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1 / 1)

见是何曾是是,闻非未必非非。

往来诸用不相知。

生死谁能碍你。

天赐圣物,眷顾的只有慈悲之人。

史艳文是怎样的人他不得而知,旁人的三言两语总是很难叫人信服,即便是素还真的再三叮咛,谈无欲也是将信将疑。他或许是慈悲的,或许在另一个世界是天运眷顾的,所以连这神木都愿舍己救他。

可谈无欲对他的印象却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见过这个世界的史艳文,长髯纶巾的老者自然是与“艳”字沾不上边的,倒是和“文”字极为匹配。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史艳文,倒是两个字都相合了,只是还多了点什么。

比如,狠辣。

那是个孩子,不足垂髫,走路也不甚稳当,说话战战兢兢的,眼中充满恐惧。

他也看出了那孩子早已死亡,躯壳里藏着的只是一团阴气,尽管如此,那也只是个孩子。谈无欲自问,要在童声的哀求哭诉里毫不留情地将之斩杀,也需犹豫片刻。

岛上的怨气遥遥百里都能叫人心惊胆战,身临其境更是举步维艰,也不知是多少人留下的,如今全被阵法给转移到一人身上,何仇如此深也?谈无欲暗暗摇头,这人即便救了回去,只怕最终也逃不过一个不得好死。

可这又是素还真认定的人。

唉,难办啊难办,果然素还真所托之事,竟没一件事好办的。

舍利的破碎在眉心留下了殷红的长痕,妖异之色更浓,谈无欲躲在暗处细看,越加觉得棘手。这人被戾气包裹,瞳孔都换了黑色,这等神挡杀神佛挡噬佛的气势轻易阻挡不得,除非有人先吸引他的注意力,或者偷袭得手胜算稍大。

“也不知弦首此刻在何处,那船上留下的记号太过隐晦,我这般无头苍蝇乱转,叫聚魂庄那群鬼魅撞见,后果不妙啊,嗯……”

好在他并未烦恼多久,史艳文将那孩子的戾气吸取之后,继续往林中深入,不多时便回到了木屋,站在门口岿然不动。

身影透着说不出的悲伤。

素还真说他也是一境护道人,大约身份与之差不了多少,谈无欲将素还真的身影带入,突然就觉得无比气闷,看着史艳文的目光都带了复杂。

这样的人即便不能安享天伦,也不该成为行尸走肉,傀儡一具。

谈无欲正寻找良机,却见史艳文蓦然一抖,右脚往前走了半步,又耸着肩膀往后缩,看样子是还在苦苦挣扎。谈无欲十分讶异,那等怨戾还能保持几分清醒,这人本心坚强之甚也。

可惜他的庆幸还未维持多久,就有两个青年出现,打开木门,用力将史艳文推了进去,然后又再度关上门,离开时还阴森森的冷笑。

“什么史君子,也不过如此。”

“……”谈无欲摇头,拙劣之人总喜踩着德行自豪,这般沾沾自喜,实在叫人心寒。

他们并不担心史艳文会离开,以史艳文如今的状况,怕是从地上爬起来都费力,哪里跑的掉?谈无欲思忖半晌,终于决定冒一次险,他轻手轻脚地落在木门旁,用拂尘顶着门扉往里推,不想才推开一点,拂尘就被拿住了。

谈无欲脸色微变,真气一送……

“谈无欲,是我。”

将发未发的真气卡在掌间,他愣了愣,反应却不算慢地进了屋内,满地的蜡烛几乎让人无处下脚,一半燃着,一般熄灭,恰如阴阳二分。道人藏身门后阴影处,若不细查,还真是无法发现。

道人让他看蜡烛中心,蜷缩的青年外罩紫衣,紫衣上鎏金的梵文字体不算陌生——是往生咒。

驱邪镇魔,颇具某先天僧人凌厉的风格。

史艳文脸色惨白,地面的阵法不断吸收着他身上的戾气,也不断侵蚀着他的灵魂,紫衣则不断净化戾气,凝聚魂力。这般折磨,他应该是无力虚脱了。

谈无欲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压低声音,“你们……”

“我曾尝试化解庄内阴氛怨气,但是不行,只有建木能奏效。”

换句话说,只有史艳文能做到,所以,道人才会带史艳文回聚魂庄马?

