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本来就是开绸缎庄的,就算没了一半家产,家中也不可能缺锦被。丫鬟领命,不久后便搬着一床床锦被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把箫家马车铺了四五层,直铺到踩下去脚脖子都没进去。
暖锅宴上犯哮喘后,沈金山随身带着药丸子,本来这次犯病时他能及时止住,可刚才他灵机一动,若是此刻犯病把事情闹大,是不是就能暂时保住那些铺子。心下闪过这种念头,他非但没有吃药,反而不再压抑心下郁卒。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孙老夫人竟然会用几床不值钱的被子打发了他。被下人抬着上了马车,他拼命的想要阻止,可已然犯病的他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随着车门被关上,车内陷入昏暗,沈金山感觉他的心也在马车的颠簸下不断往下沉,一直沉到黑暗里。
沈金山猜得没错,打法走了最碍眼的他,孙家门前再次陷入了争执。
急匆匆赶来的几位商贾都曾参加过暖锅宴,损失惨重,心里早已恨极了沈金山。箫家铺子大家都清楚,这些年一直经营良好,拿过来就能赚钱,且平王急于出手价钱肯定不高。这等既能为自己出一口气,又能得利之事,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平日跟着沈金山的人也大都是贪得无厌之辈。每个人都想要位置最好、收成最高的那几家铺子,为了能争过来,他们围住平王账房,低头哈腰说尽了好话。眼见说好话不管用,改为互相攻讦,彼此揭对方的短。
利字当前,每个人都杀红了眼、抢破了头。虽然他们不及昨日中午沈金山心神不稳下的癫狂,揭短事还存着点分寸,但只言片语间露出来的种种囧事也足以让人惊叹。
更热闹的还在后面,原来先前账房没料到沈金山会如此配合,重压之下,为完成小王爷的吩咐,他命人前去游说青城各大商贾,自己则来孙家。虽然这户是亲家,可有孙氏昨日的闹剧,他觉得孙家反而最容易被说服。
箫家铺子要转手?大清早青城大小绸缎商皆听说了此事。
刚当上会首就给大家发花红,刚开始大多数人都不信,可听到平王名号时,他们纷纷想到了账房临时编出来的那套说辞。确认此事为真后,所有人都心动了。这事及早不及晚,当即他们命人套上马车,来孙家堵主事的账房。
陆陆续续有商贾加入争执,孙家门前如菜市场般热闹。一开始账房还高兴,这下他总算完成小王爷嘱咐。可眼瞅着他们越吵越凶,他开始觉得脑子嗡嗡的。
“大家都静静!”
耐心地劝说,见没人听,他干脆从怀中掏出一把房契:“你们再吵,我就把这东西撕了。”
瞬间四周安静下来,终于有人听他说话,账房面露难色:“铺子就这么几间,你们这么多人,僧多粥少也不够分的,得拿出个章程。”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孙家先来。”孙老爷当仁不让。
“就你脸大,可你得说了算。”有人毫不留情的嘲讽道。
“我说了不算,难道你说了算?”孙老爷反击。
“我没说自己说了算,可你说了算肯定不算。”
眼见两人要无限循环下去,账房赶紧喊停:“你们倒是说,谁说了算?”
现场陷入了罕见的寂静,四周商贾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人群中有人说道:“胡老爷人最好,你们怎么不去找他?”
对啊,他怎么忘了胡老爷,账房看向四周:“诸位意下如何?”
多年来跟随蒋先的商贾自然一万个愿意,当即细数他种种优点:“胡老爷自不必说,这些年来青城大小事,哪次他不是站在最前面,出钱出力从不含糊。昨日征募军饷宴,大家也都看着,蒋家白白出了一百五十万两。”
中立商贾也放心蒋先,蒋家家大业大,看不上这点东西。
至于跟在沈金山后面那些狗腿子,虽然他们谁都不放心,可眼见大多数人都同意,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好再出声反对。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在下这便启程去蒋家。”
蒋家好啊,那可是小王爷师妹家,账房长舒一口气。
在青城众绸缎商为了争箫家铺子抢破头时,抵达码头的蒋先在阿玲带领下走进船舱,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的黑炭,陷入了不可置信的狂喜。
“这……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黑炭?”
