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
正值年节,名门士族相互间不是你来拜我,就是我去访你,不仅说话是一个套路,连各家戏台上唱的戏,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出。
这令苏云娇深感无聊,乃至有些厌烦,想找点乐子,奈何她已明白些事理,无法再凭借喜好,肆意妄为,只得强撑笑脸,打起精神,逼迫自己应付来来往往各路神佛,实在顶不住了再寻个借口找个清静地待着。
可喜的是,忍了这许多天,总算盼到一个她期待已久的日子。
苏云娇坐在马车里,挑帘张望,在府中闷了太久,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东瞅西瞧,漫无目的,却也起劲。
一双眼正铆足了劲搜寻新奇事物,不料忽有一人打马从她眼前行过,苏云娇顺势望去,虽只得背影,看着倒有几分眼熟,本欲细思,却被一道清凉女音打断了思绪。
“钟家不好惹,如非必要,别去招惹钟亭。”
苏云娇放下车帘,不再去想方才那道背影,回头看着苏云婥,奇道:“二姐姐怎知我要去招她?”
苏云婥不愿作答,收回目光,冷冷一笑。
“好吧,我又问了个蠢问题。”苏云娇叹出一口气,深觉扫兴,有时与聪明人相处,真是相当无趣。
沉默一会,苏云娇突然又起了精神,扬眉笑问:“二姐姐不是一贯不到最后关头从不多言,今个儿怎么转了性?”
车内除了云婥云娇,还有两个随行丫鬟——餐风和慧珠。二人素以伶俐见长,又为各自心腹,听着姑娘们谈话,皆只颔首一笑,便底下头去,默坐一旁,一副万事不入耳的模样。
苏云婥见了,颇为满意,说话间少了许多顾忌。
“交易条件,看着你。”
“哦,原来如此。”纵然好奇苏云婥与六哥之间到底进行了何等交易,可六哥既言日后自能知晓,苏云娇便耐心等待,未去追问,反而道,“难怪二姐姐非要与我同乘,除了提醒我这个,还怕我被五姐姐欺负了去?”
钟亭开宴,当然不会只邀一两人,一同赴宴的还有苏云华和苏云婉。两辆车,照说应是苏云华、苏云婥一辆,她则与苏云婉一辆,但临行前,苏云婥一言不发硬拉了她同乘,让她为之一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交易讲究诚信。”苏云婥神情漠然,“即便你对五妹妹已有防备,她要对付你依然简单。”
苏云娇闻言撇嘴,觉得自家被苏云婥小瞧了,张口欲驳。
却是苏云婥抢先一步,冷声冷语道:“看清了她之面目,那她之手段呢?知她非是善类,手段阴狠,但她能狠到何种地步,你可了解?如何布局、如何诱你入局、又如何一步一步将你导入困境,这些你可知晓?你以为她是个面上安分守己,私底下亦同样安分守己之人,你命人盯着她,焉知你的一举一动,不在她眼皮子底下?”
“不管你们之间做下了何种约定,我只知道她就算手闲,心也不会闲着。”话说至此,足够明白了吧?苏云婥向苏云娇瞥去。
苏云婥素来少言,如今这一大段话直砸得苏云娇头晕眼花,同时心中一凛,只感先前安排犹是不够。
依仗重生,以及前番与苏云婉所做之约定,她最近的确有些松懈,竟忘了苏云婉极擅长捕捉那些易被人忽视之处,然后将它们最大化。二姐姐或许不知,但她却明白,她要防备之人远不止五姐姐一个。
说是谋而后动,可时不待我,若还如这般松懈缓慢,那她需防备之人,极有可能先她一步连成一气。
见苏云娇面色微变,苏云婥方将视线移开,心内微微点头,听进去了,便还可教。
车内一时静默,等待苏云娇收敛了心绪,方又露出笑脸,诚恳道:“多谢二姐姐提醒!”
苏云婥轻轻颔首,不再看她,显然是不想再谈。但苏云娇岂肯轻易放过,眼珠一转,道:“小妹愚笨,看不清实属正常,二姐姐是府里边最有智慧之人,五姐姐弄何把戏,自然逃不过二姐姐之眼,不知……”
话才说了一半,苏云婥冰冰一眼扫来,直看得苏云娇闭了嘴,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咽下,很没出息了赔了个笑脸,欲转头继续研究窗外风景,不再打搅她。谁料,竟听苏云婥悠悠道:“教你如何提防抑或对付她,不在交易条件内。”
苏云娇回头望着苏云婥。
“还有,府中最有智慧的,是六哥。”
言下之意,是让她去问六哥啰?苏云娇蹙起眉头,一双盈盈大眼盯着苏云婥不放。
苏云婥以为她是不愿劳烦苏荇,便道:“放心,他非但不会觉得心烦,反会乐在其中。”
不想苏云娇却是螓首缓摇,继续盯着她看,还上下打量起来,小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苏云婥不明所以,以静制动,任由她打量,半晌,苏云娇忽做恍然大悟状,笑道:“二姐姐说这么多,莫不是也讨厌五姐姐?”
