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1 / 1)

你说他颀丽优质,我却道他凡夫俗子。

你说他菩提深重,我却道他孽根难除。

不入尘世,何能体会四大皆空?不得超脱,岂敢妄称天下为公?

“素还真,你和不动城到底有什么关系?”

少年的喋喋不休的口如同他那滔滔不绝的精力一样让人无奈,可素还真乐于听他半真半假地控诉,少年的蓬勃朝气如一缕阳光般将所有阴霾都能驱散,他的身上,有耀眼夺目的明日希望。

素还真看着他,少年心思澄明,敏感却不纤细,他对史艳文那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还未察觉,少年便已看透,如一盏指路明灯驱散他心中的迷惑。少年深具慧根,肩负重任,虽也会隐藏些东西,只是在他面前就显得直接而单纯,就像那日看见他断腿时一样,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

他乐于听他抱怨,也乐于看他听见自己似是而非的答案而苦恼,可却不会刻意戏弄他,也是时间给他些信息了。至少,若是出了意外,他能有个庇护之所。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齐天变眼里闪着星光,笑嘻嘻地探身到前方,显然这个答案让他极为满意,他自认算是个仁者,更是个智者,

既然身兼仁智双殊,所见所识自然非常人可度量,只见他脸色一变,“你小声告诉我,那个蓝衣人是不是史艳文?”

素还真很平静,眼中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嘴角却有一丝笑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就知道!”七天变实在没忍住哀嚎,“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既相似又完全相反的一面?他人格分裂么?”

“耶,你这样说,岂不是不动城人人都人格分裂了?”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还是他,性格不过是随喜好变化,言语轻佻是因目的伪装,举止放纵是为留出距离,若因一个人性格有异便不加承认,岂非本末倒置?就如佛陀千万相,但佛,还是佛啊。”

齐天变突然沉默了一下,仍旧鼓囊着,“虽然你说的没错啦,他是他,而不是我心中的他,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一样。”

素还真轻笑,少年果然聪明得很,只是他还是不置可否,玩笑般道,“若你想通,在下便洗耳恭听。”

其实有什么不一样呢?素还真说得对,佛陀有千万相,可他始终是佛,史艳文又有哪里不一样?

初见时,他是悠闲坐在船尾顺水而行,言笑晏晏;次见时,他藏在晚霞为琉璃仙镜披下的阴暗里注目遥望,无声无息;再看时,他立身黑夜尽头白衣翻飞,飘然远去。

齐天变想起他曾没遇见素还真前,也是遇见过不少公子哥的,里面不乏面向好看心肠柔软之人。他们会请他吃东西,也会和他说笑,其中一个还曾送过他衣服,就是身上这件衣服。

后来那人家里遭了变故,世事无常,公子哥和阶下囚的转换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最后的结果也左不过亲友散尽,家产充公。

他将人救了出来,可那公子哥身体弱得很,又没什么生活能力,齐天变自然知道报恩需得以恩,所以便自作主张愿意接济一二。

谁想公子哥帮助他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容,可等齐天变要帮他时,那公子哥却宁死不受。

嗟来之食。

他是这么形容的。

齐天变深深看他一眼,将饭食放下,把身上的银子扔地上便离开,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那公子。

他还没忘记最后看那公子时见到的画面,他受了刑法,匍匐在地,手脚又不便,痛的直抽气,可就是不看他。为什么不看他呢?记忆继续倒退,一路回到那个肮脏的监牢,他缩在唯一的一处干净地方瑟瑟发抖,目光却极坦荡无畏,只是看见他时才软弱了一下。

“所有人都巴不得与我撇开干系,你却来找我……你快走吧,会死的。”

齐天变一掌拍开铁栏杆,跟提溜小鸡仔一样把人抓了出来,他那时喜欢我行我素,也不管那人的劝戒和叫嚣,三下五除二将人打昏后就便带走了,谁知道第二日齐天变不管他了呢?

那好心肠的公子出口那么毒。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那公子并非鄙夷他,只是用激烈的言辞将他逼走,而那时的齐天变怒气上头,也当真走了。

那人后来怕是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抓起来凌迟,总之,他绝不可能活着了。那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武功,不是先天,活不了百年之久。那样生活在大户人家却内心坚强的好人,他平生也没遇见过多少,不过在素还真发现他之后,这样的人就多了。

史艳文和那公子有点像,尤其是偶尔看向素还真的眼神。

齐天变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史艳文有哪里不一样了,那是个当局者迷的盲点,素还真肯定察觉不到。史艳文好像和素还真靠的越来越近了,举止都不似当初拘束,可越是这样,这样的感觉才越清晰。

他有些得意,甚至哼起了小曲,小曲里弯来绕去都透漏着“秘密即将揭开,为你你还不问”的意思,那期待的模样素还真即便不看也能想象出几分。这是数日来两人难得的相处时光,或许接下来很长时间他们都不太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素还真不会吝啬自己的言语。

“想出来了?”