原来如此,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看向史艳文,“你想以此法间接净化,但我看这阵法所蓄力量即将饱满,只怕你净化未尽,史艳文就要魂消而亡了。”

“他会尽力,”道人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对现下情况束手无策的无奈,“建木精华或能打开两界通道,也能克制邪祟。他若熬得过,我自有保命之法,熬不过,心魔自生,到时……便将尸体带给素还真吧。”

“……”

道人偷偷潜回孤岛时,史艳文正抱着紫衣怔怔出神,他坐在门口,腿上躺着个气绝已久的孩子。道人静静看了许久才出声,史艳文也反应了许久才回应,天色已见柔光,离阵法启动至多只有两个时辰。

他去牵他的手,却发现那手像冰块一样冷硬,道人只好将人搀扶进去。

那时的蜡烛还有半截高,蜡烛的摆放都在阵法节点,当阵法启动时,这些蜡烛便会是最好的燃料。

燃烧的祭品,是史艳文。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阵法中央,深蓝的曈眸里跳动的烛火毫无生机,目光好像穿过木门看见了那个孩子。弱小的身子失了戾气后早已腐烂,味道很难闻,史艳文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将自己身上也染上了腐臭味道,死气沉沉的。

——弦首设下罡风之阵,真能阻止所有阴魅逃出吗?

——十之八九。

——阵法启动,他们会聚集过来,对吗?

——对。

——那好,艳文会带他们一起走的。

道人想救他,他看着那张有了片刻人气的脸,不否认心中恻隐。他的脸分明是笑的,说出的话竟是饱含死意,若一人有心求死,要救他,就太难了。

……

至于建木。

谈无欲敛眸,他那时随建木同进,不想一进来就只剩自己,建木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何方。

传说中的建木能沟通人神,趋吉避凶,更甚者有救死扶伤的良效,好处不胜枚举,他想起当初素还真提前大好的腿伤,便是在史艳文魂力入体之后。倘或果然有此好处,又是为史艳文而来,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为何会消失?莫不是聚魂庄发觉异常,将其阻下了?

谈无欲略一沉吟,刚想说话,就见烛火微动,东南角兑位蜡烛忽然熄灭,只余三簇尚存。

两人目光一凝,这蜡烛熄灭的太过诡异,像是被人掐灭般,烛芯都偏了方向,道人挥手将紫衣上的佛言掩盖,与谈无欲都不约而同往暗处隐匿。

方入暗中,木门便被人推开,一老妪被人推搡而进,老妪不能动弹,但看见阵法之中的人时却瞪大了眼睛,“不!我不要死!我要回去!你们不能牺牲我!不……”

老庄主嫌她吵了,干脆抬脚在她喉间狠踢,哀求的声音立时便哑住,尸臭也扩散开来。

“回去?”他冷笑道,“你这身体回去也干不成大事,倒不如将戾气奉献出来,若能填满阵法,你那小儿,还能保住。”

老妪闻听此言,口中呜咽更大,深凹的眼睛黑丝蔓延,几乎看不见眼白。

老庄主站在门外往西南巽位拍了一掌,见此角豆火大盛,又在史艳文身上看了看,“这阵法的力量积蓄,比预料中慢了些,倒是奇怪……”说完他又多看了几眼,而后才关上门,只是在门合上的时候顿了顿。

待门合上,老妪才终于能动了,只是她一动,一身的戾气阴氛也随之震荡,蜿蜒诡异地被史艳文四肢百骸处吸引而去。

老妪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手脚都是扭曲的,她匍匐在地面,丝毫没注意到角落里静默的两人,跌跌撞撞扭出了木屋,慌不择路。

谈无欲却没有看他,而是直勾勾地对史艳文行了注目礼,他看了眼道人,道人也与他一样。少倾,烛火无风自动,别样的寒气自阵法之下流窜而出……

史艳文蓦然坐起,慢慢睁开双眼,长发凌乱地贴着鬓角,迷乱了火光。

一滴泪还未落地,就已成冰。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又是那幅山水,又是那个人,水中人还在笑他,这梦实在太麻烦,史艳文自嘲,“其实我早知道你是谁,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会出现?”

