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常谈,都说公子无缘。
书生提趣÷阁作画,问世人。
除却自己,谁主尘缘?
史艳文一觉睡了四五天,醒来后见自己还在客栈,叶小钗与素还真正好出去探查,只留下齐天变在守着他。
这是好机会,史艳文正好打听素还真为何会变成解锋镝。
素还真自神州浩劫后,便以千瓣之莲纷陀利华清净无垢体脱胎重生过一次,这是史艳文从书楼知道的,而这,大约也是当初道域幽莲自发融入其身的原因。
同类相吸么。
而后异识为祸,素还真为了防止自己祸害苦境,在异识入体前便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其后种种,皆为异识附体而为。
再之后,不动城众人按其所遗书信,忍痛杀之,取出异识,仅留一口浊气在胸,与当初蹈足的情况相似。而千瓣之莲亦随之崩溃,若要重生,需重凝纷陀利华,而重凝出来的清净无垢体,自然会回到原生之初毫无杂质的状态。
而要重拾过往,即纷陀利华恢复如常,需耗时千日,自然,期间若有其他刺激,时间会大幅度缩短,“千日忘”由此得名,故而出现了解锋镝。
他还是他,就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就如同当初的史艳文一样,他虽忘记了过去,可铭心刻骨的责任还是没能抹去。
“救他的人说,复生后的解锋镝,会如初生婴儿般纯洁——”
“噗!”
“……”
史艳文偏在躺椅上,提着茶壶笑地脸都要抽搐了,觉得自己大约是耳朵好像出了问题,“咳咳……抱歉。”
齐天变面无表情且干净利索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还好茶水不烫,不然他整张脸就毁了,“……可能素还真的婴儿时期本来就是如此不同凡响吧。”
这个解释也太牵强了,就算早慧,没有后天培养,那些谈吐学识哪里来的?
救他的那人或许说的是他的心性志向如婴儿般坚定单纯,而智慧仍如以往,但……
如婴儿般纯洁。
史艳文猛地将茶壶塞给他,自己转了个身,捏着拳头在椅子边缓慢有力地锤了三下。
就是好想笑。
老板正靠门招呼客人,有了四五日,这客栈也有了几个人歇脚,听见躺椅动静便以为是叫他,笑嘻嘻地上前,“公子有什么需要,是不是饿了啊?我这儿刚好有两盘醉虾,要不要……”
“且慢,”史艳文揉着两颧的肌肉对他摇头,老板前日看他又是被抱了回来,只当是在外面受了伤,时时都想着关照,有时殷勤得过分,让史艳文好几次都哭笑不得,“道掌柜,我一个时辰前吃的就是醉虾。”
“哎呀,瞧我这脑袋,”老板赶紧往后吼了一大嗓子,“阿小阿大,让厨娘另外准备个菜出来。”吼完还不放心,自己还往后厨跑了过去。
史艳文摸摸鼻头,他方才只是控制不住手上的动作,乐地在心里拍案叫绝,老板这样的反应,反而让他觉得赧然失礼了。他想若是那日听笑话时齐天变跟他说了这件事,他也不至于会让解锋镝闹个大红脸,反给人当了笑话看。
想到在石天十萃时那个新妇归宁的笑话,再想到素还真如婴儿般纯洁……
史艳文忍不住又笑开了,因不想失了仪态,努力保持表情正经,腮帮子涨得酸疼酸疼的,“如婴儿般纯洁……哪家的婴儿这样不省心。”
齐天变歪着头看他,本来不想笑的,被他这句话也逗笑了。
“话说解锋镝和叶小钗都去了一天了,怎么还没回来?”
“不必等了,”史艳文笑够了,便摇摇头,站起身来顺气,“我们到山下去和他们会合。”
齐天变微愣,“可是解锋镝说……”
史艳文往酒柜方向走去,背着他摆摆手,“放心,我不会逃的。”
“……”
给酒葫芦装满速酿的女儿红,顺便拿了些老板特特叮嘱携带的吃食,再在两个孩子并一个大人死活拽住他的袖子嚎啕大哭之后,史艳文带着齐天变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栈。
这回轮到齐天变捧腹大笑了。
两个孩子也就罢了,道掌柜好歹四十多岁的人……虽然比史艳文要小些,但那哭相委实让史艳文都有些汗颜。
不紧不慢到了山下,摆渡之地只剩下两三片孤舟,水天一色,那些小舟就像停泊在蓝天之上一样。史艳文和齐天变刚到渡口,掌舵的船家就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船,那船家史艳文也认识。
船家来回看看他俩,“哟,原来你们认识,那可巧了。”
齐天变好奇道,“怎么,船家也认识他?”
