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提起宁王时,许多人都会在前面加上“江东”或是“吴州”两字,承认他是一方雄杰。
无论别人怎么想,宁抱关本人倒是从来没犯糊涂,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个王号依然名不副实,在江东,他真正占据的地盘只有石头城,剩下的郡县有一半表面上服从,送些粮草与兵丁,敷衍了事,另一半连名义上的臣服都不肯接受,时不时发兵骚扰宁军。
宁抱关接受郭时风的建议,认为忙于在江东平定郡县,旷日持久,将会坐失争鼎的机会,不如外出开疆扩土。
“宁王只需攻夺江陵城,就可以号称占据荆州,威震四方,派一使者昭告江东郡县,不服者胆怯,可传檄而定。”郭时风描绘出一副美好前景。
许多将领都不赞同这个计划,以为太过冒险,宁王开始也有些犹豫,郭时风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计策无疾而终,于是又来劝说:“诸将喜安不喜危、喜静不喜动,此乃人之常情,然则宁王欲成大事,需行非常之举,不可困于‘常情’。在江东待得越久、越舒服,诸将越不愿外出征战,再过一年半载,宁王怕是无将可遣。”
于是宁抱关率大军出征,郭时风出使各方,施展纵横之术,为宁军解除后顾之忧。
事实证明,诸将的担忧是有理由的。
奚家军当年在东都不战而逃,宁抱关对他们一向瞧不起,却没想到这些人保护朝廷时三心二意,守卫自家时却颇为出力,宁军虽然连战连胜,伤亡却也不少,眼看寒冬降临,想攻下江陵城已非易事。
盛家的趁虚而入更是雪上加霜,诸将轮番劝说宁王暂且退兵,明年再图进取,宁抱关不得不斩杀一将,才令全军息声。
宁抱关一人承担所有责任,“罪魁祸首”郭时风没有受到当面斥责,但是他心里清楚,一旦形势明了,宁军不得不退回石头城,甚至连退路都被截断,宁王必要杀他泄愤。
郭时风必须做点什么,他又来劝说宁王:“去攻东都,既能惩罚梁王背信之举,同样能够威震四方,还能借城过冬,而且不费宁王一兵一卒,我去说服潘楷献城投降,如若不能,我愿以死请罪。”
郭时风心里其实只有五六分把握,路上听说梁王要在冀州另娶天成宗室之女的消息,大喜过望,连喊几声:“天助我也。”
宁王带兵随后而来,命宗明义为前锋。
听说东都已降,宁抱关只是嗯了一声,并无喜悦之意。
郭时风特意跑来献功,这时一字也不敢多说,尴尬地沉默一会,开口道:“徐础在前方路上等候宁王。”
“嗯?”宁抱关露出一丝诧异。
郭时风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面对宁王,他不敢撒谎:“在东都城里,杀徐础是为坚定潘楷之志,迫不得已,可他既然逃出来,我觉得……”
“好。”宁抱关拍马疾驰,卫兵紧随其后。
郭时风一愣,急忙跑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追赶宁王。
宁抱关将大军暂交给亲信将领,自己带着百余名卫兵跑在前头,天黑不久,赶到徐础等候的地方。
听到马蹄声响,包郎中等人都出来查看,见到宁王本人,无不大吃一惊,纷纷在雪地中下跪。
“徐础何在?”宁抱关问。
“在……在帐中休息。”包郎中颤声道,弄不清宁王是喜是怒。
宁抱关命卫兵留在外面,自己大步走进帐篷。
徐础坐在床铺上,全身裹在披风里,守着一小盆炭火取暖,抬头看见宁王,笑道:“宁王恕我失礼……”
“你不用起来。”宁抱关左右看了一眼,搬来郎中所用的小凳,坐到床边,也伸出手来烤火,半晌不语。
徐础也不开口。
一阵寒风卷进来,郭时风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两颊通红,他已经尽力,还是被宁王甩在后头。
“晚来一步。”郭时风笑道,放下帐帘,找不到坐具,但又不想站在一边,于是侧身坐在铺上,与徐础对面,“宁王求贤若渴,一听说徐先生在此,立刻抛下大军赶来相会。”
“我看宁王好像是奔着这只炭盘来的。”徐础道。
宁抱关面无表情,郭时风大笑道:“今天的确是冷……”
宁抱关咳了一声,郭时风立刻闭嘴,只要没被撵出去,他就已满足。
宁抱关开口道:“你现在是徐先生了?”
“一介布衣,随宁王称呼。”
“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是徐先生的错。”
“我犯过不少错误,请宁王点醒是哪一件?”
