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之……”邱从瑄神色复杂,喉咙里好似撑了什么东西般喑哑,半晌才找回声音道:“你若现在想要改变,为时也不晚……”
“我不需要你来与我说教!”邱锐之咬牙切齿道:“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要靠我自己双手争取来,用不着谁来施舍!还有……我此生心性便是如此了,一丝一毫我也不会去改变,哪怕是身负剥肤之痛,也断然不会委曲求全只为得个好名声,今夜是如此,往后夜夜皆然!”
邱锐之这一番话算是将话说死了,半分余地也没有留,邱从瑄纵然此刻心中五味杂陈,有万千思绪在脑中回转,但在张开口的那一瞬间,却发现根本无话可说。
“我从来不知道……你心里竟是这么想的。
”半晌过去,邱从瑄才艰涩地道。
“你当然不知道!”邱锐之撇过头,声音低沉却是一字一顿道:“天上的风景那样好,你白云清风都见惯了,又怎会体会我在泥里挣扎的困苦?”
“……”
接下来便是良久的无语。
祠堂中的烛火明明暗暗,映照在两人脸上却皆是怅然若失,邱锐之倒是逞了一时口舌之快,却未必是占了上风,将自己心底那点阴暗而不为人道的肮脏心思吐露出来并非易事,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对邱从瑄口吐恶言,却也无异于用尖刀剖开自己的肚腹,将扭曲的百转心肠血淋淋的摊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种滋味比之身负皮开肉绽之苦却还要难受上千倍。
毕竟世间万种心肠,当属嫉妒之心最为丑陋。
前所未有的沉郁萦绕在邱锐之周身,随着夜半高空中浮云升落变换,只消须臾便彻底遮蔽了那一弯本就清寒的残月,正恰如他此刻的心境:黯然,空寂,全然看不见前路,就连看似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的狠话,也不过是困兽犹斗下的色厉内荏罢了。
但此情此景倒是与他的名字相得益彰,锐之锐之……不就是取自‘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之意,将剑锋锤炼的锋芒毕露,便是风头太过,不懂收敛的话必然会招致灾祸,这句话本是警惕世人莫要恃才傲物,凡事审视适度、适可而止才是正道,但却是忘了,身怀利器,又怎么不会杀心自起?
孤星,暗夜,这番景色已陪伴邱锐之走过了十五年的人生,久到他已经不想再抬头去看,即使是每日照常升起的太阳,也不过是普度众生的施舍而已,独为他照亮一方天地的光芒根本不存在。
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来,活在世间就是这么了无生趣,邱锐之闭了闭眼,才堪堪压下心头的百般滋味,转过身来对邱从瑄冷漠道:“大哥还不走么?留在这里是想继续看我歇斯底里的笑话吗?”
经过方才的一番静默,邱从瑄情绪却是已经平定下来,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如此,他伸出手来,将那瓶伤药递过去,道:“夜里风高露重,一会儿我叫人给祠堂这送盆炭火来,顺便再拿身厚重些的衣裳,等你上完药,便将衣服换了吧。
”
说完,也不等邱锐之回应,就把药瓶塞在了他手里,却是没有即刻松手,而是直盯着邱锐之的眼睛,郑重道:“那山雨盟派遣来的人,无论他与你承诺了什么,都不过是邪魔外道之辈用来邀买人心的手段罢了,事后定要像你讨要超出其数十倍的代价,与虎谋皮,终究是枉费心机,实在是不可取。
你若明智,往后便断然不要与他再有什么接触了。
”
邱锐之不为所动地答道:“大哥肺腑之言,锐之怎敢不谨记在心?”
这话中的讽刺意味换做是谁都听得出,又何况是有七窍玲珑心的邱从瑄?但他却未对此再多置一词,只是眼神一暗,便后退两步,终于是转身离去了。
待邱从瑄走后不久,房檐上却又是传出些许不安分的动静,邱锐之似有所感,踏出祠堂门槛,抬头望去,正是那去而复返的黑衣人,虽然他面带黑纱,瞧不清楚此刻神色,但那份狡诈得逞之意却已在不言中,显然在旁听了那样一番争吵后,对于说服邱锐之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
邱锐之也没心思再跟他讨价还价,干脆了当道:“去回报你家主子,他千金买骨的心意,我收下了。
”
“三少爷果然识时务,不枉盟主一番诚意。
”黑衣人笑赞道:“在下名唤魏时,乃是山雨盟下一分堂堂主,往后就要劳烦三少爷多多指教了。
”
“好说。
”邱锐之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
魏时突然有点被噎住的不适感,明明都是客套话,邱锐之不回或者谦虚两句也无妨,可他偏偏回了,还回得如此理所当然,让魏时心里那叫一个不爽,这还没开始往来呢,就平白输了这小子一阵,好像倒真弄得自己矮人一头似的。
魏时平常自问在口舌之争上,无人能出其右,但经邱锐之这么随口一哂,却差点乱了阵脚,好在他不愧为一根老油条,很快就暗自劝慰自己‘不能急,不能急,这都是两军交战中的心理攻势,谁较真谁才是输了。
’
但心底铺垫的再好,一开口舌头却还是打了下结:“那……那就烦请三少爷在今后入夜的时候多留意一些了,我们以暗器联络。
”
“好说。
”一样的回答,只是比之先前,邱锐之的语气里更多了一分不耐。
好说个屁啊!装什么大头蒜!