水中人反问,“那我,为何会出现?”

“不知道,”史艳文觉得不解,他的手在水面一点,清波荡漾,波纹下的画面换成了另一个人,莲冠深眸,煞是好看,“先时我以为是因为他,细思又觉不像,倒更像是在我心里的,你……是不是早就在我的心里了?”

“你果真懂了,”又回到原先的画面,水中人惆怅地抬起手指,放在心口低语,“我很虚弱,另一半的我也很虚弱,它快死了,你也会死。”

史艳文目光一暗,“地藏早已到达佛的智慧海,功德圆满,却不现佛身,始终以菩萨身度脱罪苦众生,故为大悲菩萨,亦曾发下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我明白,”水中人答,“然大悲菩萨虽不证佛身,而世间称佛者众,独身行万***回生死以劫度量,尔无轮回,当真不悔?”

“不悔。”

“亲朋散尽,无人悼念,不悔?”

“不悔。”

“苦多乐少,半生坎坷,不悔?”

“不悔。”

“好,”水中人慧眼藏识,手指拈花,点头轻笑,“子不悔,我不悔。”

轻烟摇曳,袅娜幻眼,水中人消失不见,梦境化作片片飞花,铢衣妙服有万言镌刻,史艳文惊讶地看他足行手落间的宏大佛力,大梦乍醒。

史艳文睁开双眼,奔腾如倒灌海水的戾气遮天蔽日,鎏金的佛言阻在半空,岌岌可危。道人立身于前,蒙蒙亮的天色正是晨光降临的前兆,道人暗沉沉的脸色却还带着半夜的阴冷。

有人集于地面,有影飘在半空,间有幽丝相连,不分彼此。

黑影桀桀冷笑,“你果然回来了,嘿,这下也好,史艳文总担心你的安危,而今你们能可作伴,也是万幸。”

道人不言不语,像一座移不走的高山,背后是壁仞千丈的绝壁,危险,又无比的安全。

史艳文伸手牵他的衣角,道人早已察觉他醒来,只是一味防备。史艳文原不知道他在防备些什么,可等道人转身扶他,他就发现了——一支箭,很熟悉的箭,箭头、箭簇、箭身,都那么的熟悉。

史艳文心中一颤,移开目光,攀着道人的手臂,无视众多的不怀好意,无所谓的笑道,“弦首,离开这里吧。”

道人摇头。

史艳文又道,“弦首要做的事已做完,何必逗留于此?”

道人还是摇头。

史艳文不笑了,手指摩挲着地上的紫衣,鎏金佛言的力量将近溃散,这衣服也该物归原主才是。他推开道人搀扶的手,微微酿跄地站起来,大笑一声,似满不在乎,“弦首,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史艳文一生坦荡,就是赴死,也绝不会畏畏缩缩,更不会避于人后!”

道人欲言又止,往屋内某处看了看,长叹口气。

黑影气息微乱,轻哼一声,“他想走,就能走吗?”

史艳文但笑不语,道人将衣服披在肩上,阻隔阴氛的鎏金佛言重新排列,再度回到衣裳上,与绣纹阵线不谋而合。道人不再看他,如闲庭信步,步出屋内,老庄主皱了皱眉,眼见阵法将满,终不愿多加耽搁,因小失大。

一挥手,静默已久的人墙自动分开,道道冷漠视线,紧随道人而行,逼仄的通道更显压抑,寸步难行。

道人走出人墙,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道随之紧闭,苍老疯狂的声音同时响起,“启动阵法,献祭!”

