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1 / 1)

仙仙乎,而还乎,而求我于广寒乎。

善哉。

君已无情义,我亦淡然之。

皓月光在练武场徘徊大半夜,他的师尊叶小钗也在这里,伴着凉风阴月,一人独饮。古拙的刀剑搁在膝头,刀猿剑狼的面具也放在手边,叶小钗已经习惯了一遍又一遍抚着它们陷入沉思。

这个地方很特别,这里曾经是他和流星行常驻之地,也是他们与师尊常驻之地。

中秋后的树叶渐进枯黄,打着旋风被带上高山,叶小钗的头发好似也沾了酒意,缠了片树叶在上面玩耍。挂在墙角的灯笼早已没了生机,皓月光没怎么看清,可凑近了又不敢。

他不敢看叶小钗的表情。

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和他一比,自己就成了最蠢笨的徒弟,最不孝的儿子,行事冲动,不留余地。

他的师傅虽然无法说话,可他肺腑中的浓烈情感总能让人倍感温馨,一个眼神就胜过了千言万语。他们曾在这个地方,用那幼稚的打赌逗笑了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师尊,那时他们装作很害怕的模样,可他们知道的,那个温柔的师尊不会惩罚他们。

他们只是孩子,在叶小钗看来,他们永远都只是孩子。

而今,他没有保护好这两个孩子,他一定是这样自责的,皓月光鼻子发酸,可是事实却与之相反,是他们,辜负了师尊。

逾时,皓月光终于肯靠近,伸手去摘那片叶子,可还没碰到就手一顿缩了回去,满脸忧伤,“师尊看不见我了……自作自受。”

他才刚说完这句话,叶小钗却向他看了过来,目光凌厉又平静。

那应该是在看他,皓月光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脖子像是榫卯一样往后转,确定背后没有人后又转回头,对上叶小钗的波澜不惊。

那应该是在看他,可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他的影子,没有任何激动。

只是随随便便转了个头而已。

未几,叶小钗又垂下头,将那断裂的刀柄上摸了两下,无声轻叹。皓月光没有注意他的动作,方才的对视让他红了眼,他终于看清了叶小钗的表情,十分苦涩的表情。

“师尊,”皓月光干脆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的声嘶力竭,奔腾而出的眼泪把视线都模糊了,明明知道无人可看见他,还是忍不住用手臂遮住脸上的一塌糊涂,以致于忽略了刀狂剑痴微醺的眼神里压抑不住的迷惑。

等到皓月光哭的差不多了,叶小钗忽然站起了身,脚边的酒坛子在地上滚动几圈停在远处,手上拿着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包好,叶小钗扫了扫少年所在的方向,转身离开。

“师尊,”皓月光仰头看去,叶小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也站起身,擦干眼泪,声音坚定,“你等徒儿,我会岁前辈一同离开不动城,等找到了身体,徒儿一定回来亲自向你请罪。”

但是。

自信维持不过眨眼,他蓦然又垂头丧气了起来,“前辈受伤了,不知道前辈现在怎么样,他又不准我上去……不过,偷偷看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应该没关系的。

打定主意,少年摸摸鼻头,身体缓缓往上飘去。

他知道麒麟宫偏殿的门惯常虚设,里面的人不惧风霜雪雨,为观月赏星湿了衣衫亦是司空见惯,自他来不动城,皓月光便从未见史艳文合上过宫门。

这是第一次。

“滚出去!”

可是!

“我叫你滚出去!”

可是……

他从没见过史艳文这般杀气腾腾,他以为这样温和的人连生气总是如昨夜那样好看的,虽然沉重,却没有杀气。

现在他恍惚了,这个人眼里全是杀气,排除杀气之外,还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他的脚钉在地上,眼里的惊骇扰乱了史艳文的心,也扰乱了另一个人。

素还真下意识捂住了史艳文的嘴,冰冷的视线落在皓月光的立足之地,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说话,看来是我下手太轻了。”

史艳文狠瞪着他,心中的恼怒羞愤至此终于爬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殿里有第三个人。

他活了这数十年,受人憧憬数十年,被嫉恨怀疑数十年,出生入死数十年,却从未受过如今夜这般羞辱!

对他而言,这是彻彻底底的羞辱!

“唉,”激起他的恨意确实是自己所愿,可当真做到又十分不舒服,挣扎半晌,他终于做下了决断,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谦逊有礼的素还真,促狭道,“罢了,念你身上有伤,今晚暂且放过你,不过……”

幽绿的光华顺着手臂,渐渐注入史艳文的心口,“你得睡上一段时间。”

诡谲的力量在周身转了一圈,史艳文目光一闪,不去看他,仍旧望向大惊失色的少年,凛然眉目间突然多了一丝挣扎,最终归于平淡,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掩去眸中熠熠生辉的神圣光华。

皓月光此刻才从那目光惊醒,近乎酸软的脚步在半空连连倒退好几步,以死亡代价换来的经验到底起到了作用,可是这作用在史艳文看来,太过渺茫,“前辈,我、我去找人……找人帮忙……我不看……我什么都没看……我……你等我!”