“是玉哥哥,知道咱们家正确这东西,特意想法子把箫家从州府运出来的黑炭给换过来。”
三言两语间,阿玲说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呢?就是单提起他的名字也会莫名欢喜。现在的阿玲就如个过年换上新衣裳的孩子般,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新衣裳有多好看。提起“玉哥哥”三个字时,她声音中的甜意和隐隐露出的喜悦,任谁都能感觉出来。
不对劲!
蒋先脸上的喜色微微收敛,“小王爷缘何要这般照顾我们?”
这句话把阿玲问懵了,对啊,为什么呢?
玉哥哥可不止帮她这一回,似乎从东山脚下遇到……不对,甚至是更往前,青霜说过的青林书院肚兜之事起,他就一直在默默地帮她。
为什么呢?
阿玲心中升起一抹小小的期待,会不会玉哥哥也喜欢她?也许并非是她一厢情愿?
想到这她只觉心里热乎乎的,可想起自己的身份,她又有些不确定,一时间心中天平剧烈倾斜。
完了,他家傻丫头要被那狼崽子拐走了!蒋先心里一咯噔,面上喜色消弭于无形。
“这船炭,咱们不要了。”他宁愿自己多耗些心力跟功夫同沈金山周旋,也不愿意将爱女搭进去。
“为什么?”阿玲声音中满是惊讶和不解。
蒋先长长叹息,“这份人情实在是太大了,咱们蒋家还不起。再者就算没有这船炭,阿爹也有法子化解目前劣势。”
“不知胡老爷有何高招?”船舱入口处传来陈志谦声音,一身玄衣的他踩着木梯下来,目不斜视地经过阿玲身旁,站在蒋先对面,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是用桑叶与箫家谈判,亦或是请知州大人上奏,因倒春寒导致春蚕绝产,绸缎无法及时上贡?”
他竟然全猜到了!阿玲虽然了解蒋先,可她毕竟太过稚嫩,许多事压根从未听说过,更别提往那方面去想。而陈志谦则不同,自幼长在权贵云集的京城,身处名利场,有些事他甚至看得比蒋先还要清楚。所以这会,他能准确将他打算说出来。而心思被猜中,蒋先更是难掩惊讶。
“农耕为国之根本,春蚕绝产如此大的事,同知大人巴不得知州大人全扛下来。到时上面归罪下来,潘知州锒铛入狱,兴许吴同知能更上一层楼。胡老爷觉得,这样知州大人还会上疏阐明实情?”
这……“可黑炭由同知大人掌管。”
“人嘴两张皮,怎么说不还是朝臣的事,潘知州出身贫寒,两袖清风,可没有什么得力靠山。”
蒋先还真没想那么深,阿玲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他知道沈金山很有可能断了黑炭让这波春蚕绝收,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还好阿玲拜师李大儒后,蒋家也算能与知州大人说上话,故而他才准备了这后手。
他也并非不了解官场之人,在他看来吴同知掌管黑炭,因发放不利导致春蚕绝产,此等罪责压下来,即便吴同知能保住官位,权势也肯定大不如前。既能帮蒋家解决困境,又能帮潘知州握紧权柄,这实是一箭双雕之计。
可经小王爷一说,原先自信满满的打算,这会突然不确定起来。
“照玉哥哥这么一说,还有可能害了知州大人?”虽然只在拜师仪式上见过一面,但阿玲对同出师门的潘知州很有好感:“阿爹,玉哥哥一片好意,咱们就收下这炭吧。”
蒋先并非死板之人,稍作沉吟他便已经动摇。
“可无功不受禄。”
“无功?”陈志谦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阿玲,傲然道:“方才本王与阿玲说过,身为朝廷钦差,表面上必须公允,有些事不方便插手,这船炭就由蒋家代为发放。”
阿玲忙点头,“对了,玉哥哥刚才是这样说过,甚至他连理由都帮我们想好了。”
当即阿玲把玉哥哥方才嘱咐的话重复一遍,听完后本来精神稍稍放缓的蒋先心下再次警铃大作。
“整个后宅需要烧地龙?”
