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 / 1)

史艳文不知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幸运的是自己传出名气的速度恐将快过预料,不幸的是那十之八九会是个刁钻狡猾的恶名。

多亏这衰到极致的天运,说来,还是不幸。

却尘思在苦恼是否要将梦中所见据实告之。

那是史艳文的事情,应属他所当知晓,但,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好像说了,便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彼时史艳文正站在树间藤蔓处远眺远山下袅袅而起的炊烟,夜浓如墨,曹衣出水,像一座天然雕饰的冰像,淡然清冷,独独眼里满是感慨迷离。

发了怔一般,魂不守舍,却又转眄******这一带很清静,没有什么纷争侵扰,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炊烟俱息,朝岚夕霭,云化万千,起风时才能听见一点声响,恬淡之下动静皆宜。只这一家独树一帜,挑在煞晚的时候飧哺,史艳文早先未曾注意,也不知哪时搬来的。

荧惑星光晶莹点点,繁枝茂叶遮挡了两人的身形,飒飒之声窸窣而来,像看不见影子的敌人正在虎视眈眈,当如是万籁俱寂,气息稍显急促也能叫人心惊,好像是在密谋什么。

也实在不是说闲话的好时候。

史艳文有时觉得自己像极了惊弓之鸟,听见一点风声都能无来由的杯弓蛇影起来。绷紧了精神劝告自己莫要去思考那些不虞之祸,刻意忘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兆,但它们就是纠缠不休。

空气中的浮躁不安愈加浓重,第三道关口传来的震荡越渐清晰,看来对方是被挑起了火气,麒麟不受阵法所束,史艳文让他先行离开,想办法缠住崇真三誓,若能将之引开自然更好,不能引开,也不能让他们碍事。

其实要安全抽身并不难,但他特意开了有进无出的死阵,素还真若是不明白他拖延时间是为何意,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他一时兴起,欲将计就计,只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需几个助手,所以伟大的魔城之主啊,你可要默契些。

要紧处,来时切莫两手空空方是。

烦恼,皆是源于对现实的无力改变,且过分执着而不懂得放开。

得放手时需放手,莫让两心皆相离。一来二去三重令,独往青山嗟叹息。

竹节打的拍子拖拖拉拉,樵夫喝了不少酒,背着柴木,下山的脚步颤颤巍巍,到了半山腰被几声阴森的鬼鸮响惊了一跳,樵夫气愤地捡了个石头抛过去,“叫什么!叫什么……没看见……天黑了吗?嗝……吓什么人呢这是……”

谁知鬼鸮扑棱了两下翅膀,叫声反而越大,樵夫酒气上头,干脆抛下重物四处去捡石子,只是头重脚轻,一弯腰整个人就扑在了地上,咬了满嘴的杂草,便干脆趴在地上直骂粗话。

骂着骂着忽觉周遭声音乍寂。

鬼鸮息声。

凉风歇影。

不知哪里来的寒气在背脊上徘徊而过,太阳穴针尖一样疼痛。

像是角落里的阴人走了过来,无声无息站到了面前,樵夫酒醒大半,一头冷汗不敢动弹,腿脚抖如筛糠。

无形压力将他压得不敢喘息。

暗色衣角与黑夜融为一体,弯月偷偷从云层中窥探人间,照出一缕明亮,蜿蜒曲折的影子便无处隐藏。有人走到他面前,弯腰抓住了他的手臂,樵夫突然瞪大了眼睛,很是凄厉地惊叫了一声,“鬼啊!”

那人无奈,“我不是鬼。”

他好像并没有用多大力气,樵夫日夜砍柴练就的一身肌肉竟挣脱不了半点,咽了口唾沫后强自镇定,抬起头一看,又见那人头上好似长了片叶子,莫不是树妖?

“你、你抓我做什么?”

那人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樵夫这才看清楚,这只是个打扮怪异的人,后面背了把带挺阔红叶的长剑,深红色的衣服被夜色染黑,细看面向,冷中带柔,还是个清静俊俏的年轻人。

“在下寻人至此,请问阁下可有看见一蓝衣公子从这里经过?”

