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分家。”辛夷无奈地摇摇头。
窦安将花生米扔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可是上次因为高娥大嫂,已经闹过一次分家了。如今留下的都是心齐的。何必再闹分家?”
“上次是因为大嫂闹,这次是不得已为之。”辛夷娓娓道来,“如今辛氏全族罢官,从官家沦为百姓。又经历这么一次生死大难,男丁凋零。若还是泱泱大族,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又何必死痼着纲常,把大家聚在一块,死要面子活饿死?还不如就此分家,各做各的营生去。亲情还是在,常走动,也不会有大差。”
窦安连连点头。虽然他混迹商道,对仕门纲常不屑一顾。但也知家族二字,在纲常中的分量。
一族人居一幢楼,方是传承百年,血脉不断。此谓之一姓传承,后世流芳。
如今分家二字,从辛夷口里主动说出来,虽惊心动魄,却也着实开明,让窦安都佩服她的勇气。
“表妹,高,实在是高!”窦安砸吧着嘴,笑道,“一个仕门小姐主动分家,长安官界怕是头一次听说。表妹的名声恐又要臭了。”
辛夷白了窦安一眼,啐道:“你这嘴里就吐不出好话。本姑娘头顶两封休书,名声早就不好。如今辛氏没落,今非昔比,难道我还要供着祖宗规矩,让族人都跟着喝米汤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外边有难听的话,我一个人的决定,一个人担便是。”
窦安朗声大笑起来,露出一圈大白牙:“这话说得好。混该让私塾里的夫子都听听。分家就分家,我跟着表妹,横竖无异议。”
辛夷噙笑颔首:“最后半句话倒是中听了。我便和爹爹商量去,把消息通知到老家。我们这一支,只留本家,也就是爹爹一房,再加上你,以后便是长安辛氏。其余的等老家那边自己合计。这间大宅子也不用修了,我们自己在城东重置个小的。你要得闲,帮我去牙人那边打听些。”
“这好办。小生我就是商道它小祖宗,置房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表妹就等我的好消息罢。”窦安嬉笑着抖落满膝的花生屑,起身就溜,却被辛夷叫住。
“表哥!”
“表妹还有事?”窦安脚步一滞,扭了半个头过来,“族中杂事要紧的不就是这些么?其余你和姑父合计就成,我随你的意思!”
“不是族中之事。是我个人问你。”辛夷紧盯向窦安,后者始终不正经地笑,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辛夷眸色一闪。
“表哥,你当过乞丐么?”
“乞丐?”窦安一个踉跄,花生罐差点颠出来,哭笑不得,“表妹,你东茬不接西茬的,突然问什么哩!”
男子嬉皮笑脸,好似听到个玩笑,没有丝毫异样,辛夷不死心地追问了句。
“四年前,你十九岁那年,是否在某处大户,当过一年奴仆?”
窦安的笑有瞬息僵硬——
微不可查的瞬间。却被辛夷敏锐地捕捉到。
所以,在窦安迅速地要换上涎皮笑时,辛夷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只是一年奴仆,还有本《生意世事初阶》,并那桃花树下的佳人。表哥,我说的对与不对?”
“……这都哪跟哪……”窦安嘿嘿笑着,挠着后脑勺,满脸不在意,唯独那眸子深处的一抹紧张,出卖了他的欲盖弥彰。
辛夷勾起抹古怪的笑意。
一向披着皮囊天衣无缝的窦安,竟然也有这瞬息失误。关于一个情字,果然再高明的弈者,也会马失前蹄。
“表哥。我母家窦氏,乃是青蚨主之族,可谓是商道间的皇族。”辛夷了然三分,忽的转了话题,“大魏民间有些流言,关于青蚨主是如何选出来的。我以前也就当好玩的听听,如今倒被一激,反而全记起来了。”
“……这个……也就是流言……窦家从没自己站出来说过……都被说书人瞎传的……”窦安打着哈哈,眸底的紧张愈浓。
“就算是流言,那就当个乐子。表哥听我说说。”辛夷眉梢一挑,一字一顿,“窦氏选青蚨主,不问血脉,不问嫡庶,全凭商道上的才能。族中后辈在十七岁那年,只要参选青蚨主,就会被打发出家族,身上只带一枚铜钱,十日衣食。外出历练三年,化名游历九州,直到弱冠,方能还归。”
“而选拔,就是这三年。三年前踏出家门,一枚铜钱,十日衣食。三年后回家,能以一枚铜钱发家,赚得身家最巨者,成为下一代青蚨主。”
“这三年间,他们只有化名,不再是窦家子弟。可能赔本沦为乞丐,也可能盆满锅满,一切都靠商道的能耐。哪怕饿死在外面,窦家也是不管。窦家只管三年后哪些人能回来,哪些人赚得最多。”
“不愧是商道上的皇族。也不愧青蚨主传承百年,在商道上一句话比圣旨还管用。因为这才能还真是实打实的。一枚铜钱发家,三年赌上生死,斗手段,斗天赋,斗脑子,回来的为王,回不来的白雪裹尸。不可不谓残酷,却也不可不谓,选王之选。”
辛夷一口气没喘,连珠炮似的说完。她时刻盯着窦安的表情,见后者的唇角不自然地紧抿,她眸底的自信愈浓。
青蚨主的选王之选。她也只是从说书人口中听说,几分真,几分假,她不知道,天下也没谁知道。
事关选王,族中机密,窦家从没自己说明过。只是通过历代外出游历,参加选王的窦氏子弟,陆陆续续流传了些出来。因为太过叹为观止,故通过说书人的口,一年传得比一年精彩。
然而,如今看窦安的反应,只怕八九不离十。
“表哥。我娘亲以一条命斩断我和窦家的羁绊,我今生无意和窦家有太多牵连。只是遇到一名女子,私心向为她问一句罢了。”辛夷启口,语调多了分哀然,“表哥,我只问你,那日商讨酒价,你到底有没有认出她?”
窦安涎皮的笑脸如同蝉蜕的外皮,迅速地凋零褪去,瞳孔瞬间收缩,不过是眨眼间,他整个脸都被一层蚀骨的凉薄笼罩。
昔日只会逛窑子,莺莺燕燕的男子,忽的就放佛变了个人。
“我以为你会问其他的。比如说情余几分。没想到你只问这么句。”良久,窦安应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他低着头,微微伛着背,眸底夜色翻涌,眉间的沧桑如霜,泅着分辗转倦怠,指尖的花生米窸窸窣窣落了一地。
“没有问其他的必要了。她最后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认为,问其他的都没有意义了。我只是私心,想问你这么一句。”辛夷无声地叹了口气。
“世间无奈,命若琴弦。求不得长相思,只问君,可否长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