大夏富贵人家盛行铺地龙,但一般都只是在房内铺设。如蒋家这般豪奢,为了活动不受拘束,在院中同铺上地龙的更是罕见。蒋先深谙财不露白之道,这些年虽然不低调,可一直放任箫家在前面炫富,将蒋家掩藏于后,是以知晓蒋家后院烧地龙的并不多。
小王爷来青城时已经是二月末,那会天气转暖,院中地龙早已停掉。虽然稍作打探便能知晓,但一般人谁又会问这个?
看来他对蒋家的了解,比他想象得还要深。
阿玲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忧心,反而眼眸双眸晶亮地看向玉哥哥。见到这一幕,蒋先心中本以对小王爷满格的戒心再次升腾,瞬间突破天际,直接转化为浓重的厌恶。
蒋家绝不欢迎这人!
“阿爹,玉哥哥他不方便出面,咱们还是收下吧。”从少年旁边踱步过去,走到阿爹身旁,阿玲抱起他衣袖摇啊摇。
这丫头,跟蒋先好像太亲昵了些。
先前拿沈德强当情敌,陈志谦满心期待这丫头能早点发现她表哥真面目,收回自己真感情,然后再喜欢上他。那时他觉得,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可如今愿望达成,他才发现这样还远远不够。
他希望这丫头心里、眼里只有他。
蒋先真的好碍眼,待以后他娶了那丫头后,王府绝不欢迎这人!
虽然两人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汇,但内心深处却冒出几乎相同的想法。
虽然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蒋先心里还是有些犹豫。若是收下这船炭,以后对上小王爷他岂不是气短?想到这种后果,这会只要有任何办法,他都会想法子拒了面前这堆能解除燃眉之急的东西。
察觉到他的心思,陈志谦有些恶劣的开口。
“倒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蒋先下意识觉得,他可能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下一刻他的猜测便被证实。
“有些话知州大人不敢说,本王却敢。”
不过是春蚕受灾,潘成栋说了有人会借题发挥,但若是说得人换成他,绝对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敢吱声。即便出声,也大多数拍他马匹,说他如何体恤民情的。
这样一来欠的人情岂不是更大?
“不敢劳烦王爷。”
的确没有别的法子,想到这蒋先心下叹息,看来这人情注定得欠。还好蒋家前面捐了一百五十万两,就当用那笔银子买这船煤。
这样想着他心里舒服些,正准备答应,舱门处传来陈阳的声音。
“见过王爷,外面来人找胡老爷。”
来的人正是平王带来的账房,在孙家门前得到众人同意后,他当即往东走前往蒋家。还没等走到门口,却被派去蒋家的人手告知,胡老爷刚才出城去了码头。事不宜迟,他立刻调转方向赶过来,这一来一回就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想着答应,但蒋先心下顾虑未消。这会能多拖一会,他当然乐意之极,当即便跟陈阳出了船舱。
平王账房可知道胡老爷是谁,那可是小王爷师妹的亲爹,跟小王爷沾亲带故扯上关系。别看他在其他绸缎商跟前摆足了架势,拽得跟二五八万似得,一言不合直接要撕房契,可对上蒋先,他却是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胡老爷,可算找找您了。”
热情地迎上来,他三言两语将众人委托说清楚了。
“当时大家争得那叫一个厉害,他们谁都不信,就信您!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听完这事蒋先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本来他不想要那炭就是怕欠小王爷人情,可没想到才一天不到的功夫,箫家就出了如此大的事。房契被偷,这些房契下的半数产业还打着平王名号公开出手。
虽然账房一口一个“平王殿下”,但蒋先余光看向旁边一袭玄衣的小王爷,平王殿下的人敢当着小王爷面直接说这事?
恐怕这一切,幕后全是小王爷的手笔。
这人情可欠大发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陈志谦惋惜道:“箫家逢此变故,也不知还能不能凑齐那一百八十万两。”
虽然话语中满是惋惜,可他脸色却不见丝毫遗憾。
小王爷的意思是?还要再从箫家掏出一百八十万两?