“当初是你建议我去江东,让我落入今天这种窘境。”
听到“窘境”两字,郭时风低头,徐础笑道:“宁王坐拥吴、荆、洛三州,放眼天下群雄,无出宁王之右者,唯有贺荣部可以比拟。”
“来见你不是为了听这些废话、虚话,是你当初将我支往江东,如今也要由你帮我摆脱困境。”
徐础看向郭时风,郭时风也抬起头看他,两人互视片刻,徐础道:“承蒙宁王看重,但是宁王何必舍近求远?郭先生就在宁王身边……”
“他不行。”宁抱关冷冷地说。
郭时风笑了两声,“我的确不行。”
宁抱关又道:“郭先生是位好军师,我多得其力,宁军虽陷困境,都与郭先生无关,是我自己过于急躁,又过于轻敌。”
郭时风心虚,但是总算稍稍松了口气,急忙道:“宁王无错,全是我用计不当、识人不明……”
宁抱关摆下手,制止郭时风说下去,“但他是位用奇计的军师,指点九州、议论大势,他不如徐先生。”
“宁王想听大势?”
“正是。”即使是在请教,宁抱关也没显露出半点客气,更像是在下达命令。
徐础拿起身边的铁筷子,轻轻翻弄盆中的木炭。
“徐先生是不想说、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宁抱关问。
“不敢说。”
“为何?说对说错,我都不会杀你。”
徐础抬头看向对面的郭时风。
郭时风一惊,忙向宁抱关解释道:“徐先生高瞻远瞩,我一向是佩服的,每次见面,都劝他投靠宁王……”
徐础笑道:“我怕宁王以为我别有用心。”
郭时风又松口气,“原来如此,我明白徐先生担心什么了,他现在是梁王宾客,受梁王所托,率兵前去助守襄阳。更早一些,徐先生亦曾向襄阳群雄许诺,必会找到更多援兵。他担心自己议论大势时,免不了会说到襄阳……”
宁抱关道:“江东未稳,受盛家威胁;荆州未下,奚家兵马强盛;东都初附,且处于四战之地,难言稳固。宁军处境如此,你还想让我去襄阳?”
“宁王所问者何?”
“天下大势。”
“大势尽在襄阳。”
宁抱关冷笑一声。
徐础道:“所以我不敢说。宁王问起,我不愿说假话,但也不敢说实话,惹宁王发怒。”
宁抱关深吸一口气,“我不发怒,你说吧。”
“即便江东稳固,荆、洛两州尽入宁王之手,宁王自以为能守住几时?”
“你说贺荣人吗?若是真能夺下三州,我自会寸土不让……”宁抱关稍一犹豫,“顶多让出洛州,贺荣人多是骑兵,在江南将会失去地利。”
“襄阳亦是荆州之城。”
“第一,襄阳不在江南,第二,荆州尚未归顺于我,为何要救?”
“中原群雄彼此争斗不休,个中缘由,宁王可知否?”
“为自保,为夺地盘。”
“然则为何贺荣大军一至,群雄不分远近、强弱,纷纷归降,近者供其驱使,远者送上降书?”
“还是为了自保。”宁抱关道,他是最早送去降书的人之一。
“同样是为自保,为何甘愿归顺异族,而不是中原群雄中的某一位?”
“因为中原群雄实力相当,没人强如贺荣部。”
“宁王一语中的。”徐础拱手,又拿起铁筷子,继续拨弄炭块。
宁抱关已经明白徐础的意思,坐在小凳上默默沉思。
郭时风等了一会,开口道:“我能说句话吗?”
宁抱关点头。
“徐先生所言不错,但是忽略了一件事,欲要扬威于天下,立足先要稳定,如今盛家军已逼至石头城下,旦夕生变,宁王纵然守住襄阳,于事无补,更不得群雄敬畏。”
“盛家军并非刚刚发兵南下,郭先生何以不早劝宁王旋师回防?”
“两面受敌,最忌仓皇后退,一旦旋师,则后有追兵,我军士气亦受重挫。”
“然也,还有什么胜利能比击败贺荣更能振奋士气?”
郭时风笑着摇头,“先不说能否守住襄阳,即使侥幸成功,亦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宁军士气还没振奋,江东即已失守。”
“如果盛家退兵,甚至也去助守襄阳呢?”
“哈哈,徐先生若能劝退盛家军……”郭时风看向宁王,有些话他没资格说。
宁抱关道:“盛家若肯退兵,我倒是的确可以考虑发兵襄阳,只是便宜了奚家。”
郭时风道:“奚家一旦站稳,肯定会进攻江东。”
“奚家原有助襄之意,我再去劝说,不让他们东进便是。”
郭时风看向宁王,笑道:“大家都去襄阳,梁王在冀、并两州可就如鱼得水了。”
徐础道:“宁王若不想让任何一方获益,就不必想什么大势了。”
宁抱关思考多时,“助守襄阳只为争一个威名?不妥,大大不妥,徐先生此番议论,大失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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