燎原之火瞬息炸开,道人微顿,终未回头。

人生自古谁无死?

可也要看,死的值不值。

……

不动城很安静。

宛如刀削的城墙藏起了多少秘密,外人不得而知,只怕连里面的人也并非全然清楚,他们的心思不在于此。

他们在黑暗里埋下正义的种子,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结出来的果食就算是苦的也没关系,至少为之努力过。

然后呢?

他问自己,然后呢?

无名小辈,即便死了,记得他的人也只有那么几个,他曾安慰自己,就算是那么几个,也比千万人值得了。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蹲在低矮的坟前,想着原来人死两簇灰,不足一哂,连土都只消一捧,甚至连碑都没有一块。

这一生,终结的也太快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那么多多愁善感。”

“啊!”

不防这声音贴着耳根响起,皓月光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愕然看向眼前人。

那人蹲在他面前,他看起来很狼狈,一身是水,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衣裳都是破的,连头发也断了一半,手脚都有大片烧伤,湛蓝的眼眸里很是好奇,“你在做什么?素还真可在城内?我有事想问他。”

皓月光愣了很久,若非自己的坟墓就在旁边,若非眼前人体内不同于他的生机,若非……那莫名其妙的阴冷,他几乎以为死去的那个人不是他了,“你看的见我?”

史艳文拉他起来,捋捋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流星行呢?”

皓月光震惊地瞧着他的手,“你还碰得到我!”

“啊?”史艳文越加奇怪了,“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皓月光一顿,突然跪在了地上,极为夸张的抱住史艳文的大腿,涕泗横流,口齿不清,“啊!前辈,你看的……无……看……好开……呜……只有你……啊……”

史艳文被他吓得方寸一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四处看了看,甚是尴尬,“你怎么了?有话站起来说……欸,你、你别这样……”

这孩子好歹也二十几岁了,就算受了委屈,也不用抱着别人大腿哭吧?史艳文嘴角抽了抽,一时也不明白心里闪过奇怪的感觉为何,只好不停抚着他的脑袋,“好了,好了,别哭了,流星行呢?”

“……他走了。”

“去哪儿了?”

皓月光一顿,也不哭了,仰头看着史艳文,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史艳文用力把人提起来,想了想,又往后退了两步,适当拉开距离,推测少年垂头丧气的原因,“你和他吵架了?”

皓月光还是不答,只是转头看向旁边的土丘。

这便是猜中了,史艳文看他“闹别捏”的模样,不由好笑,数日不见,这两人的性子倒越来越幼稚了,不知叶小钗看见会作何感想。

正想着,眼角余光里突然出现两人,史艳文的样子太过吓人,两人都不免惊慌和担忧。他们快步走上前,原无乡拉着史艳文的脉搏探了探,而后开始不停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回来的,怎么这么狼狈,还有这头发……谈无欲呢?哎呀!先随我进去!”

倦收天并未看他的伤,反而是在他的脸上停留稍久,“你的精神,不太好。”

史艳文脱口欲出的疑问就这样被堵了回去,他是不太好,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快被稻草压死的骆驼。可是不打紧,他想,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等素还真回来,他再问吧。

“外伤而已,不必担心,谈无欲去找屈世途了,”史艳文敛去眼中的伤怀,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皓月光,便转头,那孩子还满脸落寞地看着他呢,可怜兮兮的,“……一起进去吧。”

皓月光迟疑了一下,而后点头。

“你在和谁说话?”倦收天问他。

“皓月光啊,”史艳文道,“他一个人在这儿感慨生死,傻小子,怕是心里有事吧。”

倦收天沉默片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你累了,先回去治伤。”

皓月光默不作声。

史艳文还想说话,原无乡却狠狠捏住他的右臂,险些将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扯开,他看着史艳文,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痴人,“史艳文,皓月光,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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