“嗤!”
苏云婥修眉一挑,瞥向声源处。
餐风迅速埋头,心中暗叫不妙,一时不妨,竟没忍住,回去定又要被罚抄书了!不过,这七姑娘倒是有趣,猜中了姑娘心思,还这般……这般直白的说了出来!
“耶?我说对了么!”
满面飞扬狡黠,换来却是,极度淡漠。
直至抵达钟府,下车换轿,苏云婥皆无意回答此闻,苏云娇自也无须她回答,笑盈盈随在她身后。
与苏云华一道,快了她们一步的苏云婉见她二人如此景况,眼波一动,上前浅笑问道:“不知二姐姐与七妹妹一路都说了些什么,这般高兴?”
苏云娇听了,笑容更艳,一把挽过苏云婥玉臂,笑说:“我们姐妹之间,自有灵犀,便是一句不说,亦是开心。”
手挽得死紧,苏云婥想抽都抽不出来,横她一眼,便就由她去了。
“过了年就是不同,阿婥长大了,懂得照顾妹妹了,我也就放心了。”那边苏云华捂嘴,笑得戏谑。
她说这话本意是逗逗苏云婥,奈何苏云婥不买账,好似没听见般,丝毫不见反应。
苏云华顿觉无趣,歇了心思,转而望着云娇三人言道:“对了,我方才在马车上,似乎看见大哥亦往这边来了,妹妹们可曾留意?”
苏云婥摇首道:“我只知大哥今日要出门访友,但不知他要往何处,大姐既然看见了,十有八九便是在此了。”
“小妹亦未曾留意。”苏云婉先是摇头,想了想又言,“倒是四哥,昨日与我说今日要出门,还神神秘秘不肯告诉我去处。”说着,又是一笑,“我猜,八成是在这了!”
她非是不知苏蕴来了钟府,不过是随波逐流,如是说罢了。
“哦?这却是巧了。”苏云华一笑,又看向苏云娇,问道,“六弟不会今天也出门吧?”
“他哪天不出门!”苏云娇语带抱怨,叹道,“虽然不知道他去那,但我敢肯定他不是来这。”六哥若真是来钟府,定会跟她一路,保驾护航。
不过提起这个,苏云娇忆起方才车上所见之人,好像也是往钟府方向走得。
“别管他们了,钟姑娘还等着我们呢。”苏云婉一指旁边等候的丫鬟婆子,言道,“快些上轿,随她们进去吧。”
苏云华点点头,回身又对那些仆妇微微颔首,浅笑道:“劳烦了。”
仆妇们道一声不敢,有条不紊的回礼。
等到苏云华与苏云婉都上轿启行,苏云娇亦拎起华裙,准备上轿,却见苏云婥仍是站在身旁不动,不由唤了一声:“二姐姐?”
苏云婥仍是不动,苏云娇秀眉一蹙,正欲上前,忽闻其轻声冷言道:“比起受人利用之人,我更厌恶利用人之人。”
哈?此言来得突然,苏云娇尚未明其意,已见苏云婥拂袖上轿,故而亦未多想,举步入了轿中坐稳,令人抬着往府内去了。
为了此宴,钟亭颇费了一翻心思,特意命人将梅园暖阁收拾出来,笔、墨、纸、砚、琴、箫、茶、酒、花笺、投壶,应有尽有,为得便是尽快与京中闺秀熟络起来,结交几个好友。当然钟亭也不否认,此番她是存了让自己出场风头的小心思。
她衣饰华美,环佩玲珑,穿梭于各家千金之间,享受着众人欣赏赞叹的目光,心情妙不可言。
但当她见到苏云娇之时,这些享受与美妙,统统化为了愤怒。
她甚至隐隐觉得羞辱。
钟亭不寻常的举措,使得阁中气氛一滞,众人停下嬉闹,目光落于钟亭及苏家姐妹身上。然后目光开始变化,有了然,有担忧,有奚落,有讥讽——钟亭此前做派,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不过是碍于家世敢怒不敢言罢了。
有些人就等着看她出丑,就像钟亭等着看苏云娇出丑一样。
不说阁中其他人,就连苏家四姐妹此刻亦是心思各异。苏云华身为大姐,想的自然是如何化解这桩尴尬;苏云婥微讶后,果敢否决了方才她在马车上的言论,八字不和实乃天生,根本不存在谁招谁。
而苏云婉,则看到了又一枚可利用的棋子,虽然这枚棋子可能不那么好掌控。至于苏云娇?比起与钟亭极为相像的衣着头饰,她更关心今日都来了那些人。
美目流转。
荀家姑娘,谢家姑娘,赵家姑娘,王家姑娘,韩家姑娘,宁国公秦家姑娘,修国公闻家姑娘,修宁县主,嗯?齐水帘居然也在?
苏云娇双掌轻拍,望向钟亭,笑眼弯弯道:“真是热闹呀!”
于是钟亭更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