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胡沈两家在青城对立多年,对于箫家有多少家当,蒋先很是清楚。若按账房所说,箫家最为重要的一半铺子悉数被盗,那家财差不多已经去掉一半。若是再从剩下一半中硬生生掏出这么大一笔银子,那整个箫家可就完全只剩下个空壳子。
彻底击败箫家,为爱女报仇!
这等诱惑面前,饶是蒋先再沉稳,此刻也有些心律不齐。扭头看向水中黑黝黝的炭船,抬眼看向面前目露袭击的账房,虽然明知这样会欠下更大的人情,但他还是缓缓点头。
既然已经决定承了小王爷这个人情,蒋先就没打算客气。
凡事及早不及晚,蒋家在码头上本来就有人手,当即他便把所有人喊过来,又命人回去通知胡贵多带点人手过来,然后开始搬炭。
当然这个过程中他也没忘记防着小王爷,看着站在阿玲身旁的青衣男子,他客气道:“胡沈两家在码头上挨得很近,这么大动静箫家那边肯定会注意到,万一让他们看到王爷,是不是有些不妥?”
陈志谦当然听出了他话中的送客之意,虽然心下有些不悦,但他更明白有些事不能硬来。
那丫头虽然喜欢他,可方才在船舱中她抱着蒋先胳膊撒娇痴缠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着他时那丫头可从没这么亲近过,毕竟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摆在那。不仅如此,那丫头还是重生的,有着前世记忆,愧疚之下她对蒋先的感情肯定更深。
纵然他能以强权压迫,可刚过易折,若是冲动之下他做出什么举动,只会将那丫头推得更远。
如此,不如以退为进。
于是站在一旁的陈阳看到瞠目结舌的一幕,向来高傲、从不知退让为何物的小王爷,在船舱中刚发生“激动人心之事”——虽然他当时不在现场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但以他十年跟随王爷的直觉能知道肯定是好事,这等应该跟蒋家姑娘呆在一起的时刻,面对蒋先明显的逐客令,竟然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胡老爷所言有理,本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不仅答应了,还自觉找好台阶,这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小王爷么?
“玉哥哥要走?”心下有些不易察觉的不舍,阿玲忙道:“我送你出码头。”
原来如此,是想将胡姑娘从胡老爷身边调开。想起几日前城南铺子前那一幕,小王爷直接把蒋家姑娘抱上马,然后两人并乘一骑招摇过市,最后单独在外面呆了半天,陈阳觉得自己心下悟了。
不愧是英明神武的小王爷,连追求姑娘的手段都如此高杆。
出于对小王爷的无脑崇敬,这会陈阳华丽的脑补过度。除他之外,在场还有另外一人也跟他想到一处去,那边是爱女如命,且将小王爷当成最大敌人的蒋先。
“送王爷之事交给旁人就好,咱们去未免太过打眼。阿玲且先留下来,正好今天人齐,阿爹跟你说下商船调度之事。”
这老狐狸,可真碍眼。在阿玲提出相送时,陈志谦已经思考起了码头几处入口的地形,还真让他发现处比较隐秘的地方。刚才在船舱内有些话说得不够清楚,他得趁热打铁。可蒋先一句话,却打乱了他全盘计划。
心下有些烦躁,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阿玲。
正好阿玲抬头,四目相对间她略有些歉意地看过去。
“的确是我思虑不周,那便依阿爹的。”
我家姑娘,当然听我的,挺直胸脯蒋先看向陈志谦。人情归人情,可不代表他会因这点人情而对小王爷处处避让。
喊来旁边眉清目秀、一看就透着机灵相的小厮,他郑重嘱咐一番,命他好生引王爷出码头。
终于把人送走,蒋先长舒一口气。带着阿玲上船,他引她去见码头上的管事,然后站在船头亲自给她指着附近停泊的各色船只。
刚才虽然是为支开小王爷,但蒋先想交阿玲商船调度的心却是真的。拜师仪式那****说得话字字句句出自真心,蒋家只这么一个姑娘,日后产业不还是她的?以前阿玲对这些没兴趣,他心里不是没有遗憾,但还是打算以她的幸福为重。而在她突逢奇遇,决心接手家业后,虽然对她那些遭遇心疼不已,但心里未尝不庆幸,蒋家总算后继有人。既然阿玲想学,那他必然要将平生经验倾囊相授。
蒋先对阿玲那颗慈父心,一言以蔽之,那就是一句话: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这会他一一给阿玲介绍码头管事,哪个是总管,哪个分管哪几艘船,言语间十分详细。而对上管事,他只有一句话:“日后姑娘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
随着阿爹的介绍,阿玲一一跟他们点头示意。虽然面露微笑,但她心里总存了点疑问。
前世阿爹就是跟船队上京途中遭遇匪徒,然后蒋家所有人尸骨无存。面前这些人……
刚起了疑惑,然后她便看到后面急匆匆赶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你!”