樵夫心中大石一落,仍不敢稍有怠慢,擦擦冷汗讪笑,“见是见过,像是往山上去了,是个挺——。”

“多谢。”

“不用、咦?”

人呢?

……

素还真没有跟上来,他半路改道去了另一个方向,说是自己向来装作不良于行,此刻光明正大走去,若叫人看见,这多日示弱恐将白费。

赮毕钵罗有些许纳罕,素还真不过是换套掩人耳目的装扮,何以直至深夜也不见人影?他一路寻来,只在山下见到打斗痕迹,若不是先前问过樵夫,此刻只怕是寻不到此地,素还真竟也不担心他会寻错方向。

及至一处洼地,赮毕钵罗忽然抬手按住了佩剑,眼睛盯着某处警戒起来。

不是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压得很轻。

他等了片刻,一只羚角突然冒了出来,美丽晶莹的仁兽慢慢走出,连月光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地躲回了云里,赮毕钵罗乍一看,这麒麟的眼睛,和一个人很像。

“素还真?”

麒麟歪头,恰到好处地表示了瞬间迷惑,很通人性,转向又往别处去,赮毕钵罗连忙跟上,跟着麒麟一路绕过了几个弯道,在一片茫然昏暗的雾气中消去身形。

推松岩的雾是一道天然屏障,若无人指引,初入者必然会迷失方向,他跟着麒麟走了许久,再停下时已到了推松岩的石碑口,虽不见麒麟踪迹,却看见了另两个人,蹈足与涉足。

正确说来,应该是悲愤倒下的蹈足与关切站立的涉足。

却尘思惊讶地看着鹤白丁,“好友,没想到你竟在第三关受了如此重创。”

“哼,若非那愚蠢的崇真三誓轻易被调虎离山,你以为你那蹩脚的偷袭之会有得手之机?”鹤白丁瞪着他,“没想到堂堂佛门之人,竟设下此等毒阵,我看你这佛也白修了一世!”

“此言差矣,佛家讲授因果轮回,若非你们咄咄相逼穷追不舍,我们又怎会设下此阵抵挡?‘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秃驴!收起你那一套,鹤白丁不屑!”

却尘思沉默,闷闷地看他许久,倏尔盘膝坐下,“史艳文说的没错,有时,我也该试着主动出击,一味逃避,只能让彼此越来越走向极端。”

鹤白丁眼底闪过寒意,“怎么,秃驴,终于忍心下手了?哈!”

“是,”却尘思点点头,“枷锁有形,佛言有法,好友,让贫僧为你诵读心经,助你压制恶念吧。”

鹤白丁:“……”

赮毕钵罗:“……”

“老子是道家人。”

“庄子也是道家人。”

鹤白丁满脸冷漠,“……不好笑。”

“咳,阿弥陀佛,佛曰众生平等,万物皆有佛性,我即佛,佛即我,道佛相依,不必分得太过清晰。好友请了,‘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闭嘴!”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我让你闭嘴!臭秃驴!”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赮毕钵罗:“……”

鹤白丁听得眉角直抽、青筋暴起,待却尘思念到“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时,终是没忍住,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幽魂!你还不快给我死出来!”

幽魂。

菩提长几忽然躁动起来,赮毕钵罗眼皮一跳,步伐条件反射的交错,整个人反应极快地滑向旁边,转身运气,抬手猛挡!

盖向天灵的掌气霎时与臂肘相撞,同时左手向空旷处横扫,卸劲之招将袭来真气推出。气劲相冲,石木俱催,惊起一圈落尘。

四目相对,两人气势顿时齐变,赮毕钵罗见过这个人,或者说,是他的兄长侠菩提见过这个人,而那段因缘际会恰被封印在他身上的异卷里。

这人,应属那传闻中的九轮天!

