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应了。毕恭毕敬地打开药箱,准备给辛夷诊脉,可刚盖好丝帕,搭上手指,李景霆就心急地凑了过来:“怎么样?是不是病情加重了?没什么大碍罢?”
御医哭笑不得:“王爷,这诊脉又不是过家家。您得容奴才瞧过了,才能回话不是。”
李景霆也意识到,自己急得太过明显。尴尬地清咳两声,不插话了,然而那拳头却在身后攥得用力,紧张得关节发白。
良久,御医才点点头,又摇摇头,取下丝帕,开始收拾药箱:“回王爷的话:辛姑娘没有甚大碍。按照奴才开的方子,用心点养,过阵子就能痊愈了。当然,大悲大哀的事就别提了。心平气和,静心宁神,心病还得从心上来医。”
“也好。今儿也快到服药的时辰了。你下去盯着煎药罢。”李景霆松了口气,屏退御医,眼神儿还盯在辛夷脸上。
“民女脸上有花儿么?”辛夷看了眼房门,确认那御医走远,才抬头,半开玩笑半正经地道。
李景霆走近两步,弯下腰,俯下头,凑近辛夷小脸,不过半尺距离,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瞳仁里映出的自己。
辛夷眉尖一蹙。下意识地身子往后仰:“王爷这是作甚。”
“确定,身子没有哪点不舒服?”李景霆唇瓣开阖,齿间气息一缕缕往辛夷脸上扑,“你一向嘴硬,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本王命你说实话。”
“无妨……谢王爷关心……”辛夷别过脸去,讷讷摇头,又觉得两人离得太近,干脆兀地从月牙凳上起身,逃离了李景霆咫尺间,“方才王爷说,修书一封,向他问个明白。民女这就研墨,斗胆麻烦王爷影卫了。”
李景霆见辛夷从头到脚的“逃避”,不由眸色一暗,可就算这缕压不住的黯然,也被他用冷峻脸面,掩得严严实实。
“本王说到做到。影卫就在门外待命。”李景霆见辛夷似乎急切地立马提趣÷阁,心尖又腾起股酸意,禁不住多嘴了句,“姑娘打算怎么写……本王意思是,打算怎么问棋公子……”
“怎么问?”辛夷一愣,才提起的狼毫蓦地滞住。
厢房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唯见趣÷阁尖墨汁一滴滴淌下来,晕花了笺纸几团。
李景霆大气不敢喘。辛夷痴痴坐在案前,瞳仁忽明忽暗,放佛依稀看见远方君子,太多的话都化为了沉默。
“怎么问?”良久,辛夷幽幽开口,重复了这三个字,“难道不是他向我解释么?”
不是我问他。而是他来解释。
这一个反问刹那点燃了,女子眸底那一抹明亮的倔强。看得李景霆眸色一深,喉结不禁动了两下:“姑娘说得对。”
“就这么寄去罢。”咔哒一声,辛夷扔掉了狼毫,然后将一笺白纸递给了李景霆,“就寄给他一纸白笺。他给我写回来,他的回答。”
女子扬着小脸,举着笺白纸,宛如手握刀戟,傲骨风华亦有铮鸣,明明眼眶微红,似乎还噙着泪,却比剑光还雪亮几分。
李景霆蓦地笑了。
笑得老铁树般的脸皮都鲜活起来,笑得心尖肝尖都不住发颤,笑得整个眉间眼底都是秋水春风。
“王爷笑什么。”辛夷脸一沉,不满地嘟哝了句。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温柔如刀,刀刀割人性命。而辛姑娘,大抵是直接取人首级的。”李景霆难得开了个玩笑,在辛夷脸更黑前,他一把接过信笺,“本王马上命影卫送出去。谢的话就不用了。”
辛夷生生把叩谢天恩一类的规矩话咽了下去。看着李景霆说了俏皮话后,还残留在脸上的笑意,她也不禁嘴角一翘。
“王爷也会笑得这般好看。”
李景霆眉梢一挑,半正经半玩笑地一瞪:“难道本王平日在你眼里,都是三头六臂的青面钟馗么?”
“瞧瞧,这油闸门一开,还止不住了。每字每句都抹了油。难道是闷太久,储量太丰了不成。”辛夷一低头,一抿唇,一笑春意秾。
李景霆的呼吸,刹那一滞。
窗外春山十里,春水叮咚溅玉珠,春风不寒拂人面,春花烂漫似朝霞,春鸟翙翙,春蝶翩翩。
一阵春风入室,乍然桃李似雪。长安的纷纭被隔在了十里外,连整个天下的喧嚣,也放佛都在这里静止。
辛夷忽的觉得,一股清泉淌过心底,塞了多日的气竟似舒缓了些。
“这些日子,多谢王爷了。”辛夷郑重地看向李景霆,敛裙起身,行了个福礼。
“谢本王什么。本王惹你在城楼犯疾,如今将功补过,何须言谢。”李景霆摇摇头,伸手虚扶一把。
“不是那桩事儿。而是局中两人,或者说三人的事儿。我,他,和王爷,在此局中如何心思,你我都清楚。然而王爷这几日悉心照料,执君子之礼,连修书与他诸事,也鼎力相助。”辛夷娓娓道来,笑意如水,“多谢王爷。若之前民女对王爷有什么偏见,民女在此赔罪了。”
“辛姑娘也承认,对本王有些偏见了。”李景霆咧了咧嘴。
“最开始,觉得王爷是老铁树。后来,王爷是合格的弈者。再后来,王爷是棋局多出的一人。而现在,王爷只是李景霆。”辛夷毫不避讳地直呼名讳,瞳仁明亮又坦荡。
李景霆有些移不开了目光了:“李景霆之前,果然没一个好的。”
“所以在此赔罪,愿为时不晚。”
辛夷噙笑,又欠身一福,青丝滑下几缕,拂过她上翘弧度绝美的唇角,为她平日清滟的面容,愈添几分盈盈娟娟。
李景霆瞳孔一缩。
这样的佳人在前,这样的话语挠心,连同这窗外春意这时光静好,一切都似天作之合,刚刚好到完美。
忘记一切,沉迷一切,然后,情不知所起。
“辛姑娘请起罢。”李景霆中规中矩地说了这句后,身子就开始不听使唤了,他缓缓迈步,向辛夷走去。
“谢王爷。”辛夷也中规中矩地回了起身,却是一愣,“王爷?”
李景霆已经不再是往日的李景霆,那个被称作千年老铁树的王爷,已经被美人如水泡酥了骨头,从头到脚都异样起来。
他负手于后,踱步走近,一双瞳仁如海,深深凝视着辛夷,眸底夜色翻涌着星光,宛如顷刻就能将辛夷湮没,整个人的湮没,据为己有。
辛夷呆住。浑身动不了,僵在原地。
“什么老铁树什么弈者,辛姑娘方才所言,都不对。”李景霆继续向辛夷走来,眸色愈深,语调开始沙哑。
厢房里的空气起了异样。春风不言,春意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