“小的在接胡贵官家带来的人,来迟一步,还请老爷和姑娘原谅则个。”
来人一副忠厚老实相,这会满头大汗,正不住地作揖。而他弯腰的动作,更让阿玲想起前世记忆中某个熟悉的片段,那会她已经山穷水尽,变卖祖宅陪沈德强赴京赶考。在鉴湖码头上船时,看到这人低头哈腰跟在沈金山后面。
“他是箫家的卧底!”
忠厚汉子瞳孔突然放大,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冤枉啊。”
在码头小管事和爱女之间,蒋先会选择相信谁,自然不言而喻。自打听阿玲说过重生之事后,他以整顿铺子为由,好生梳理了一番下面人手,还真找出不少箫家细作。只是他精力有限,且最近事多,一时间还没来及管码头。
这会阿玲起了头,他自然接下去。
“去个人,查查他方才做了什么。”
掌家多年,蒋先在蒋家有绝对的权威,即便其它管事云里雾里,这会还是马上命人去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小管事。很快便有人查出来,方才趁着等候胡贵之机,这人走开了一会,而他曾出现在过旁边的箫家码头,跟箫家人说过几句话。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忠厚脸汉子抵赖。
“老爷、姑娘,小的也是被逼的。小的家中有个儿子好赌,上次在赌场欠下巨额债务,正好被箫家姑娘所救,从那之后她便要挟上了小的。那么大一笔银子,小的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只能听他们的。”
又是箫矸芝!想到拜师仪式后突然消失无踪的箫矸芝,阿玲总觉得背后有条毒舌吐着信子,找准时机便会随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
得让人去找找箫矸芝,最起码不能让她一直这么隐于暗处,阿玲默默将这念头记在心底。
“有阿爹在那。”
看着阿玲突然蹙起来的眉头,蒋先轻轻拍下她肩膀,安抚道。
对了,还有阿爹在身边,不仅阿爹,还有玉哥哥,想到这阿玲只觉背后凉意瞬间消散,心里暖烘烘的。
心下安定又踏实,阿玲逐渐恢复思考能力。
“阿爹,如今这船炭大概是隐瞒不住了,不知玉哥哥那边会不会受牵连,还有就是箫家那边,会不会有所防备。”
忠厚脸汉子忙道:“就是借小的一千个胆,也不敢随意编排小王爷。”
那就跟玉哥哥没有关系,放下一半担忧,阿玲扭头看向阿爹。
“阿爹,箫家几次三番欺辱上门,我蒋家不能总这样坐以待毙。既然他们早晚要知道,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蒋先期待地看向她。
“女儿是想,我们直接敲锣打鼓,光明正大地告诉箫家。”
那沈金山不得气死?预料到这一幕,蒋先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正好胡贵赶到码头,将带来的人交给码头管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去,准备敲锣打鼓那套行头。与此同时蒋先也没闲着,借着忠厚脸汉子背叛之事,当即他开始彻查码头上这些大小管事。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首先他将大管事叫到房内,跟他阐明利弊,开诚布公地恳谈。
“胡沈两家相争多年,你管着码头应该很清楚这点。你也是我蒋家人,知道若是箫家得了上风,日后会是个怎样的后果,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其实我也没指望这码头上所有人都对蒋家死心塌地,但最起码要来个**不离十。不然每次押运绸缎,连船队安全都成问题,是不是?今日之事我也不怪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管着那么多事,总有看顾不上的时候。码头这边十几年没动,有些人也开始懈怠了,是时候清理下。依你看,哪些人心思不正?”