“你是谁?”赮毕钵罗皱眉。

“哈。”

他遮掩面目,自然不可能告知,只是冷笑着抬手再攻,赮毕钵罗早有准备,也不多话,招招欲将人制住。

却尘思没料到赮毕钵罗会出现,当下不由惊讶,“你怎会来此?”

赮毕钵罗顾不得他,也未回答,却尘思站起身,亦想赞掌助阵,哪知方一起身,一只手便搭在了自己的肩上,躺在地上的人竟突然站在了自己身后。

赮毕钵罗虽有察觉,奈何此刻已然分身乏术。

鹤白丁冷笑,“秃驴,既然想念经,就好好念,何必介入人家的战场?”

“你没受伤?”

鹤白丁卸了他的肩骨,“若不重伤,怎好引你出现?可惜,没有逮到那个人,不过引了个更特别的出来,也算是不枉了。”

却尘思面色发白,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嘴角露出苦笑,好友到底是好友,知晓他不忍,所以才作此苦肉计。你知我,却苦我,三足天,何时竟已互相算计至如此地步,连往日友谊都可一再利用。

你是,我也是。

悠悠一声喟叹,却尘思仍旧好声好气,并不心急,“好友,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鹤白丁微微眯眼,绿芒在面上幽幽浮现,“只要你告知我们佛门衔令者是谁,自然,我们就可以不为敌。”

“你太执迷不悟。”

鹤白丁白他一眼,“是你顽固不化。”

目光投向战场,鹤白丁不再讲话,赮毕钵罗已然有拔剑之势,再拖下去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援兵……

等等!

鹤白丁抓起却尘思,掐着脖子打量,一如既往的温和守静,眸中不起纷争,甚至有了细微的笑意,鹤白丁脸色忽变。

“速战速决!我们快点离开!”

幽魂趁隙看他一眼,鹤白丁正以为他要收手,不料却听见一声大吼,“小心身后!”

“来不及了,”史艳文两指附上鹤白丁的颈间动脉,慢慢压下他掐人的手,“却尘思,你受累了。”

却尘思艰难地吸了口气,缺氧实在让人难受,便不假思索道,“一切尚在意料,史君子不必介怀。”

史……君子?

九界有个道域。

但他也只记得九界有个道域,至于道域里面如何分布,何种功法,秉性如何他全然不记得,只是不知是否是他至今所见的几个道家人俱是大方亲善的,所以对这几个人有了误判。

不,也不该说是误判,他其实早有预料,但顶多以为这几人脾气暴躁受人利用,但道理还是可行的。

他轻松的在几人之间移形换影,借着雾势逗得人火冒十丈却不得不罢手暂歇,与他们对峙起来,史艳文这才整理衣冠,暗道此行实在太过辛苦,又明说那黑衣人一身邪气,不似好人。

崇真三誓之一的钧天上君只听得这半句,便十分没耐心地打断他,“似你这等油滑之辈,设下如此狠毒之阵,我看邪气并不下于他,他虽有邪气,既然站在我们这一边,也不容你诋毁。”

诋毁?史艳文着实没想起来自己哪里有“油滑诋毁”之嫌,这帽子扣得倒是莫名其妙。

他又说诸位道家前辈,目前三教内乱,常人避之唯恐不及,那人来历不明又主动介入,诸位竟不曾怀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莫让邪恶挑拨左右,因小失大啊。

广乐上仙倒是很镇定,口气仍是很冲,“那你又是来自何处?”

如果说魔吞不动城只怕也不用想什么拖延时间了,若说九界,只怕又说是杜撰,所以史艳文只能含糊略过,“三教有同修之谊,处处紧逼已生事端,教宗修者未入争执,何以无端丧命承苦,累及无辜?徒造生死劫,几位前辈清修数甲子,即便自己能舍生忘死也该念及小辈,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步入阴谋的感觉吗?”

