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徐础没有被送到城下示众,可梁军还是发起一次攻城,持续将近两个时辰,在午时之前鸣金退兵,无功而返。
下午,梁军发起第二次攻城,这回没有派出士兵,只是远远地抛射石块,在城墙上砸出几个坑洼,可能还压坏了城里的若干房屋。
进攻间隙,嗓门大的士兵轮番在城外喊话,斥责邺城的种种罪行,直指皇帝乃是伪立,并未得到天下承认,云云。
徐础没机会观看攻城,他现在连自己的帐篷都不能离开,于瞻被撵到别处,剩下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只能一边听外面的声响,一边凭空猜测。
马维昨晚大概是一时软弱,才会找徐础交谈,一觉醒来,便又恢复原样,还是准备攻下邺城并固守。
徐础心里越急,表面上越要镇定,哪怕是在无人处,也要外示以暇,跪坐在铺上,仿佛入定老僧,心里其实上天入地、神游四处,努力抓住已知的每一点信息,据此推测、揣摩马维的用意。
中午有人送饭来,有酒有肉,比平时丰盛许多,徐础问:“梁王所赐,还是费大人所赠?”
送饭的士兵翻下白眼,转身走了。
“费大人所赠。”徐础猜道,若是梁王亲自发话,士兵绝不敢如此无礼。
徐础放弃“静修”,放肆地喝酒吃肉,一盘肉很快被吃掉多半,露出盘底的一张纸条。
“第一天”,纸条上就这么三个字。
徐础摇头苦笑,确定这真是费昞所赐,将纸条拣出来放在一边,先吃饭,然后将它撕成碎片。
第二天,梁军攻势越发猛烈,徐础在帐中也能听到远处震天的响声,断断续续,从早晨持续至傍晚。
徐础心中渐渐有些焦虑,形势越来越急迫,他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个消息渠道都没有,坐在阴暗的帐篷里,如同屠夫拎回家的一条狗,躲在笼子里瑟瑟发抖,不知自己是会被杀掉卖肉,还是会成为一只有骨头吃的家养犬。
徐础正在努力寻找第三条路,因此心中越发忐忑。
第三天,大批梁军已在城下列阵,诸多抛石器械均已装载完毕,梁王却突然下令,今日暂停进攻。
徐础是从送饭士兵那里得知消息的,此人今天心情较好,主动唠叨两句,“看来邺城是要投降,哈哈,这可是一场大功。听说城里富人极多,便是平民也多有积蓄,大家都能分点东西吧。”
士兵离去,徐础直接翻动盘中肉,没有看到纸条,这是徐础许诺给予回答的最后一天,按理说费昞应该比较着急才对,却没有像前两日那样催促。
徐础希望费昞没有做傻事。
当天夜里一更左右,终于有人来传徐础,带他去见梁王。
中军帐里已有数人,马维坐在椅子上,不许其他人靠近,对谁都不看,像是一尊俯视人间的神像。
又是宦者高圣泽代梁王主事。
“徐公子来得正好。”对高圣泽来说,最值得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替梁王分忧,所以他总是那么高兴,脸上堆笑,对谁都很亲切。
“三位使者都在这里,一位不缺。”高圣泽将徐础拉到指定位置,与寇道孤、费昞一字排开。
徐础瞥了一眼,身边的费昞低头垂目,隔着一人的寇道孤还是那副孤傲的神态。
高圣泽退后两步,侧身站立,让远处的梁王能够看到三位使者,等了一会,见梁王无话可说,他笑道:“三位奉命来劝梁王退兵,虽然无功,但也无害,坚持到今天,也算是不辱使命。嗯,梁王恩威并施,一边下令攻城,一边也没放弃与邺城的谈判,总希望邺城执政者能够幡然醒悟,以太皇太后和城中百姓为重,早日开门归降。”
高圣泽停下,又看一眼梁王,然后才正色道:“如今谈判终有进展,邺城的新使者现在这里,他要确认三位无事,然后带一位回城。”
从旁边走出一人,穿着是名文官,徐础不认得,那人却似乎认得他,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又看另外两人,点头道:“三使皆在,梁王所言不虚。”
“当然,王者口中不出虚言。阁下要带哪位回城?”高圣泽问。
“徐础徐公子。”文官道。
高圣泽自己不能做主,看一眼梁王,然后摇摇头,“阁下看到徐公子还活着,这就够了,不能带走他。”
“可是……”
“没什么可是,邺城想要议和,就不能随心所欲,对不对?”