“想~出来了。”齐天变故意慢悠悠的。

“看起来是好事。”

“是好事。”

“那聪明的齐天变大人,”素还真纵容地笑,“可否让素某领教你的妙言要道?”

齐天变喜形于色,昂着头大摇大摆来到轮椅面前,清清嗓子,就要开口,脸色却突然变得难看,绝巅耸立的山石屏障挡不住突如其来的阴风,夜枭止了哭啸,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脸色逐渐发白的少年。

颤颤倒下的身影再不见方才的灵动,只看得见痛苦,素还真瞳孔一缩,几乎忍不住要站了起来。

齐天变按着轮椅的边缘向后看去,带着顽劣目光的少年远远好奇地看着他,如匿去升息的杀手,纯黑色的右手指尖,长针半遮半掩,杀气瘆人。

“耶?竟然没死?那……”少年扬起左手,成片的钢针在风中徘徊,形如绵延细雨,伺机而动,“这样呢?”

齐天变笑了,他刚刚想出了一个素还真都没发现的秘密,他还没告诉素还真呢,怎么会死?何况他是龙,杀死人的武器,怎么杀的死龙?

他攀附着素还真冰冷的双手,任自己无力的身体偏倒在素还真的膝上,艰难地吸了口凉气,道,“他是……怕……你……离……”

离开。

还有两个字,只有两个字了,齐天变狠狠皱眉,不争气的意识偏偏不给他这个时间,眼前蓦地一黑,轰然滑落,跌进尘埃。

——天险,地险,险之又险。

遇险,则危矣。

素还真紧抿唇角,化出拂尘将少年甩向身后,阻挡着无孔不入的暗器,“阁下若是无心交易,那劣者就要告退了。”

微冷的声线深藏警惕,威胁与警告同存,自然也少不了愤怒,可暗箭伤人者并无惧怕,反而很是失望,他啧啧几声,用挑拣玩物般的无礼看着正气凛然的贤人,“无趣,素还真,你太无趣了。”

素还真压下火气,值此紧要关头,又有人质在手,只能智取,他的目光在那双看似僵硬黑重的双手上扫过,心下了然,这大约就是矩王提过的人了,“若素某所料无误,阁下便是唐绝吧。”

唐绝眯了眼,“不是。”

素还真并不意外。

唐绝似乎这才觉得有趣些,暗金的眸中幽绿一闪,“是……黑手唐绝。”

这是个阴险而轻佻的人,不按常理出牌,只怕还好凶斗狠,不然怎会刚出现便给他们一个麻烦的下马威?素还真暗暗蹙眉,“你要的是异识,我要的是人,省下无谓的争斗,我们直接进行交易吧。”

“无谓的争斗?”唐绝又觉得他无趣了,完全不收敛自己外露的情绪,他看着素还真的眼中全是不愿隐藏的戏弄,似乎不掀起一番血腥便不肯罢休的架势,可态度却没有半分急切,“素还真,所以我才说你无趣,争斗,怎会无谓呢?”

果然。

“人的一生,就是要不断地争斗、争斗、争斗啊!胜者全得,败者全失,争斗,岂非正是人生最为重要之事?”

“那是你的想法,而非素某的目的,”好在对付这样的人,方法还算简单,素还真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无视花招,直指中心便可,“若你今日并不打算交易,也没关系,只是,素某必毁异识!”

细密的寒意融入月光,被裹带进牯岭荒岛,扰动千里之外诡异的墨潭,史艳文忽地一阵悸动,茫然出神。

“专心。”道人提醒。

“……抱歉。”

“……也罢,”道人放下匕首,尽管这孤岛的夜晚冷的叫人手脚发抖,他的背上也出了不少热汗,他深吸口气,“暂且休息吧。”

密密匝匝的细微疼痛实在让人难熬,道人下手已经很稳了,速度也很快,他几乎不会感受到太多痛苦,可匕首划过之后慢慢跟上来的刺痛却怎么也阻挡不住。他就这样看了数个时辰,还要熬住这逐渐累积的像是蚂蚁在不停噬咬着肌肤的折磨,与其相比,空气里的盐分反倒叫人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没关系,艳文还可以。”

道人替他拢上衣袖,消瘦的左膀至手心都刻满了字,还要结合阵法的三十阵符取出舍利,史艳文此刻才难耐出声,显露异色,着实让人敬佩。

不得不停。

道人看着微微喘息的人,他想阵法完成,这条手臂十之八九是该废了,而一旦真正启动阵法,废掉的又何止是一条手臂?想到这里,道人不免又赞叹,可这人毫无退意,如一只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

聚魂庄的真相他至今也只了解了七分,余下三分最重要的便是史艳文为何会来这个世界。聚魂庄之人冷笑不语,荆棘山只剩一片荒芜,那缕魂丝未得净化难以入身,史艳文能捱到那时么?