能做到码头大管事的必然是蒋先心腹,而且为人也不会太过愚笨。终日管着这一块,手下那些人的秉性他也多少了解。今日当着老爷面出了这等丑事,他自觉颜面无光。听到老爷说得这般坦诚,句句切中要害,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平日所见说出来。
听完后蒋先点头:“恩,我大概有数。外面还有事,你先去忙,别因为这事影响了正事。”
在掌柜战战兢兢地行礼,退回到门边时,他突然开口点了几个名字,“先把这几个叫过来。”
老爷所叫之人,竟然都是自己方才怀疑之人。掌柜心里一咯噔,想到前阵铺子里人手调动,知道这次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想到这几年箫家姑娘的拉拢,前些时日他甚至有些动摇。而如今他却庆幸自己没有动摇,虽然箫家给的银子更为丰厚,可老爷也从没亏待过他,如今他不缺富贵。
对于后叫来的这几个人,蒋先并没有一次性全叫他们进来,而是根据大管事所透露出的细节,先叫了一个疑点最轻的人进来。
“听说过年时你与箫家绸缎庄管事在云来楼喝酒,相谈甚欢?”
一句话先把他吓得失了魂,连哄带诈之下,那管事很快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那点错事,甚至连半夜值守时跟码头上挑夫凑一起喝酒打牌九的事都说出来。本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为了减轻自己罪责,在蒋先的有意诱导下,他甚至添油加醋,把门外两个人干过的事也一块说出来。
而后蒋先如法炮制,他也没有可以虚张声势,而是将自己已知的事说出来。姜还是老的辣,这么多年生意坐下来,他深谙语言艺术。同样一件事在他嘴里说出来,只不过调换下前后顺序,换下某些重点的词汇,然后再在关键时刻加重下语气。明明吃酒、平常码头上偶遇说两句话等稀松平常的事,听在本来心里就有鬼的管事耳中,那就是老爷已经知道了一切。
既然都知道了,那他们赶紧老实招吧。
这三人全部招认后,码头上一些阴暗处的事基本说个七七八八。加上大掌柜方才所说整体情况,整个码头从上到下,从明到暗的情况已经基本明晰。
情况比他想得要好得多,蒋先长舒一口气。
“虽然你们已经招认,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即便招认也不能抵全部罪过。”
看着面前鹌鹑般的三人,蒋先当场宣布惩罚。与箫家关系最亲近的管事,夺了这些年在蒋家所得全部箫家后撵出去;剩余两人错不算太严重,卸去管事职位后发配到下面做脚夫,即便脚夫也有活轻活重之分,结局如何看他们日常所做过的错事。
被撵出去的那位管事跪在地上,抓住地板的手青筋暴起,脸上涕泪横流。忙活大半辈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好后悔,当初就不该被箫家所收买,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出卖蒋家,到最后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另外两位管事心有戚戚然,赶紧脱下绸衫,光着膀子跟其余脚夫去船舱内搬炭,试图在老爷和姑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杀鸡儆猴,亲眼目睹三人下场,码头上其他人皆绷紧了皮,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外面热火朝天地搬着炭,码头上略显简陋的房间内,蒋先问着阿玲:“你可学到了什么?”
“问人话要有技巧。”阿玲眼睛晶亮地看着阿爹。
被女儿崇拜的目光看着,蒋先心里别提有多熨帖。就那个狼崽子,也想抢他在阿玲心中的地位,果然阿玲还是比较重视他这个当爹的。
虽然如此,他也没忽略对阿玲的教导,“还有呢?”
还有?阿玲抓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阿爹刚才明明说得是实话,没有一件事是虚构的,但只是改了下问话方式,一样的事好像就不一样了。”
“没错,”蒋先点头,“我说得都是实话,对他们没有任何欺瞒。刚才问话中,如何说话再其次,说实话才是重点。阿玲,你要记得,我蒋家之所以能在青城立足百年,从普通蚕农变为如今衣食无忧的绸缎商,靠得便是‘诚信’二字,‘诚’是真诚待人,‘信’是信誉经商。只有本住这两点,才能去谈其它。”
诚信么?阿玲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是不是还在疑惑箫家之事?”
