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白。
太阳躲在山的后边,它那白亮的光还没有洒下来,整个希望村就还浸泡在凉凉的冷意里,偶有阵风吹过,给冷意裹上了尖尖的刺,在一间间石屋的表面留下点点的痕。
村子里,一北一南同时响起尖尖的吱呀声,那是开门的声音。
住在村北的老丁头叼着卷烟,拄着那根粗粗的拐棍,走出屋门,开始今天第一次巡村。
住在村南的老船工也走出屋门,他身上还穿着发黄的白衬衣,敞着肚子,任由肚子上松垮垮的皮拉耸着,也任由那刺人的风在自己身上脸上扎着。
他好像并不畏惧风里夹带着的寒,抬起惺忪的眼朝微微亮着的天看了看。
“这天又冷了哟,这风跟刀子样哟。”
他垂下眼皮,迈开步子,慢悠悠朝码头走去,来到码头,天色变亮了一些,那艘破旧的小木船靠在岸边,随着河水涌涌荡荡,发出阵阵压水声。
河水很深,在暗暗的晨光里散着浅浅的亮,又大又肥的鱼儿在这片亮里甩着尾巴,悠闲地游荡着,不一会儿就沉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天还很早,没有人坐船,老船工在船上坐下,让身子随着木船荡漾着,荡着荡着,他就打起瞌睡来,脑袋一垂一垂,接着,他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和低低沉沉的击打声。
老船工耳背,像这样清晰的声响他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听到,他醒了,睁着低垂着的眼寻着声音的源头,他看见囚河上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晨光太暗,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他就盯着看着,盯着看着那东西就近了,盯着看着他就看清那黑乎乎的东西了。
那是一副棺材,黑色的棺材......
囚河里飘着一副黑棺,这事像风样卷过整座希望村,把烟尘掀了满天满地,像云样罩在天上,散着浓浓厚厚的阴霾。
这是件大事,村人们聚在一起,把南岸码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伸着脖子朝河里张望着。
囚河像一把圆形的锁,把希望村牢牢锁住,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如果在河里扔下一片叶子随着流走,只要一个小时,它就又会出现在原来扔下的位置。
所以村人们就站在南岸边上,等着那黑棺绕村子走一圈回来。
河里莫名其妙出现棺材,这是大事可并不令人欢喜,村人们心里都像压着石头,沉沉重重,使得向来爱嚼舌根的他们难得闭上了嘴,岸边上挤着的人虽多,却很安静,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响荡在空中,也荡在耳边。
老丁头作为村长,当然不能错过这样的大事,他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穿着厚厚的绿色大袄,拄着拐棍,抽着卷烟,浓浓的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在空中飘着荡着,散着呛人的味道。
他的神色很凝重,脸上的皱纹紧紧堆在一起,昏黄的双眼死死盯着囚河的河面,等着那黑棺的到来。
黑棺来了。
人群发出哗一声惊叹,杂乱的议论声紧跟着响起来,轰轰乱乱,像不断有浪拍打在地上,涌动的人群朝岸边推挤过去,都想看清那副黑棺究竟什么模样。
在这乱里,老丁头的神色凝重却没有变化,倒真有一种村长的架势,他深深抽了口卷烟,把烟气吐出来的同时,提起拐棍在地面敲了三下。
砰砰砰。
低沉厚重的拐棍声炸响在上空,像座山样,把乱哄哄的声响完全压下去,村人不再往前推挤,定定站在原地,目光都定在老丁头那佝偻的背上。
黑棺顺着水流缓缓流淌,慢慢近了,老丁头扬扬脑袋,就有四五个年轻人上了木船,老船工摇着木桨,朝黑棺靠近,年轻人搭手把黑棺拉回到岸上,人们总算真真切切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是一副木棺,没有任何雕画装饰,简单朴素却沉沉重重,通体漆黑,黑得像希望村最深的夜,上下前后左右没有丁点不匀,也看不见丝丝毫毫的破口。
黑棺刚刚从囚河里捞上来,表面却没有沾上水痕,散着燥,也散着厚重压在码头上空。
村人们愣着看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挪脚靠近,沉默和黑棺散出的厚重交缠环绕,像两条长长的黑蛇在空中游着荡着。
拐棍声又响起来,老丁头跨着缓缓慢慢的脚步从人群里走出,来到黑棺前定定站着,村人们的目光又被他引了过去。
村人们的沉默让老丁头很是欢喜,好像他不率先开口说上一句话,这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天黑的时候去。
心里面欢喜了,可他凝重的神色却没有松开,把黑棺细细打量一遍,接着又拄着拐棍绕着走上一圈,这才又定在原地,用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长久来的沉默。
有村人问:“丁村长,这黑棺打哪儿来?”