史艳文自静寂的喘息中抖动睫毛,暗淡的蓝袖无力穿上,温润顽强的眸子也失了亮色,这间刻满符文的木屋能透光的地方只有一扇隔窗,然而孤岛参天的巨木与藤曼早已将之埋葬。

无希望之地。

他看看道人,那从来淡然的视线里似有无奈透出,史艳文想了想,“弦首准备何时回去?”

“明日午时。”

“嗯,”史艳文点头,“那艳文就祝弦首一路顺风,孤舟独路,切莫迷了方向才好。”

“你累了,暂且休息吧。”

道人不想多谈,史艳文只好闭上眼,飘荡数日,符文刻体,意识的高强度集中的确很费精神,那些怨怒交加的目光更让人疲倦,怎能不累?

不知素还真此刻在做些什么。

可惜休憩的时间不足半晌,俄而即闻执杖敲门,年轻人急切的声音响起,“两位,准备好了吗?”

两人不理不睬,门外之人只好悻悻走开。少倾,又听老者捏着嗓子的咳嗽声,“史君子,何必磨蹭呢,你还怕死么?”

他还怕死么……

这话问的可笑了。

人都是怕死的,好像史艳文就该不畏生死。可他是怕的,尤其怕死的不明不白,无人问津,若活了一世落得这样孤单的下场,未免凄凉。他也想像个普通人,有儿女送终,有爱人相伴,睡得安然,也许有一些平凡的遗憾,却也因此而更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老人见无人回答,态度立马冷了下来,“再给你们半刻钟,弦首,半刻钟后,老朽送你解药,助你登船回去中原。”

……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素还真来到九界,是为阴域圣莲成熟,将苦境这朵万古才有的莲花牵引了过去。他要回苦境,也是因为这边的莲花即将成熟。可见聚魂庄若要回九界,也当有牵引的圣物。

莲花已融入了素还真的身体,属于九界的圣物,还有什么呢?

“建木。”

史艳文身上那点细微的建木精华啊。

可若不是那点建木精华的存在,那铺天盖地的冤孽戾气早已透过残魂侵占了史艳文白璧无暇的心。

他怕死,更怕死时看不见亲人最后一面,最怕死后如妖似魔,伤害自己所在乎的人。

自然,也不会尽力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弦首,”史艳文坐直了身体,“艳文尚有余力,早些结束,早些回去吧。”

劫。

佛家以劫为基础,来说明世界生成与毁灭之过程。世界应历无数劫,每劫末均有劫火出现。道家又以先天三万六千歳为一劫,後天三千年为一劫。

那是多长的时间?具体又无法想象的遥远,此生终结也望不见尽头,恐怕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在一劫里也是须臾,不过是烟雾缭绕间一个迷茫的眨眼。

它长的像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之间始终连接不上的距离,史艳文在原点招手,掌心的思念被丝线牵引着像远方飞去,这条线在无知无觉中飞过了漫长的十年,还是没有到达彼岸,被永久阻隔在时空的断层难以跨越。

它短的又触手可及,素还真就站在终点,眸中的希冀在看见那人时漫天辉洒,繁花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盛开招摇,欢欣鼓舞地铺陈出一条毫无阻碍宁静优美的康庄大道,以莲香为引,以建木铸就,可他们却失落在时间设下的陷阱里。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长线,岌岌可危。

他们之间还有一条秘溪,涓流不息。

在一片静谧中,生命早已枯朽的老者冷笑着,“你难道就没想过,那些背叛你的人中,也有一直在你身边的那个呢?”

细碎严谨的脚步声踏碎了黑夜的宁静,他们如一个个执杖的掌权者,可却没有上位者的威严,目露蔑视与忌惮,欲望与恐惧皆能让人丧失理智,这些人已经被恐欲掩埋,放下,才得解脱。

他便是来助他们放下的,无论代价为何。

只是要他习惯这令人窒息的阴氛与冷漠,也太过艰难。好像与这些人的相识已是沧海桑田之前的事情,那些近乎虚妄的深仇大恨,此刻,才让史艳文有了片刻的真实。

史艳文只觉失望,连笑容都疲于显露,他面对的人那么熟悉,可也陌生的紧。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

喋喋不休的少年试图探究出饱含善意的隐秘,清静冷漠的道人尽力挽救那人不该逝去的生命。

素还真被推上山巅,史艳文则落入深海。

在高山上的素还真告诉齐天变,他要去蜀地唐门。

在深海里的史艳文告诉聚魂庄,我来送你等回家。

在山外百里之外的却尘思看见屈世途带来出世的乱世狂刀,用道家秘传之招天地根开启了通向道门圣地的通道。

在海上百里之外的谈无欲看见自天上笼罩而下的建木阴影,以燃烧生命的方式流光溢彩地飞向无尽夜色的孤岛。

一者命悬一线,一者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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