可是,该找谁?该找谁才好?谁能看到他?谁能听到他?为什么又是这样!

皓月光方才擦干的眼泪又不停地往下落,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又慌不择路地闯进了苍鹰宫,奈何床上打坐的身影毫无所觉。

“师尊!”少年不知道该找谁,他在此城最为依赖的只有他,最为信任的只有他,甚至于执念牵绊最多的也只有他,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该怎样告诉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扑向叶小钗,“师尊!”

他大吼一句,跟着就愣在了那里,前辈一定不希望别人看见那种情形,而且,师尊听不见他的声音……

皓月光跌坐在地,又急又痛,他不顾一切地跑下来,可是能做什么?除了像上次一样看着史艳文在冰冷的地面挣扎,他还能做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叶小钗动了。

他睁开眼睛,看向皓月光,准确的说,是看向皓月光身后的长桌。桌子上断刀轰鸣,幽光暗闪,他顿了顿,起身拿起了断刀。

皓月光目露错愕,马上又反应过来,他并不聪明,可也看的出来,这是天赐的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少年一头磕在地上,悲喜交加,他以为已经绝望了,没想到上天还给他留了一个希望,“师尊!素还真、素还真想杀他!”

道人在夜初时回到了中原,中夜时随谈无欲找到了屈世途,他想史艳文回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素还真,而屈世途掌握着不动城在武林的情报网,定然知晓素还真的位置。

果不其然。

“素还真被幽魂扮演的假和尚给纠缠住了,不过还好,数日对峙,他已将之打死。”

“后来回了琉璃仙镜,不过听说也只待片刻便罢,竟不能多谈。”

“有位黄花落寻梦而来,本已约好说是要去佛门寻赮毕钵罗,不知怎地又想起史艳文,将时间推到了明天,而今那少年正与齐天变待在琉璃仙境等候呢。”

“若情报无误,现下,该是去往琉璃仙境吧。”

屈世途看着两人,“倒是你们,怎么史艳文回来了两日有余,你们才到?莫非有何变故?”

变故是有,但不知,是发生在哪处了。

素还真既已经回来,想必那生死劫已然渡过了,谈无欲背过拂尘,不动城人才济济,即便真出了变故,也应付的过来,他却不想过早沾染风波上身,而史艳文有弦首相助,必定也是安然,他继续停留在此,怕也是没有多大益处。

“无欲天近日有贵客将临,在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道人点头,此回波澜本就让他身受戾气袭扰,合该静养,“请。”

谈无欲点头,抬脚之前又刹那犹豫,“弦首,那涅槃之事,你准备如何处理?”

“道法自然,无所不容,”道人平静的目光亦带无奈,“史艳文希望保密,他们也需要距离……且随缘去吧。”

“哈,”谈无欲轻笑,不为可怜,反觉期待,料定将来素还真定有大闹笑话的一日,即便逍遥远去,“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

“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么?”道人叹息,“史艳文这涅槃之誓,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你们在说什么?”屈世途奇怪地看着远去的背影,怎么念的愁诗,笑得却无比开心,好生矛盾。

“无,”道人看着他,郑重其事,“能否带苍进不动城?”

虽说素还真生死劫数已过,但史艳文,若不看上一眼,他的心,始终不安。

去路不远,屈世途听完道人细诉此行,感慨颇深。他理解史艳文只身归来的急切,孤身一人在久居异界,突然间冒出个亲友,且还被人刻意隐瞒,是他也会怒火中烧。

只是素还真这样做必定也是有原因的。

他一再强调着“一个月”,莫不是那人一个月后才会出现不成?依照聚魂庄与史艳文出现的时间来看,倒也并非不可能。可惜素还真并未将此事全然告知,他的想法弯弯绕绕常人总是难懂,不猜也罢,倒不如静待一月。

他想按史艳文的性子,会理解的。

想明白了,屈世途再不耽搁,带着道人私下从密道进入,此刻不动城里的人也该醒了。

晨光熹微,或许原无乡正在给史艳文换药,叶小钗一定又在怀念那两个孩子,狂刀出城会见好友,不知结果如何。

斯时道人入城的脚步即将踏响,未料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先响起。

琴声。

那曲子,曾是他联系史艳文时所弹奏。

只是那时,这曲子很稳,很慢,而没有如今在他神识中回想的那么急,那么抖。

议事厅里坐着数人,全数都戴着面具,气氛无比压抑。道人的来临似乎并没有让他们惊讶,反而大松了口气。

“你们又是怎么了?”屈世途隐约觉得不妙,从道人出现在他面前后,所有的事情让他有些淡淡的危机感,“素还真和史艳文呢?”