老丁头说:“****娘的囚河哟,早干了就没棺材飘来哟。”
有村人问:“丁村长,这黑棺飘过来可不吉利。”
老丁头说:“****娘的囚河哟,早干了就不会把不吉利带来哟。”
有村人问:“丁村长,这黑棺是啥预兆?”
老丁头说:“****娘的囚河哟,早干了村子里也不用埋那么多尸骨哟。”
沉沉默了会。
“丁村长,这不吉利的棺材烧了吧,烧掉了,那不吉利就跟着死了。”
“丁村长,这棺材看着是不吉利,可咱们也得知道里面有些啥哩,开了再烧。”
“丁村长,咱们希望村是被诅咒的村子哩,你看这棺材没破没损落到囚河里,许是天神给我们的指示哩。”
希望村村人分成两派争论起来,都觉着黑棺不吉利,一派赞成马上烧掉,另一派想开了棺再烧,两派声势相当,争来争去没个定论,决定权就落到老丁头身上。
老丁头顶着村人的目光,说:“烧。”
地点定在村子中央枯树边上的空地,村人们把粗绳结结实实绑在黑棺上,架上三根粗粗的大木棍子,六个年轻人用肩膀顶着,刚抬起来,还没走上一步,他们的身子却定下了。
日光从天上洒下来,打在他们身上,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影子,打在黑棺上,却泛不起丝丝毫毫的光泽,那光像被一张大嘴给吞了样。
笃笃笃......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
低低沉沉的声音响起来,很轻很轻,却很清晰传进每一个村人耳朵里,原本闹哄哄的村人又安静下来,和那六个抬着黑棺的年轻人一样定下了身子,日光也打在了他们身上,也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他们挨得近,那影子就挤在一起,杂乱得像交叠在一起的黑纸片。
笃笃笃......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
声音又响起来,因着闹哄哄的人群静下来了,所以变得更加清晰,像有人拿着钉子和锤子,一下一下凿在每个村人心上。
声音是从黑棺里面传出来的,因着是黑棺里面传出来的,不开棺就不行了。
六个年轻人把刚刚抬起的黑棺放下,又把绑在黑棺上的粗绳解开,这期间那笃笃声又响过好几回,听真切一些像敲门声,也就像有个人躺在棺材里用手敲打着棺板。
有村人从家里取来了鞭炮,长长一串,绕在黑棺上,像一条红色的蛇。
“开棺咯......”
老丁头面朝囚河,扯开嗓子叫唤一声,嘶嘶哑哑炸在村人的耳朵边上,声音还没落完全,就被一阵噼啪声响盖过去了,一颗颗鞭炮在火光里炸裂,连地面都抖了起来。
放完鞭炮,几个年轻人走上前去,挥着手赶走残留下来的白烟,合力推动着棺盖,在沉沉的轰轰声响里,棺盖被打开了,露出个一尺长的开口,日光没有了阻隔,却照不进去,像被棺材里面的黑暗赶走了。
老丁头站在一旁,盯着开口看了很久,说:“别推了,直接把棺盖掀了,是人是鬼该有个论。”
几个年轻人脸上写满黑黑的麻木,却没有害怕,他们走上前,合力往上一撩,棺盖被掀开了,在一声轰响里砸落在地上,村人们还没来得及把目光从棺盖转移到打开的棺材里,耳边就炸响了一阵刺耳的声。
嘎嘎嘎......
一只只乌鸦从打开的棺材里显出身子,拍打着翅膀往高空飞去,它们的身子很肥大,黑黑的毛也像希望村深深的夜,也像那黑棺样泛不出日光的亮。
它们扯着嗓子叫着,相互推挤着,叠在一块像道黑色的帘。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定住了身子,他们怔愣着,总算明白刚刚的笃笃声响是乌鸦用嘴在啄着棺板,看着那一只只乌鸦,他们像在看着自己。
棺材里变得空荡,飞出来的乌鸦还在嘎嘎叫唤着,却不再推挤,一只一只朝不同的方向飞去,它们的眼珠子很大也很黑,里面却闪着不同颜色的光,因着有这些光,它们飞得更快了。
四散飞走的乌鸦投下一道道影子,落在村人们高高扬起的脸上,遮住了日光,满天满地也就剩下黑暗了。
紧接着,有爆裂声响起来了。
炸裂的不是日光,也不是棺材,是那一只一只肥肥大大的乌鸦。
因着乌鸦的身子炸开了,它们眼珠子里闪着的光就熄灭了,嘎嘎声也歇了。
因着乌鸦的身子炸开了,它们的皮肉就没了,只有红黑色的黏稠的血从天上洒下来。
洒在村人们的脸上,洒在村人们的身上,洒了满满一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