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师刘九转真是九死一生,在“降世王”的感召下,拖着衰朽残躯奔赴战场,极大地振奋了军心,可他没碰到官兵,出城不久就自己摔了个跟头——摔断了右腿,养息数日,总算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再也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椅子上,由人抬送。
这没有影响他的地位,反而赢得极大的荣耀,降世军传言,祖王在天上轻轻使了一绊,绊倒了大法师,目的是让他留在人间,可是升天之后,神力陡增,这一绊没掌好分寸,以至弄折了大法师的一条腿。
总之刘九转的残疾不简单,乃是神佛留下的印迹,可称之为“神废”。
刘九转欣然接纳这一说法,并从此养成一个习惯,每当与人交谈不顺的时候,就伸手轻轻揉搓废掉的右腿,发出若有所悟的叹息,好像正在接收天上发来的信息。
这一招屡试不爽,再没人敢驳大法师的面子。
唯独对金圣女这一招不好用,刘九转已将神废之腿揉得有些疼痛,金圣女仍不为所动。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祖王、为新王、为所有降世军将士,尤其是为了金圣女……”
“我现在是降世将军。”薛金摇纠正道。
“这就是一个虚衔,吴王用来唬弄你的。”
“我父亲附身吴王降世,你亲眼所见,前些天还对他敬若神明,怎么突然……改变态度了?”
“一点都不突然。”刘九转按住右腿,屋里没有外人,他可以畅所欲言,“我一直在想,祖王当时为什么非要选吴王附身?这些天来,我是昼思夜想,往往有所感悟,似乎是祖王在天上提示我……”
“你感悟到什么?”
“祖王附身吴王,不是因为欣赏他,更不是要传位给他,恰恰相反,因为吴王是个纯粹的凡人,用他不必担心出意外。祖王轻轻一拨,我尚且摔倒了腿,附身必有后患。”
“吴王可一点事也没有。”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我想明白了,祖王不选幼王与金圣……降世将军,乃是心疼自己的儿女,不忍伤害。”
“嘿。”薛金摇冷笑一声。
“事实如此!”刘九转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吴王虽被附身,对祖王、对降世军却全无敬意,夺权之后,从来没再敬拜过神佛,对我们这些法师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想要降世军的人,如今有了新人,他就要舍弃旧人啦。”
“什么新人、旧人?”
“投降的官兵是新人,吴王得到洛州兵之后,喜形于色,大家都看在家里。好不容易获得一次大胜,吴王不将俘兵分给大家为奴,反要重用,以为依靠。传言都说,吴王要起用湘东王、曹神洗等降人,取代降世将军,将咱们这些旧人通通杀死,只留普通兵卒,谁若不服,也都杀死,反正他已有洛州兵,用不着降世军。”
“胡说八道。”薛金摇斥道,“我将你送到吴王那里去,你们当面对质。”
刘九转不停地揉腿,叹息道:“金圣女乃祖王嫡女,为何不肯听我苦口忠言?”
“你这不是忠言,是谗言,挑拨我与吴王的情分。”薛金摇没再纠正称呼。
“金圣女怎么还不明白?吴王对任何人都没有‘情分’,他被天成朝廷追杀,不得已投奔降世军,结果怎样?当初接纳他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撵走,他反而步步高升,夺取全军之权。祖王、宁王、晋王、蜀王,还有吴王的部下孟僧伦等人,都是前车之鉴啊。”
“诸王之败各有原因,至于祖王,他是自己升天。”
“祖王是自己升天,但是动手者依然不可饶恕,满城人可都看到了,诸王皆败,就剩下凶手梁王还在,仔细想起来,当初祖王遇害,吴王未必没有参与……”
“左一个‘传言’,右一个‘未必’,没有半句真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挑拨?”薛金摇厉声呵止,不愿再听下去。
刘九转却不肯就此罢休,“荆州军马上要到,吴王又让降世军出城迎敌,这可不是传言吧?这是明摆着的陷害啊。”
“是我自己请求率军迎敌,陷什么害?”
“金圣女请求出战,吴王连句客气话都没有,分明是急着让降世军与荆州军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要不然,他刚刚得到洛州兵,怎么不让他们去迎敌?”
“洛州兵初附,军心不稳。”
“嘿,吴王刚得降世军的时候,可没管军心稳不稳,为了替他打仗,咱们死掉的人,比之前数十仗加在一起还要多。”
降世军受祖王“感召”,奋勇杀敌,不顾生死,当时心甘情愿,幸存者事后却逐渐生出种种想法,尤其是刘九转这些人,亲眼见到吴王被附身,第一批相信,也是第一批生疑。
“打仗就是这样,哪有不死人的?降世军从前没夺过这么大的城,也没被这么多官兵包围过,当然伤亡要多些,何况当时是我亲自率兵出城,也是我不让他们后退。”
刘九转失望地摇头,“假如,我是说假如,吴王真有心机,要让降世军出城送死,金圣女怎么办?那样的话,你害死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无数将士,更不用说城里的家眷,幼王尚未立世,没有金圣女的庇护,活不过三天……”
“够了!你怎么不‘假如’你儿子要杀你谋夺财产?”
