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更重要的是, 宋学官怎么知道她昨日背的是《子虚赋》?
面对着明姝狐疑的眼神,宋学官不甚自在地咳了一声,严肃地道:“我平日里习惯在这一处休息, 你这几日在这吵得很, 闹得我都没休息好。”
他确实是有这个隐癖, 可那日见明姝捧着个书,在此叽里呱啦背得认真, 不知怎的,他竟没有出声赶人,反而是听着她将《史记》中鸿门宴的片段读了个五六遍。
他原本以为这一日就算是完了,可没想到,这丫头之后日日按时到,一天比一天背得起劲。
前几日她背的内容,他还有听下去的意思,可今日她背的这篇目, 却叫他听不下去了,这才现了身。
“啊!”明姝瞪大了眼,“那您怎么不和我说,我以为没人在……”
“罢了罢了。”宋学官摆了摆袖子, “你声音倒也不算大。”
“不过。”宋学官话锋一转,有点嫌弃地看着她,“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脑瓜聪明的,可这两天听你背书,那真叫一个折磨人。”
“这么些篇目, 你翻来覆去那么多遍,却还不通畅。”
明明背的很快了呀!明姝心里想,在记忆锻炼术的加持下, 她背记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可是,想到刚才她卡壳的时候,还是宋学官替她接的话,明姝就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她思绪一转,想到宋学官刚才称呼那乐府诗为俗诗,由是眼中带了狡黠笑意,合袖躬身道:“自然是比不得学官,连您口中那俗诗都熟记于心。”
“那……”宋学官卡了一下,发觉这丫头还是和先前一样牙尖嘴利、角度清奇。
他气恼地道:“本就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作品,我……我也是在先前无意中瞥见了,不慎就记住了。”
他将手备在身后,傲慢地道:“我年轻时背书,一目十行,但凡读过的作品,没有不烂熟于心的。”
也正是凭此等天赋,他才从一个贫家子飞跃至今天的地位。
“而我愈往深去研究学习,就愈发觉作品间存有沟壑。”
宋学官瞥了一眼明姝手上的书册道:“此等民间俗作又如何能和名家篇目相匹呢?读来不过是浪费时间。”
明姝心里感慨,看来这宋学官不仅对男女存在歧视,就连看待文学作品时心底也存了个贵贱之分。
她想了想,才道:“学官说的是有道理,可我学识和见识都尚浅,只觉得这些经世的名篇,读来总是有益处的……”
“况且,在我以为,既是读书学习,那便不必过分计较所谓俗雅,只要是好的、有意义的篇目,我都愿意去学习。”
明姝眼里漏出些光亮:“老师也曾和我说过,做学问不能只讲究阳春白雪,也要去看一看那些倾诉民间声音的篇目,否则就会是高高浮在天上,缺少了踏实。”
“头要仰着看天,脚却也要挨着地,这才能使所学的东西得以致用。”
听明姝提到江渝年,宋学官轻哼了一声,低声讽刺道:“倒是惯是会说些堂皇话。”
他眯着眼看向明姝:“你这小丫头,我倒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方才既是在背诵《孔雀东南飞》,那可知道这首诗说的是个什么事吗?”
明姝稍加思索,道:“小吏焦仲卿之妻刘兰芝,为焦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迫,于是投水而死,焦仲卿听闻后,哀痛不已,最后他选择了……”
她顿了一下,斟酌了一番,拣了个“温和”的说法替换吊死一词:“自挂东南枝。”
大概是明姝在吐出这五个字时,语气过分铿锵,硬是将一个上吊自杀说得像慷慨就义一般,宋学官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又咳了一声,以示威严:“你既然知道这内容,那可知刘兰芝为何会被休遣吗?”
“当然是因为她那婆婆蛮不讲理、性情古怪。”明姝答得毫不犹豫。
听见这答案,宋学官威严表情又有些挂不住了,他斥道:“错!”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这才是她被休弃的原因。”
说出这缘由后,宋学官像是终于吐出心中郁气,他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姝:“如你这般的女子,思绪比那刘兰芝还要活络,言行举止全无女子该有的恭柔婉顺,每日反倒同一群男子争强好胜。”
“即便你暂且考过他们又如何呢?他们未来研学的路还长着,有的是机会越过你去……”
“可你,再读两年便是要回家嫁人的,略微读些书便够了,何必这般好高骛远。”
“你此番读了这篇诗文,看了那刘兰芝的下场,竟也不生些敬畏之心,难不成也想重蹈这女子的覆辙?”
他摇摇头,道:“我这话或许难听了些,可也是看你有几分灵气,不愿看着你迈入歧路。”
“男子读书做官,女子侍奉夫郎,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也不知道太常是怎么想的,竟收了你为徒,倒不知这是害了你。”
听了这长长的一段话,明姝双手握成拳,低垂着眉眼,双唇被咬得发白。
一股不平之气涌上她的胸腔,她压制中心中委屈愤慨的情绪,抬起头,朝着宋学官正色道:“这就不劳学官操心了,既然我能在此时压过那些男子,那么我相信,只要给我机会,我在未来仍旧能够超过他们。”
她提高声音,压过宋学官即将出口的讽言:“即使没有这个机会,我也会努力为自己争取这个机会。”
明姝不卑不亢,语气笃然:“我既是要学习,那必然就不能只是满足于识几个字,读几本书。”
“我要学,就要学经世之法。”
宋学官原本轻蔑的神色因为她这话微变,他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语,粗黑的眉毛一挑:“笑话……你野心倒是不小,可你莫要忘了,这朝堂就没有留给女子的位置。”
乍一听,宋学官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他站在时代的立场上,对明姝的行为做出了最冷酷的评价。
可他这样凭着自己的认知,肆意给他人泼冷水,还摆出一副人生导师模样、企图操控他人人生的人,却是明姝最为讨厌的哪一类人。
这种人希望社会永远按他们所想要、所习惯的方式运转,永远不要变迁。
从某些角度来看,也正是这种人阻止了社会的发展变迁与推陈出新。
而对付这种人,就需要引用到一位伟大文豪的金句。
明姝一字一顿地道:“从来如此,便对吗?”
