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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没听到唐夫人的反应,仰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出神,不禁笑了一声。“想什么呢,后悔了?”
唐夫人白了荀彧一眼,嗔道:“又胡说,我后悔什么?是你后悔了吧。”
“如果你没有来长安,留在颍川,也许现在就能被人称为女士了。以你的聪明,唐家也不会……”荀彧忽然停住,没有再说下去。唐夫人笑了一声:“我在颍川也没用,不是被他们逼着改嫁,就是被逼死。孙策不抓他们,我也会举报他们。”
荀彧苦笑。颍川世家响应荀衍和麹义,被孙策抓起来关在郡县的牢狱里,报告已经送到朝廷,朝廷却无法处理。说他们有罪,让孙策杀人,这肯定是不行。说他们无罪,让孙策放人,那肯定也不行。朝廷进退两难,只能像处理郭异等人一样先拖着。但颍川世家在朝中的人不能看着家人被关、家产被夺而无动于衷,他们不断向天子施压,要求朝廷出面处理这件事。因为负责联络的荀衍是荀彧的兄长,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荀彧,要求他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唐夫人的父兄也在其中,但她从来没有提过一句,虽然荀彧知道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绝情,她只是知道荀彧也没有解决的办法,说也无益,徒增烦恼。
“别在意那些老朽,他们无路可去,除了嚷嚷两句,翻不了天的。”
“嚷嚷两句,也让人烦啊,何况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老朽。”荀彧一声长叹,连背文章的兴致都没有了。他闭上眼睛,仰着头,嘴角挂着浅笑,看起来却只有苦涩。唐夫人见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荀彧的难处。“你想效仿?”
“嗯,关中人口不足,工坊缺少人手,无法正常运转。如果能像南阳一样让女子进工坊做事,可以缓角人手不足的问题。况且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我们无法隐瞒,一旦那些百姓知道了南阳的情况,不知道多少人要离开,关中就真成了荒野了。可是……”
荀彧咂了咂嘴,没有往下再说。他越想越绝望。关中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守旧的大臣。虽然这些人大多手中无权,但他们的影响力还在。孙策势大,朝廷需要袁谭来制衡孙策,不能问责袁绍、王允等人,让这些人逃过了一劫,留下了隐患。尤其是孔融。
孔融刚到长安不久,却在长安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来孔融是孔子后裔,身份与众不同;二来孔融本人少年成名,三十年前还是一个儿童的时候就得到名士李膺的赞许,在士林中的名望无人可及。他从青州赶到长安来,无疑是人心思汉的强有力证明。他本人也的确对大汉忠心耿耿,与天子见面时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天子感激他的忠义,任命他为少府,有事常向他请教。孔融也直言不讳,每次都引经据典,为天子出谋划策。
不过他的博学很快就让他成了麻烦。对长安的一切,他都看不惯,都要提出批评意见。偏偏他的学问又好,没人能辩得过他,就连荀彧也无法说服他——作为新政的推行者,荀彧受到的批评最多,他已经成了孔融口中的始作俑者,而荀彧复杂的人际关系更是为孔融诟病。在他看来,荀彧就是伪君子,整个荀家都是投机者,荀彧到长安来就祸乱朝政的,根本谈不上什么忠诚。荀彧无法辩驳,只能表示沉默,从此也对孔融敬而远之。今天迟迟没有回宫,潜意识里就有不想见到孔融的意思。
“办法其实还是有的。”唐夫人忽然笑道。
“夫人有什么办法?”
“其实看重男女之别的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普通百姓生计就困难,有几家能让女人闲在家里的?男人能做的,女人大多能做,女人能做的,男人未必做得了,所以普通百姓家里女人当家的并不少见,有些泼辣的女子是你想象不到的。从地域来说,边郡又比内地看得开,我听吕小环说,边地女子放牧、种地,样样都干,哪能在乎什么男尊女卑,男外女内,胡人打来了,女人提刀上阵的数不胜数,所以真正在乎男女之别的就是那些老朽而已。”
荀彧静静地听着。
“如今关中形势艰难,人口不足,如果朝廷也像南阳一样提倡男女平等,除了那些老朽之外,没几个人会反对。他们反对也没关系,朝廷不是没钱么,把他们的俸禄都停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糊口。不想干的,想去哪儿随他们的便,正好腾出官职来安排其他人。你觉得他们还有地方去吗?一群废物。”
荀彧哑然失笑。“你接着说。”
“陛下要西征,凉州士族的支持是关键,把那些老朽赶走,正好征辟一些凉州籍的士族任职。凉州人的男女之别没那么严重,再加上官职诱惑,他们很容易接受这种想法。如果能从凉州挑几个才能出众的女子任职,甚至挑几个才德与容貌兼备的女子入宫,对陛下抢占凉州也有帮助。我觉得,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和羌人、鲜卑人谈判,只要他们愿意支持陛下,就可以和他们和亲,可以把公主嫁到各个部落做夫人,陛下也可以迎娶各族的女子。那么多宗室齐聚长安,挑几个女子封为公主,与各族和亲,又不是什么难事,陛下身边也有了女人,子嗣也不用担心了。”
荀彧睁开了眼睛。“那要是陛下与胡女生了孩子,将来继位,大汉皇帝岂不成了胡种?”
