和,无恨,一生担当。
他永远是那个笑起来有些暖的少年,那个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沉默上半天的孩子。
顾老颤巍巍地靠到铁栏上,盯着那黑漆漆的角落,脸上的泪顺着沟壑般的皱纹滑落,“景王爷,二十年了,老臣在这儿和您共处了二十年了,每日装着一副不认识您的样子,就是怕戳了您曾经的痛处啊……”他一语未毕,已是哽咽到泣不成声。
司空震摆了摆手,示意顾老不用劝说,他的三弟他了解,一定会去。
良久,久到司空震似乎都听到外头响起了鸡鸣声。
终于,角落里有喑哑的嗓音响起。
“好,我去。”他道,男子身影缓缓从角落显现。
天将亮,帝京上空扬起一阵风,不知迷了谁的眼。
而西北,也有一阵风雨,一阵腥风血雨。
宋歌使劲地扎眼,努力想看清视线所及处的一切人和物,最重要的是,努力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骑着根本不受她控制的马,宋歌的腿早已被颠得麻木,来回奔走,茫然四顾,下半身感觉快要散架了。若不是她有先见之明把缰绳狠狠缠绕在自己手腕上,想必刚出城没多久就会被摔下来。
腕间已被粗硬的绳子给磨破,鲜血慢慢渗透进去,灰黄色的缰绳渐渐便成了褐色。宋歌却浑然不觉痛,只神色焦急,不停转动着脑袋寻找那抹肃黑人影。
算是得了老天垂爱运气好,旁侧厮杀汹涌,她愣是靠着一匹疯马闯出一条道儿,有人想对她动手,却迫于那马儿性子顽劣近不得半分。
只不过,好运迟早也会用完。
有西庭的兵认出在战场上撒丫子狂奔的宋歌是自己这里的人,也清楚她对于将军来说有多重要,很想告诉她现在高居马上极其容易成为黄沙人的箭靶子,可苦于自己被敌军包围难以脱身,几个镇关将士一合计,干脆扯开嗓子吼。
“吴参将!下马——”
一语震山河。
宋歌一惊,马背上回头。
司空翊一僵,霍然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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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预告:宋歌酷似东衡皇后的真相,司空翊和宋歌的结局,司空璟、司空祁能否得到江山,西庭内乱如何抚平,那封遗诏的内容,乐明夏、6蒙、温自惜、小瑞是否安全,等等等等。
7月26,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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