“我儿子早就死了。”刘九转愕然道。
“我相信吴王,你们也得相信。吴王志在天下,以后的势力会越来越强,降世军在其中自然也会显得越来越弱小。咱们造反是要建立人间佛国,不是争权夺势。吴王相信降世也好,不信也罢,祖王既然选择他附身,弥勒就能选择他为佛王。”
“可我的腿一直有感觉,必是祖王……”
“腿疼就多用药,实在不行就切掉。”
薛金摇不擅言辞,这番话却说得刘九转哑口无言,良久方道:“吴王这些天甚至不进金圣女的房间,你还如此信他?”
“我信他胸有大志,与别事无关。刘九转,我敬重你年纪大、德望高,不与你计较,你回去好好养病,不用跟我出城,但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许再乱说,我若听到你煽风点火,休怪我也不念‘旧人’。宏扬降世教义,在我不在他人。”
薛金摇走到门口,叫人进来将刘九转抬走,自己提着兵器上马,准备出城迎战荆州军。
相隔千余里的邺城内,也有两人在议论吴王。
济北城世子张释虞提前返回邺城,逃过大败,听说消息之后愤恨不已,直接来找欢颜郡主,“楼础太令人失望,竟然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他已改姓徐。”郡主未露怒意。
“姓氏改了,本性改不了。唉,我早该醒悟的,当初在东都,他就一直在隐瞒、在利用,没一句实话……只有你看穿了他,一直说他不可信。”
“吴王可信。”
“咦?你怎么也变得前后不一了?”
“吴王可信,但是在战场上,他奉行‘兵不厌诈’,当然要处处使计,你受骗,是因为没分清场合。”
“这种时候你还替他说话?冀州军大败,我父亲在荆州杳无音讯,你父亲生死不明,邺城缺兵少将,若是遭到攻击,如何守得住?楼础……徐础这回得意了,肯定要派兵夺城,咱们还能往哪逃?”
“逃?为什么要逃?”
“不逃难道等死吗?徐础可信也好,不可信也罢,现在的他心够狠,若是破城,你、我,连同我妹妹,一个也活不了。”
“他不会来邺城,也不敢来。”
张释虞神情稍缓,“郡主早有准备?”
“嗯,尤其是得知我父亲前去邀请大将军之后,我加紧布置。”
张释虞面露喜色,“郡主布置什么了?也让我了解一下。咱们邺城这边,唯一能与徐础较量的人,也就是郡主。”
“少说奉承话,我的布置还要你帮助。”
“你尽管安排,我全听你的。”
“贺荣部大军离此不足百里,你去拜见你的岳丈,请安问好。”
张释虞吃了一惊,“贺荣部明明在并州,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派人邀请他们来的,并已许诺尽快推你为皇帝,贺荣部之女为皇后。”
“我当不了皇帝!”
“此事以后再说,总之你去拜见岳丈,迎娶其女,同时当个和事佬。”
“和事佬?”
“嗯,居间说和贺荣部与并州沈家,让他们罢兵联手,共同南下洛州?”
“这……怎么可能?”
“沈家求之不得,贺荣部为名为利,给他们就是,只要国土不失,一切都可忍受。”
张释虞张口结舌。
欢颜郡主继续道:“济北王若能按我的计划行事,当能劝说荆州发兵。东都稍得喘息,又将面临三面围攻,我就不信他还能再赢一次。”
“三面?现在只有南面的荆州军和北边的贺荣部、沈家军……”
“东面还有盛氏之军。”
“盛氏投靠江东,怎么会帮咱们攻打东都?”
“梁、兰两家在江东不得人心,虽挟持皇帝,却只占据一座石头城,各郡县阳奉阴违,盛家见其势难久,派人来邺城求和,我接受了,将你妹妹许给盛家。”
“哪个妹妹?”
“释清。”
“她已经嫁给徐础……”
“有名无实,盛家不在意,只要你当皇帝,他们就很高兴接受这门亲事,并转投邺城。”
“我……我真的不行,合则郡主尽用我们家的人拉拢群雄。”
欢颜郡主面露坚毅,“我付出的代价不会比你们家更少,以后你就知道了。”
“就为了让我当皇帝?”
欢颜郡主扫了张释虞一眼,冷冷地说:“为了击败他。”
“可是……你有这么恨他吗?”
“这不是恨,这是……”欢颜郡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好一会才道:“总得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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