魏时一瞬间真想如此怒吼出来,好在他身为江湖老油条的老道经验克制住了他此刻的情绪,忍着憋屈又和邱锐之寒暄了两句,但刚一结束,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
一晚的长跪终于结束,因邱从启而受的刑罚算是至此为止了,阁中也遣了个弟子过来告知了邱锐之一声,那弟子是个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的,在阁中听得风言风语多了,不免对邱锐之是一副如避蛇蝎的态度。
邱锐之也没有多余心思去理会他,待人走了之后,才堪堪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膝盖之下登时传来万蚁蚀骨般的痒痛,差点便让他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再跌跪回去。
“……”
低低地咒骂了一声,邱锐之一手支在供桌上稳住了身形,余光却是正好瞧见了昨晚邱从瑄差人送来的衣物,此刻正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他到底是没有换上,原因无他,那上好的云锦外罩上,绣着缕金的起舞白鹤,和繁复的云霞金彩辉映,着实是刺痛了他的眼,毕竟那天光云影般的意境,配他这等村筋俗骨之人实在是太糟蹋了些,不是吗?
他盯了那衣裳半晌,眼底便不自觉地酝酿起了阴风骤雨。
是的,他的决断没有错,也不会错,这么多年来的饮恨吞声,是时候要做出一个了结了,即使身败名裂也没关系……既然所谓正邪对错,全是由掌权者一手操纵的闹剧,那他要做的仅仅就是将反对他的声音全部抹杀罢了,纵使为此抛却人性也无妨,反正他的双手早已染上了献祭者的污血。
【邱从瑄,你若想从中阻挠便尽管来就好了,我定然会好好招待你的,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腿上的痛楚稍有好转,邱锐之便直起身来,转身不带一丝犹豫的踏出了祠堂的大门,可脚步刚刚迈出,从屋檐上便倾泻下一盆彻骨的冰水,兜头便淋了邱锐之全身,冷风一过,霎时间便在衣衫上结出道道冰霜来。
“哈哈哈哈!抱歉了啊三哥!”这令人生厌的语调无疑就是邱从越,他此刻拍着大腿,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片刻后才开怀地抹着眼泪道:“我今日闲着寻思来打扫打扫祠堂屋顶,却不想正好赶上三哥从门里出来,实在是一时手滑,见谅啊见谅!”
邱锐之袖中攥紧的拳头在隐隐发抖,也不知是这一泼冷水冻得,还是怒气翻涌,他心中杀机转了百转千回,却终于是压了下来。
邱从越的伎俩他也明白,无非是想激得他动手,好再告上他一状,屡教不改的名头若坐实了,以邱世炎对他的厌恨定然半分情面也不会留,不说拿了他半条命却也要再在这祠堂中呆上十天半月,是以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这日日困苦磋磨,总有垮掉的那一天。
将满腔怒意咽回喉中,邱锐之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向坐在屋檐上晃腿的邱从越,目光仿佛也结上了冰碴似的,叫人遍体生寒。
邱从越却不怕他,比这更过分的手段他自幼就在邱锐之身上用遍了,也没见有什么令他铭记的后果,反正他这个三哥在这阁中根本无人撑腰,是以谁踩上一脚都见怪不怪了,又有什么可值得他此刻掂量一番的。
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邱从启眼见此状立刻就眼神不虞,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去找邱从越就是为防他出去惹事,一见屋中没有人影,他立时就知道邱从越这是拿他昨日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匆匆赶来祠堂一看,果然是来寻邱锐之的不痛快来了。
邱从越此时见邱锐之只是瞪他却默不作声,便更加得意道:“啧啧,三哥这眼神,气势足得很啊,是不是很想下场跟四弟我切磋一番,让四弟我好好领教一下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蹙起眉,邱从启刚想张口叫邱从越点到为止,邱锐之那边就突然好像消了气一样,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从容不迫道:
“切磋就算了,你能有这份自知之明我就很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