她昂着头,板着脸,努力让自己有气势起来:“一位哲人曾有言,这世上本是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才变成了路。”
“纵然此时无路,可我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走出一条路呢?”
“呵。”宋学官嗤笑一声,用轻蔑的眼神扫过明姝,“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这屡出狂言的小丫头,能闯出个什么名堂。
话不投机道不同,那就没必要互相浪费口舌了,明姝抿着唇,抱着书册朝宋学官行了一礼:“学官您好好休息,我先告辞了。”
说完,明姝大跨步地向前走,带起的风将衣摆吹得扬起,居然显得颇有气势。
而宋学官看着那昂首阔步、连发梢都写着不高兴的小小背影,心里躁恼更甚。
他用力捋了一把胡子,也很生气。
“不识好人心!”宋学官愤愤地道。
要不是他看那丫头还算顺眼,何至于苦口婆心多次劝导她?
她倒好,不领会他的好意不说,反而还牙尖嘴利地顶嘴。
经世之才?宋学官冷哼一声,他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脑中不由回忆起,明姝在这些年里的一些出彩表现,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丫头是有几分小聪明,可未必堪大才。
可这几日见她读书时那股认真刻苦劲……他已经有好些年没能在太学中看见了,心里原本是有触动的。
能有这样的勤奋,做什么事会不成呢?
这般想着,宋学官气又消了些,心里不由生了些遗憾:
只可惜,她是个女子。
太学某处树林的隐蔽角落。
秦子枫左右探看了一番,确定无人在附近后,才收回视线,小声同面前女子道:“这大白天的,又是在太学里,你找我做什么?”
闻言,沈容华原本低敛着的眉眼骤然抬起,露出水光涟涟的一双眼,她声音颤抖地道:“你说我为什么找你?”
“我问你……”她用那双含泪的眼眸幽怨地看着秦子枫,声音凄婉,“你同我表姐那亲事,是不是真的?”
“我……”秦子枫一时语塞。
见此,沈容华的泪水簌簌滚落,端的是梨花带雨,偶尔抬起眼皮,流露出的那一抹哀怨,看得秦子枫心都收紧了几分。
他上前一步,拉住沈容华的手,慌忙地解释道:“那只是长辈的意思,我心里是不愿意的……你知道的,我真正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呀!”
心里是不愿意的……沈容华眼底闪过嘲弄,他这意思是明面不打算拒绝,暗地里还要同她纠缠吗?
她望着眼前一脸紧张的男子俊朗的面容,心中却愈凉。
两年前,她凭借着上一世的记忆,救下了在上一世被恶仆摁死在水中的秦国公府小公子,同秦国公府结下善缘。
同时,她亦因此认识了秦子枫,秦国公府大公子。
彼时,她已经在太学中物色了些“好苗子”,可这些少年同秦子枫比起来,就完全不够看了。
打定主意后,她使出浑身解数,誓要将这优质夫婿勾到手。
秦国公府家教甚严,秦子枫平日里见到的贵女也都是端庄守礼的,哪里见过沈容华这般风姿惑人的女郎。
只消她几下撩拨,他就乖乖咬上了勾。
可因为沈容华身上还有着同徐开宇的婚约,两个人的交往也就一直遮遮掩掩的,而沈容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妩媚风情,更是将未经风月的秦子枫迷得找不着道。
沈容华心里清楚,秦国公夫人虽然现在表现的很喜爱她,可若是她要嫁给秦子枫了,秦夫人就未必会愿意了。
所以,她必须要将秦子枫的心牢牢攥在手里
可是,当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同徐开宇的婚约,以为可以和秦子枫光明正大在一起了,却又听得另一噩耗——徐诗韵同秦子枫将要订婚。
她一直将秦子枫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以为自己已经将他拿捏的死死的,由是今日找上他的时候,原本是满怀着怒气的。
可当她真正同秦子枫面对面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选择权一直都在秦子枫手上。
秦子枫若是要抛弃她,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纵然,他们之间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做过了……
她根本没有向他质问的资格。
想到这,沈容华姿态放的更低了,她一边哭泣着,一边柔若无骨般的倚入秦子枫的怀中。
秦子枫最喜欢她那把柔媚甜腻的嗓子,由是她这会儿捏着嗓子,带着哭腔道:“我自然是相信秦郎的,可这我那表姐也是个标致的美人,你若是见了她,不会就不要我了吧……”
她用细白的手指捏住秦子枫的衣袖,轻轻摇晃着:“你答应过,要娶我为妻的。”
“放心放心。”秦子枫被唤得心都要化了,他用手轻轻抚着沈容华的背,温声安抚道,“你那表姐痴缠齐王世子的事满京城谁人不知,此般浪荡的女子如何堪为我妻……”
“哪里比得上你对我一心一意的。”
听了这话,沈容华仿佛受到安抚一般,在秦子枫怀里蹭了蹭。
可在秦子枫看不到的地方,她低垂的眉眼里闪过几分嘲弄。
明明是新的一世了,她为何……为何又让自己陷入了这样卑微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