“你啊……”唐夫人为荀彧挽好头发,点点荀彧的鼻子。“神农氏姓什么?姓姜啊。什么是姜?羌女为姜,神农氏就是羌人。”
荀彧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谁说的?这不是诽谤圣人嘛。”
唐夫人笑了。“好吧,我们不说羌人。那你说,荆州人是不是蛮夷,扬州人是不是蛮夷?荆州是荆蛮,扬州是百越,他们都是蛮夷吧?交州人就更不用说了。真要往上数啊,在孔圣人那个时候,如今的大汉十三州至少有一半是蛮夷,难道现在要把他们都赶出去?”
荀彧无言以对,斜睨着唐夫人,哭笑不得。“夫人最近谈锋甚健,学问大涨啊。不知道最近都遇到了什么高人,读了哪些书,能不能让我也涨涨见识?”
“书有很多,南阳郡学的文章我收了七八十篇,你想看,可以让你带回宫去慢慢看。不过,你要留下来吃晚饭,明天早上再进宫。”唐夫人扬扬眉,脸上泛起羞红。“你还有事没做呢。”
荀彧恍然大悟,拍拍额头,笑着摇摇手。“是我忘了。不过我今天必须回宫,情况紧急,要尽快让聯上知道,商量对策。你看,我马上就要走了……”
“那就别说那么多废话,浪费时间了。”唐夫人提起衣摆,跨坐在荀彧腿上,双手抱着荀彧的脸,媚眼如丝。“我得了一本奇书,想和你一起探讨一下,你说可好?”
荀彧哭笑不得。“夫人,什么样的书……”
唐夫人靠了过来,用火热的唇将荀彧的嘴堵住,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个书名。
——
尚书台。
天子脚下生风,快步走入,当值的尚书卫觊等人连忙起身施礼。天子四下看了看。“令君还没来?”
卫觊说道:“回禀陛下,令君还没来,要不要派人去请一下?”
天子皱着眉,沉吟片刻。“算了,令君做事一向稳妥,既然未来,必然是有事耽搁了,催也没用。”说完,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字仲道?”
“正是,舍弟仲道,不过已经亡故数年,无缘得见天颜。”
天子点了点头。“能有陈留蔡氏结婚姻,河东卫氏必有过人之处。你的书法精妙、文采风流,令弟想必也是俊秀,可惜天不假年。河东卫氏名门之后,诗书传家,除了你们兄弟之外,还有什么人才可以引荐给朕的,可以拟个名册来。”
“唯!”卫觊大喜过望,连忙躬身致谢。天子点点头,又对其他尚书说道:“你们也一样,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但有人才,不必拘于门户、年资,朕必酌情擢用。”
“唯!陛下英明,臣等恭领圣意。”尚书们纷纷行礼,感激涕零。
天子点点头,转身出门,刚下台阶,便看到荀彧从远处走来,脚下生风。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手里各提着一个书箱。天子站定,嘴角微挑。荀彧看到天子站在门口,连忙赶上几步,躬身行礼。天子笑道:“令君迟迟未归,归来又是满面春风,是找到什么好书了吗?”
荀彧满面通红,神情窘迫。天子见状,心中疑惑,吸了吸鼻子。“什么味?令君今天做了些什么,体香这么浓烈?”
荀彧想起书房里的那一幕,无地自容。这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荒唐的一件事,既有些心慌,却又说不出的畅快,就像他早就想这么做却一直不敢,今天终于迈出了这一步一样。他来得匆忙,没能再次沐浴清洁,现在被天子闻出有异,顿时心虚。“呃……来迟了,刚才跑得有点急。”
“哦,是这样啊。”天子皱了皱眉,没有再问。“究竟是什么事?你以往可都是晚饭前回宫的,今天快到子时了,我到尚书台来了几次都没见到你。”
“陛下有事找我?”
“你跟我来吧。”天子使了个眼色,示意荀彧跟着他走。荀彧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尚书台,向寢宫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天子抬起头,眼神一扫,紧跟着的王越会意,放慢脚步,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走在前面的史阿也下意识的加快脚步,赶到前面去了。荀彧一看,知道天子有要紧话,连忙赶上半步,几乎与天子并肩。
“卫觊有个弟弟,是蔡邕女儿蔡琰的前夫?”
“是的。”
“蔡琰为什么离开了卫家,回了陈留?”