苍鹰摇头,摊手以应。

银豹代为转达,“素还真已经走了,临走时谈及史艳文身中魔障,已被他暂时封印,暂时,不得打扰。”

道人眉峰耸动,“魔障?”

苍鹰沉默良久,突然起身,看了道人一眼,“啊。”

不需翻译,道人明白他的意思,随其出了大厅,而后身体一轻,从外围径直向最高的那层宫殿飞去。

屈世途留下了燎宇凤与银豹,在原地慢慢踱步,霍然抬头看着两人,“你们穿成这样,可是素还真还留下任务?”

“是,”燎宇凤道,“他让我们伺机擒拿儒门衔令者隐春秋,必要时,杀之。”

屈世途愣了一下,“素还真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异识感染者了吗?”

“不,”手中银钩敲在桌上,沉重的声音一如他的心情,“我们,需要你确认。”

……

苍鹰敲门数下,门内无人响应。

“史艳文,”道人垂眸,“你的琴,缺了一音。”

门内还是不见动静。

苍鹰一个时辰前曾被冥冥引领来此,却还未敲门,素还真先一步推门而出,疲累地告诉他史艳文身中魔障,此后数日都不便打扰,而后便匆匆离去。半个时辰后,原无乡来此敲门,史艳文却以琴音将之距于门外。

而道人来此,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琴,缺了。

如何不叫人担忧?

苍鹰伸手,做推门之势,道人同时抬起拂尘,架住他的手,苍鹰顿了顿,只好收手。

“史艳文,”道人又问,“你的问题,可有了答案?”

依旧无人回答。

道人转头,看向苍鹰,那人却摇头,面具后的目光,有些不解与复杂。

“素还真离开之前,是否说了些其他的?”

苍鹰这次停了许久,然而最终还是点头,手指凝聚真气,在空中写下两行字。

——史艳文心神有损,言语疯癫,恐有魔障入心,暂且封印,此后数日,不可打扰。

这是什么话?道人平静的心湖少有地泛起了怒气,“荒唐!”

在聚魂庄业火焚身时没疯,在经受涅槃重生时没疯,却在他最应该且最理智的时候疯了?何其荒唐!

何况史艳文如今的身体,万邪不侵。

更荒唐的是,说出这话的人,是素还真,是让所有人都绝对信任的素还真。而比起史艳文,所有人都是信任素还真的。

可他的怒气还没发出,那门却突然打开了,晨曦穿不进阴冷的殿堂,倒是怪异的麝香自内飘出。

苍鹰愣了愣,不假思索看向道人,甫交睫,道人便已闪身入了殿内,苍鹰也想跟进,道人却冷冷叱道,“止步!”

断弦古琴映入眼帘,逶迤在地的轻纱触目惊心。

道人抖了一下,拾起古琴,沧海的怒气也只如清波一缕,压抑在深不可测的眼眸里。

他抬头,呆坐在床边的人也正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悠闲的晨风在巨门的吱呀声中疯狂灌入,白色的衣袂迎风飞舞,越加年轻的脸庞毫无血色,湛蓝的眼睛明明带着笑,却又像要哭出来似的,本如泼墨的黑发,几缕白色若隐若现。

“弦首,艳文还以为你明日方至,竟不曾远迎,失礼了。”

道人眸中飞快划过几分逼人的锐利,又不动声色地隐去情绪,疾如流星,他说,“舞叶秋风落尽时,岸榛浮雪玉盈枝。白商素节,酒飞浮雪,你……想去看看吗?”

史艳文敛足嗤笑,起身来到他面前,视线却穿过重门,杳然无迹,“弦首,是怕我杀了素还真吗?”

“……灾难若止,苍不阻止。”

“……那好”悠悠喟叹,史艳文闭上眼,“那好,可艳文的答案还没得到,终究是要回来的。”

“无妨。”

“但我要出去,就要从不动城的正门,我也不要弦首解释,更不想看到他们任何一人,这间偏殿……艳文也不想让它继续存在了。”

道人听了,嘴唇翕动,到底无奈,伸手拉过史艳文的手臂,紫色流光直奔癸界,无视所有惊愣。

疾驰中,但闻轰然震动,偌大偏殿,砖瓦不存。

“如是如是,从君而已。”

脱离魔城的刹那,沉默的刀剑客手中出现一把断裂长刀,遥遥送别,史艳文回眸,呢喃轻语。

艳文这一生恨的人很少,很少。我会回来,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永别,等我再回来时,我将洗刷在此地所受到的,所有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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