“送你们来这里的第二天我刚好接到他们,”船家问史艳文,“那不是还跟着个大哥吗?怎么只剩你一个人了?”
史艳文对船家点点头,“兄长有事,多日前已先行离开。”
“是这样……”船家有些可惜,“那样仙风道骨的人物一年看十次也是稀罕的,我这种俗人却是无缘了。”
“何出此言?”史艳文失笑,“船家本是尘世清明人,多少人艳羡这样的自在,艳文可是毕生都求之不得。”
史艳文这样一说,船家反有点不好意思了,憨厚地摇摇头,“你这话倒是和那位公子一样,看来我是不得不信了啊。”
——小家小市,鸡犬相闻,载舟湖上,酒米已足,平平凡凡的一生,倒也潇洒自在,是这世上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哪位公子?”
“就那位,”船家他后边一指,“喏,那不是,就是他叫我在这里等你们的,他说了,若是看见又穿白衣又十分好看的公子,只管请上船就是……”
史艳文一转头,两道身影正沿着芦笛蓬蒿款款而来,叶小钗走在前面,解锋镝拿着个木箱子走在他身后,吸引了一路的目光。
史艳文遥遥一看,正是解锋镝,遂又掉头对齐天变道,“可看见了?”果然是等着他们下来呢。
齐天变点点头,“看见了。”
“怎么?”史艳文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奇怪。
“还‘又穿白衣又十分好看的公子’,”齐天变郁闷地注视着他,“明明我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个,提起我也比提起你更容易认啊……可见啊,根本是把我给忘了……”
“……”
叶小钗已经来到船尾坐下,解锋镝则来到船头往他身边一坐,把木箱子放在史艳文面前。
“何物?”
解锋镝打开盒子,一双做工精致滚着金线的崭新白靴正乖乖躺在里面,解锋镝道,“长路漫漫,换双舒服的鞋子吧。”
史艳文微愣,扫了一眼破了个口子连走路都有些别扭的脚上白靴,没想到他还记得,“……多谢。”
“举手之劳。”
史艳文又看了他一眼,解锋镝摇着扇子问,“不换吗?”
换,当然要换,只是一双靴子而已,他也没矫情到要因为心里的别扭而折磨自己,但是……
史艳文快速扫了一眼,齐天变在看着他,叶小钗在看着他,船家也在看着他,当然看得最目不转睛地还是解锋镝,不由眼皮一跳,“诸位,能不能……”换个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叶小钗默默闭上眼睛,齐天变哦了声,转头看向水中荇草,解锋镝用扇子遮住嘴角的笑容,亦看向别处。
船家仍旧憨憨一笑,执起船竿抵住岸边,开始走船,吆喝声响彻渭水,“时间不早,咱们啊,开船回家嘞!”
史艳文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又瞄了几人一眼,总觉得还是有好几股视线都在盯着他,如芒刺在背。动作迅速地脱下旧靴,换上新靴,不知为何脸颊就是有些热,将木箱快速盖上,史艳文再抬头。
“……”嘴角轻抽。
齐天变捧着下巴笑眯眯道,“大家只是正好看过来了而已。”
告别了船家,史艳文几人在那儒风小镇上暂时落脚,秋心小雅的小二哥正好去市集采买,碰见史艳文等人就把他们请回了那华丽的抱厦。
那老板不仅认识道人,也认识叶小钗和解锋镝,不待他说就把最好的几间贵阁都收拾出来,史艳文仍是住上次那间房子。
他们本意是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日便离开,所以没有过多的要求,天还没黑就进了房间休息。
但半夜时,史艳文的房间被人敲响了,老板给他送来一枝柳条。
“我家主人想见见阁下。”
“你家主人是?”
“客官不必担心,我家主人与弦首是好友至交。”
他倒不是担心,道人带他来这里住了数日,自然是信任此地的,只是这大半晚上的来找他,有些奇怪罢了。
不过史艳文没有过多犹豫,穿了外裳随意扎了头发就跟着离开了,走过解锋镝的屋子时顿了一下,这人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老板是个懂礼的,把人带到抱厦最高层的露天爽亭就引身退下,垂纱亭中围坐了三个人,面貌都被遮住了,顶多只看到几个轮廓。史艳文还没说话,一人已经呵呵笑了起来,像是个道士,正对身边如佛门中人道,“你等的人来了。”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似乎明白这里面坐的是哪些人了,“艳文见过诸位前辈。”
道士没理他,反问身边的佛门中人,“你不是有话想说?”