“对,阿爹,前世的事你也知道,明明箫矸芝骗了那么多人,可最后她不还是锦衣玉食、华服美婢,好好地做人上人。”
蒋先噎住了。
其实在听阿玲说完前世之事后,他也隐隐有过慨叹,世道不公,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诚然是非公道自有后人说,可不论箫矸芝死后名声多臭,活着时她总已享尽世间荣华,而她享受过的那些荣华富贵,是寻常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神仙日子。
“或许正因为她过得太好,天道才弥补你这次重生。”
良久,蒋先这样说道。
顿了顿,他重新恢复精神:“虽然前世之事阿爹无法改变,但这辈子却可以。都这会功夫,你贵叔应该准备好了。阿玲,你且随为父去箫家走一趟。”
胡贵办事效率很高,这会功夫已经找来了城中专门为喜事敲锣打鼓的戏班子,不仅如此,他还把蒋家最华丽的那辆马车给一道弄过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就绪后,他又命人将搬出来的炭砸成细小的碎块,装在扁担内。选面容得体、身材壮硕匀称的十二名汉子挑起扁担,跟在吹拉弹唱的戏班子后面。
阿玲扶着蒋先走出来时,就看到所有东西准备就绪的一幕。
蒋先舒心地点头,刚准备喊人启程,胡贵凑过来面露难色。
“老爷,沈金山好像是犯病了。”
犯病?父女俩同时皱眉,这要是冲着箫家去,到时候沈金山出个三长两短,蒋家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非要冲着箫家去么?”阿玲喃喃道。
她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听到的蒋先却是眼前一亮:“谁说我们冲着箫家去,沈金山不义,拿黑炭相***迫青城百姓签下三七开的吃亏契书。连百姓的血汗钱都贪,简直是丧尽天良。我们这是告诉百姓,黑炭这东西不稀罕,他箫家有的,我蒋家也有!”
胡贵闻言面露喜色,此计甚妙。虽然也是冲着箫家去,但老百姓们喜欢。只要大家都喜欢,到时候沈金山出个三长两短,那不就是他自己小气。
当即他走到十二位挑夫前,将方才蒋先所言重复一遍。
“挺清楚没?就这样说!”
蒋家来码头上几百号下人,能被挑出来的这十二人皆是出挑的,只不过是几句嘱咐,当然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父女二人上了蒋家最为华丽的马车,胡贵亲自坐在车辕旁赶车,一行人排成长龙,离开码头缓缓朝城中走去。
刚离开码头,戏班子便已吹响了欢快的调子。虽是春蚕最为忙碌之时,可因为这场倒春寒,许多蚕被冻死,一下子减产一半,多数人家也都闲了下来。即便闲下来,面对骤然少了一半的蚕张,他们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这几日热闹事很多,先是箫家多年秘辛、再是箫矸芝与沈德强私奔,再然后今早各商贾吵到一处,可不管多热闹的事,说着说着总能说到冻死的春蚕上去。
“哎,东山脚下的草都被人给拔光了,这两天柴火也贵了好几倍,还不是干柴,点着了一点都不好烧。”
“我把从箫家领来的那点炭,夹着柴火烧了,将将够用。可第一天的炭还好,第二天炭里竟然烧出了好大一块石头。”
“你加也烧出石头了,我家也烧出来了。那石头根本烧不着,还堵了炉子,光烧柴火不够,昨个夜里又死了一批蚕。”
箫家提供炭是在征募军饷宴前一日,到今日刚好第三日,一大早送炭的人还没来。随着邻里间的闲谈,不少人发现他们领的炭里出现了不少石头块。最倒霉的那家,就是石头上面被炭染了点黑色,还没等烧,铲子锄起来时稍微一震,就已经露出里面石头原本的颜色。
“这不是坑人么?!”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蒋家雇的戏班子就在这时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响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边正愁云惨雾,那边却喜气洋洋,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而当他们气咻咻地看过去时,却看到了自己最期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