这句话倒是奏效了。

到底是道家前辈,若说完全没有怀疑,这数甲子阅历就未免太过可笑了,但史艳文小瞧了他们的固执程度,只见几人沉默片刻,最为沉稳的紫宫仙君最先发言,“世上无空穴来风之时,若想平息谣言,请出当事人澄清,拿出证据,吾等自然不会再多追究。”

“没错,说再多都是空话,拿出些实质的东西才是应当。”钧天上君又补了一句。

实质的东西,无外乎就是三教本源。

史艳文好整以暇,手指在扇坠上摩挲,略作思索,,“诸位前辈,难道就不曾发现,造谣者的目的就是逼出三教本源好生事端?何以要助他们成事,若生差池,只怕无人可担此责任。”

“阴谋居于暗处,终究不敌手上实力,我们自能派人守卫。”

“……前辈可曾了解异识?”

“哈,难道我们身边还能有人被异识侵入不成,可笑。”

的确可笑,他们不仅固执,而且久居上位,有些“不识民间疾苦”了,小人多作怪,防的了一时,防不了一世。

“诸位前辈,晚辈斗胆,还请你们在此地多留片刻,或者,就此回归也无不可。”

“何须废话,若不是念你态度诚恳,再行挡路,我们决不轻饶!”

说罢,又是各自开战姿态。

“唉,竟顽固如此,”史艳文一点一点拉开折扇,又在手心里合上,“城主可有听见?如果再慢一步,艳文就要受苦了。”

“转道去取琉金,确实费了些时间,好在及时,”来者气势凌人,身后两头麒麟紧紧跟随,他伸手摘下史艳文的额饰,朱砂淡淡,虚汗微微,“奇怪。”

“怎么?”

“赠琴之人的封印,由内而破了。”

……

聚魂庄的地下有座冰窟,宽敞无比,冰窖里供奉着一缕明亮的灵魂,冰窖正处于村庄正下,那缕魂魄却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平台能够游走。

这缕魂魄便总是伺机侵入史艳文沉睡后的梦境,他试图将魂中包裹的记忆送回给自己,可也不完全是如此,他拼的头破血流,也像是铺天盖地的仇怨前最为坚固的堡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道人听了默默摇头,抬手轻点,被惊醒的魂魄有了瞬间的颤栗,下一刻又喜出望外地顺着指头缠绕而上。

原来这就是史艳文每日沉睡后,那由内而外浑身冰冷的原因。

这里,的确是太冷了,修道无尽期,道人去过的极冷之地无数,也没有这个地方寒冷,冷的叫人悲伤。

此地之阴冷,源非低温,而是怨恨。

道人握紧了拂尘,缠绕指尖的灵魂温暖而熟悉,那个偶有迷茫的人从来心志坚定一心向善,几次三番的欺骗打击都不曾有过点滴怨念,稳重大度的原谅所有伤害。

可,谁能想到呢?

道人环视冰窟,偌大之地除他之外再无人迹,夜明珠年久失灵,冰棱冻石遍布,呵气成雾,弹指难动,阴氛煞气幻化成了一双双愤怒凄厉的眼睛冷冷盯着他们,密密麻麻的深仇重怨,恨不得饮血食肉。

无言的诅咒几乎让人窒息,仿佛踏入了不寒而栗的绝望黑洞。

但,谁能想到呢?

温柔自古伴多情,多情自古空余恨。如那些心怀天下的人,惟愿世间无恨,这样温暖干净的魂魄,眨眼的仇恨便能让他心中怀忧。

常人只待上一秒便会被这铺天盖地的恨意惊痛,史艳文究竟是如何忍住这上千人的仇恨,在这苦寒之地,自囚十年?

只是,谁能想到呢?

多情之人最无情。

道人狠心将魂魄挥开,口中念诀,脚底生阵,眸中慢慢化去了悲怜,照样的波澜不惊,异样的冷寂淡然。

“弦首。”

鬼魅让开一条乍道,老人眼角的皱纹越加密集,激动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粗糙如同干枯已久的桂皮,脸皮被冻成了难看的绛紫色,目光却格外清明,他晃了晃手上的铃铛,迫不及待地催促起来,“快动手吧,我们已经准备太久,太久了。”

是该接史君子回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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