“夫亡,无子。”
“就这个原因?”
“应该是。”荀彧问道:“陛下听到了什么了吗?”
“这倒没有,我就是觉得奇怪,以陈留蔡家的门户,与河东卫氏结亲也算是屈尊了,怎么合而复散。可惜了蔡邕父女这样的大才,没有为朝廷效力,却为孙策鼓吹摇旗。令君,你可曾读过蔡琰写的《士论》?”
“刚刚收到,下午读了。”
“如何?”
荀彧沉默了片刻,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以为,震聋发聩。”
天子回头瞅了荀彧一眼,嘴角习惯性的扬起。他没有说话,向前走了几步,眼看着寢宫在望,他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上了一旁的秘书台。屋内灯火通明,刘晔和孔融正在说话,见天子和荀彧走来,起身相迎。天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天子坐了主席,孔融坐在上首,荀彧、刘晔坐在下首。一个秘书走了过来,在荀彧面前摆上一份刚刚抄录好的文章,正是天子刚刚提及的《士论》。
“我们没有印书坊,只能抄录了。不过关中很快就会出现这篇文章的印本。令君,人心惟危,百姓愚昧,不辨朱紫,我们不能不防。”
天子说着,给荀彧使了一个眼色,又看了看孔融。荀彧会意。他刚才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天子现在说这样的话分明是提醒他孔融持反对意见,而且非常强烈,否则天子不会三更半夜的等他来议事。《士论》传到长安,孔融肯定会发表意见,而且他的意见肯定是禁止,绝不会是支持。
荀彧没吭声,默默地坐着。天子见状,转身孔融。“少府年尊,德高望重,不如先说说意见?”
“唯!”孔融当仁不让,抗声道:“臣以为,此文离经叛道,寡廉鲜耻,简直是诲淫诲盗,一派胡言。臣知读书以来,未见如此卑劣之文也。蔡伯喈一世英名必因此女而毁,遗臭青史。他就算花再多的精力,写再多的文章,也无法掩盖这篇文章带来的耻辱。臣以为,当严禁此文,有敢读者,以名教罪人视之……”
荀彧忍不住笑了一声,孔融大怒,横眉冷目。“令君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高见不敢当。”荀彧收起笑容,躬身施礼。“敢问少府,你读过此文了吗?”
“当然读过。”孔融随即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有失妥贴,连忙又说道:“我虽读其文,却不附其议,正当鸣鼓而攻之。”
“这么说,少府将作雄文以声讨之?”
“当然。”
“那少府有没有想过,南阳有印书坊,其文将以千万计,数日间就能传遍关中,有水井处则可见其文。少府准备派多少人抄写文章,与其抗衡?彧为少府计,与其声讨,不如立刻作文,安排人抄写千份,散至各郡县乡亭,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你……”孔融脸涨得通红,却无言以对。荀彧说得对,南阳的文章一到,很快就能传遍整个关中,靠禁止是禁不住的,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查禁。要想打笔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可是他写文章容易,抄写千遍却不是一件易事。就算拨十个书吏给他抄写,每人抄写百篇,没有几天时间也是写不完的。当然,时间紧、任务重只是困难,还不足以让他生气,让他生气的是荀彧的态度。看得出来,荀彧不仅反对他的看法,还有调侃他的意思。
“依令君之见,又当如何?”
荀彧招招手,站在外面的鲍出走了进来,将手里提着书箱放在荀彧面前。荀彧将书箱打开,取出一卷卷文章,起身在天子、孔融面前各摆了一些。天子展开一卷看了看,嘴角抽了抽,又取出一卷看了几行,默默地放下了,咬着嘴唇,强忍着笑意。
孔融打开一卷,刚看了几句便变了颜色,又拿起一卷看了一点,将文章扔在地上,气得脸色苍白。“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令君今日迟迟未至,就是收集这些东西去了?”
荀彧点点头。“少府说得对,我也觉得这些文章荒诞不经,如果坐视不理,让这些奇文怪论流毒关中,祸乱人心,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学问有限,不敢置喙。少府家学渊源,博通经传,一人能当万众,批驳这些文章的重任,非少府而其谁?礼乐之存亡,唯在少府。”
孔融眉头紧皱,瞅了荀彧片刻,又转向刘晔。“这些文章流布关中,秘书台可曾收到消息?”
刘晔不动声色。“秘书台经费短缺,人手不足,只能专注于收集军事、经济情报,没有余力关注这些街头巷尾的流言非语。不过晔赞同荀令君的意见,这样的重任非少府不能当,还请少府尽快作文批驳,莫使民心动摇。”
孔融冷笑一声:“那关中的民心舆情由谁负责?司隶校尉是谁,他是聋了还是瞎了?”
“司隶校尉荣邵,少府应该有些印象,他当初入仕还是少府举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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