旁边的人拿着把圆扇,儒音很重,问史艳文,“汝就是史艳文?”
史艳文摇头想了想,轻笑道,“不是。”
“……不是?”
“前辈明明数日前才见过史艳文,现下又明知故问,可见前辈是觉得我不是史艳文,艳文不敢忤逆前辈,只好说不是了。”
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道士在一旁笑得更开心,“咦,试探才刚开始就被人釜底抽薪,你可将人小瞧了啊。”
史艳文笑了笑,“全赖剑子前辈的提点,艳文只是就坡下驴而已。”
道士笑声微顿,那人却笑了,“剑子啊剑子,看来汝也将人小瞧了啊。”
史艳文上来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等的人来了”,明显是提醒有人在等他,但却没有一人自垂纱后出来,只是到底是武林前辈,自立尊位也说的过去。第二句话又是“你不是有话想说”,便是提点这人刻意保持神秘,是为更加明显的试探。
当然,即便道士不说这两句,史艳文也能猜到。
若想见他,上次道人在时他们也可见自己,偏要避开道人,又是道人好友,这意思在老板敲开他房门时就解了七八分了。
无非是好奇,无意于刁难,顶多是想看看他的资质根底罢了,却没想到被史艳文反将一军。
试探已毕,垂纱忽然自动翻飞,挂在来小亭尖角上,史艳文也才看到三人面貌,是意料之中的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三教顶峰”,也是屈世途曾在书楼里记录的被秦假仙戏称微“三教最强流氓”的武林前辈。
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爱说冷笑话的剑子仙迹,以及……暴力和尚佛剑分说。
史艳文上前三步在亭外站定,引身行礼,直起身体又对那门先天单独道谢,“多谢前辈赠衣。”
疏楼龙宿同剑子仙迹对视一笑,示意他坐下,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典雅,书楼里的描写倒并无夸大。史艳文又看了看另一边的佛者,恰逢其时,佛者也正看着他,略微点了点头。
但好像也没有书中描写的那样……不正经?
“数月前,弦首来儒门翻看卷集,曾谈及‘史艳文’其人,而后又向好友借得佛言往生咒,走遍三教,皆为一名为‘史艳文’之人。近月来,又闻弦首常带一人在身旁,四处游历苦境,竟又为‘史艳文’其人,吾等一时好奇,叨扰了。”
走遍三教……
史艳文轻笑,蓝眸里星光一闪,“承蒙兄长多番照料,艳文才有今日。”
兄长啊,剑子仙迹笑了,对疏楼龙宿眨了下眼,“是兄长,不是师尊哦。”
疏楼龙宿不慌不忙地摇头,“耶,一说长兄入父,又说亦师亦父,可见师尊和兄长都是相通的,算不得输。”
剑子仙迹也摇头,正想说什么反驳,却见史艳文忽然眉头紧蹙地捏住了右臂,白色绸缎之下,有金色光华隐隐浮现。剑子仙迹看向坐在一旁沉默已久的佛门好友,“佛剑,情况如何?”
佛剑分说曲指在史艳文的右膀上一点,收回手,“只是往生咒影响了他的功体,收回即可。”
史艳文闻言抬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表情有了瞬间的恍惚,他站起身,深深行了大礼,“……佛剑前辈,三月前之助,艳文铭感五内!”
是往生咒保住他一点神识,才让他在那场涅槃大火里安然熬过。
“弦首所托,理所应当。”
往生咒刻在他的手臂上,道人将借来的佛力压制进了字符里,和那时许多的阵法旁系混杂交错,算是他两度逆转生死的关键。可利弊相连,涅槃之后,这咒语仍旧存在于他的身体,让史艳文的功体也不能如以往用之随意。
佛者此来,也是受了道人之拖,将史艳文身上最后的桎梏去除。
又几时。
但闻佛者轻喃梵呗,咒语顺着手臂流出体外,金色佛言于夜空中消散。最后一个字符离体的刹那,史艳文长吐浊气,忽觉得耳聪目明了许多,连着周身气运的感应都变强了。
难怪,他练习纯阳掌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顺手,那日在石天十萃若非梵天及时,他恐怕就会被那只恶鬼偷袭重伤了。
“多谢前辈。”史艳文道。
佛剑分说点点头,看向他身后,史艳文微微敛眸,再度站起身,“时辰已晚,晚辈就不打扰几位前辈了。”
剑子仙迹却对他身后笑道,“故人重逢,素贤人就不出来看看我们吗?”