“好吧,费昞费大人。”
高圣泽得到示意之后,向费昞拱手笑道:“恭喜费大人,能够安全回城复命。”
“奉命出使,无功而返,费某没脸见陛下,我愿留下,请寇先生回城。”费昞竟然拒绝。
邺城文官道:“我也是奉命行事,要带回去的人不是徐公子,就是费大人,上头没提寇先生。”
寇道孤像是没听到这些话。
“议和就议和,带我这样一个废物回城做甚?”费昞露出一丝怒意。
高圣泽笑道:“邺城尚且不能随心所欲,费大人更不能。”
费昞没办法,拱手向梁王致谢,转身要出帐篷时,向徐础狠狠瞪了一眼。
邺城文官带人离去,高圣泽没有立刻让剩下的两名使者离开,他每做一件事都要先看一眼梁王,也不知他是事先得到过提醒,还是全凭揣摩,总能准确猜出梁王的意图,每言必中。
“后半夜邺城还会再派使者过来,他们是真的急于议和,但是仍存侥幸之心,迟迟不肯给出更大让步。两位虽是邺城使者,但也是梁王赏识之人,希望两位知无不言——站在梁王这边,替梁王出谋划策,想想是战是和,战的话,还有几日可攻下城池?和的话,该提出怎样的要求?”
徐础要与寇道孤同场献策,这可是第一遭,两人扭头互视一眼,彼此厌恶,马上挪开目光,都不开口。
高圣泽等了一会,稍显尴尬,笑道:“两位还不好意思了,这里没有外人,尤其没有费大人,你们所说的话……”
远处传来一声轻咳,高圣泽立刻闭嘴,转向梁王看一眼,随即小步急趋,来至台下侧耳倾听,频频点头。
高圣泽回到两人面前,带来梁王的最新意图,“请寇先生先说。寇先生得道之人,梁王与你一见如故。”
寇道孤上前两步,将徐础完全甩在身后,这才开口道:“得遇梁王,乃寇某毕生之幸。乱世之中,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寇某托身邺城,却从来没有臣服,直到遇见梁王,才有辅佐明主之心。”
高圣泽替梁王点头赞许。
寇道孤继续道:“依寇某浅见,邺城不可信,尤其是欢颜郡主不可信,她之议和,必是缓兵之计,另有它图。为梁王计,不若反其道而行之,待邺城使者再来,讨价还价,同意议和,然后趁其不备,直入城内,到时是战是和,皆随梁王心意,无需猜测他人想法。”
高圣泽点头,发现自己没有得到梁王示意,急忙停止,看一眼梁王,向寇道孤道:“多谢寇先生。寇先生还有话说吗?”
“梁王问邺城议和之事,我只说此事,暂无它言。”
高圣泽又点点头,然后向徐础道:“徐公子可以说了。”
徐础站在原地没动,开口之前先长长地叹了口气,“攻占邺城,首先获益的是淮州盛家,其次是江东宁王与并州沈家,连塞外的贺荣部也能分一大杯羹,唯独梁王,我看不出能得何好处。”
高圣泽左右看看,向寇道孤小声道:“寇先生若有异议,可以反驳。”
寇道孤正等这句话,也不回头,开口道:“此言差矣,邺城乃梁王攻占,到手之后如何处置,梁王占据先机,说一不二。徐公子所担心者,无非是淮州军抢功、并州军联合贺荣部现南下,其实都有应对之策。攻下邺城之后,梁王可下令抚徇整个冀州,留本部梁军镇守邺城,将淮州军派往冀北,一是防止淮人生乱,二可令其与并州军两虎相争。至于宁王,远在江东,暂且不必管他。待梁王稳定邺城,与东都遥相呼应,自可再图进取,傲视群雄,有何担心?若是应得之物都不敢得,则天下更不可得,恕寇某口不择言,梁王似乎连称王也是在冒险,该学某人,退位隐居,寄人篱下,比现在要安全得多。”
高圣泽这回取得梁王的示意之后,连连点头,“徐公子呢?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础想了一会,“在冒险进取与退位隐居之间,还有许多选择,有近忧,有远虑,解决之法各不相同。”
高圣泽笑道:“徐公子说得有些泛泛了。”
徐础又想一会,“我希望能留在这里等邺城使者再来,听听邺城究竟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才好说下去。”
高圣泽回到台下,与梁王小声交谈,很快回来,“两位都可以留下。”
高圣泽找来两只凳子,请他们坐下,自己依然站立,时不时跑到台边,看梁王需要何物。
徐础与寇道孤对面而坐,一个面带微笑,一个面沉似水。
等候多时,三更已过,外面传来消息,邺城使者如约而至,共是两人。
“邺城并非真心议和,必有诡计。”寇道孤起身提醒道。
徐础也站起身,什么都没说。
两名使者进帐,一人是原先那名文官,另一人披着斗篷,门口武士要依例搜身,那人躲开,掀开帽子,露出真容。
欢颜郡主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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