“……”史艳文望天。
屈世途在书楼里记录的东西果然不假,他不该有所怀疑的。
这厢前辈发话,后辈自然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解锋镝从暗处出来,史艳文神色立马归于平淡,不冷不热的样子,比之方才,全身上下都透漏着距离。疏楼龙宿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剑子仙迹,佛剑分说则是默默一叹,十分默契地想到了剑子仙迹的某句如雷贯耳的口头禅,似乎连他那三分得意的语气都开始在耳边回荡了。
——剑子仙迹就是让你料不着。
“有生之莲解锋镝,见过诸位前辈。”
这么乖巧?史艳文不着痕迹地往后瞄了一眼,蓝衣书生脸上带笑,看起来很讨喜。让史艳文忍不住又想起了齐天变早上说的话,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些怪异,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化身成安静无害的局外人。
解锋镝却慢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折扇打开的声音让史艳文心里一震,他想往旁边挪一步,还没来得及,解锋镝就已经先开了口。
“出来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史艳文想着毕竟有前辈在前面坐着,也不好给解锋镝摆脸色看,眼皮一抬,还是保持着儒雅斯文,语气平和,“你不是睡了吗?”
“烛火未熄。”
“原来如此,”史艳文忧心忡忡,“艳文今日今时才知,原来素还真是喜欢点着蜡烛睡觉的,莫非……”
解锋镝看着他,直觉“莫非”二字后面恐怕不是什么好话,微微一笑,抢过话头,“一个人睡觉,寂寞么。”
史艳文嘴角一抽。
“有艳文在就不会了。”
“……”史艳文看了一眼自己的拳头,“这儒风小镇上有座楼,叫怡香院,有许多女子……”
折扇啪的一声合上,解锋镝惊讶地看着他,“你去过?”
史艳文比他还惊讶,“我为什么不能去?”
剑子仙迹看看同被忽视的两位好友,颇感兴趣地转头问疏楼龙宿,“怡香院是什么地方?”
疏楼龙宿轻笑道,“儒门产业,专在晚上开场的戏馆,侍者多为女子,可与来客喝酒品茶,共赏粉墨、寻香弄雅。”
史艳文忽然反应了过来,脸色有些发红,“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答得十分顺口,“戏馆啊。”
“……”史艳文盯着他,许久,对亭子里看好戏的几人行了个不算仓促的礼,快步转身下了楼,险些和上楼的侍女撞在一起。
解锋镝拿着扇子遮住下巴,对几位先天笑了笑,“前辈,解某……”
“我们知晓,”剑子仙迹笑地眼睛眯了起来,“吃醋么。”
气氛一静,解锋镝尴尬地收了扇子,看了看有些焦急的侍女,“天已不早,解某明日还要赶路,就不打扰几位前辈了,若有仓促冒犯之处,来日必登门谢罪,请。”
几人点头以应,解锋镝绕过侍女,快速消失在楼梯口。
疏楼龙宿看了看远处的侍女,问,“怎样了?”
侍女叹了口气,“主人,那人非要离开,好几个人拦着都没用,东西都被打翻了。”
“什么人?”剑子仙迹问。
“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刚好砸坏了疏楼西风的厨房。”
“哇哇哇,”剑子仙迹微愣,与佛剑分说对视一眼,“那不是得赔得倾家荡产?”
“哪有那么轻易,”疏楼龙宿扫了他一眼,往后躺去,轻摇圆扇,“自然是要他以身抵债,可惜不服管教,无奈啊。”
剑子仙迹好奇,“那人来自何处?”
“不知。”
“不知?凭你儒门天下的势力,竟然没有查到?”
“耶,剑子啊,这世上有很多人,是没有来历的啊,比如……方才的史艳文。”
剑子仙迹拿起茶杯轻笑,“那他叫什么,你总该知道吧?”
“是个很怪的名字,”侍女抢在疏楼龙宿之前回了他,言语中颇为愤懑,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叫什么戮世摩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一身魔气,嘴里三分糖七分毒,叫人恨不得将他嘴巴给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