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转过头,看向江离,目光像冰浸的秋水,静静地勾勒着江离容颜,她看的那么认真,那么沉默,无声无息就红了眼眶。
曾经那么熟悉的脸,那么眷念的脸,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觉得有了一丝陌生呢?
江离也默默地看着辛夷,看得哀凉,看得心痛,放佛女子每一寸轮廓,他都想用目光烙印下,然后刻进自己心底,再无人与他夺去。
依然是他最钟爱的容颜,世间千般繁华,不及她眉间一笑的容颜,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没有了跨过去相拥的勇气。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无常的命运,像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棋局在暗中嘲笑,这一场情深缘浅,最终或许要亡于乱世之下。
二人相对无言,泪静静滚下,没有任何话,此刻他们,却是比谁都更懂彼此。
我懂,可是太晚了。错过的不是错,是已经过了。
良久,江离缓缓启口,声音沙哑到不成样子:“卿卿……我曾许诺,我愿为你,负重而行……如今棋局开始,你便是不肯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带着你走到终点?若失去你,我身若蜉蝣,即便赢,也不过是无家可归……”
“公子。紫卿枉负,但已无法回头。”辛夷打断江离的话,她怕男子再多说半句,她的心就钝痛得厉害,“昨日种种,已随风去。就当从未相识,两相安好。”
江离一声凉笑,哀入骨髓:“你以为我做得到么?你已入我心,入我骨髓,入我血肉,除非你把我的命才夺去,才能说从未相识的话。”
辛夷浑身一抖,无力地扶住门框,泪珠如泉涌,冲刷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公子,你已经晚了,我已经累了。人心多倦,卿卿无法免俗,公子自会下棋,怕是不懂凡人忧患罢。龙归龙,鱼归鱼,从一开始,就是云水两不逢。”
“卿卿……”江离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他只是揪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痛到发疯,泪珠不停滚下,和对面的她一般,泪洒无言。
“公子……”辛夷也说不出话了。只是流泪。她眼前金花直冒,喉咙间又是一股甜腥味,她怕是又犯病了。
他说非要把他的命夺去,她又何尝不是,早就交付出了自己的命,可惜直到结局,才发现两相枉负。
辛夷艰难地压抑住胃里翻涌,眸底一划而过的决绝,勉强挤出丝力气,屈膝一福——
“明日棋局开始,贺公子胜出,功业天下。”
江离瞳孔微缩,自嘲地笑笑:“你还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帝业如何,功勋如何,我自始至终想守护的,不过是一个你罢了。”
没那到辛夷只竖起一根莹指,放在唇中间,轻轻一声嘘:“明儿之后,公子化龙而去,陟临巅峰。彼时群臣拜首,天下美人相伴,今日的话,不,是今日的旧人,只怕轻易就忘了。又何须此刻惺惺作态。”
新人不见旧人哭。待你陟临巅峰,繁花似锦还看不完,又哪里会记得前缘种种。
乘风而去的龙,哪里管水中的鱼儿流了多少泪,从一开始,注定了弈者和棋子,本就是动情者有罪。
江离面如死灰,泪痕干涸,荒忽地看着辛夷,只见女子一福,道声恭贺,便转身离去,步履决绝而虚弱,却再没有回过头。
就这么消失在视线里,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在六月长安炽烂的日光里。
你下的是棋局,我要的是情局,相识未若不相识,徒留惘然。
你痴迷强大求帝业,我柴米油盐愿凡俗,算计来的算不来,情深缘浅。
这一辈子,对不住了。
玉漏滴答,断肠的断肠,魂销的魂销,长安的棋局依然在进行。
只有七个时辰了,距离七月一日不到半天,变乱的序幕被缓缓揭开,城中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人敢睡去,大地躁动。
六个时辰,五个时辰,四个时辰……
三个时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
长庚星隐没,东方既白,七月一日,到了。
棋局,开始。
最先有动静的是大明宫,因为怕日头热起来不好走,天蒙蒙亮,皇帝李赫便率领一干宫人,踏马启程,前往天台山九成宫避暑。
浩浩荡荡的御驾行了两个时辰,出了关中,当最后一辆马车驶出关中的刹那,如同火星子丢入了爆竹堆,点燃了各路野心的迸发。
旋即,关中关隘的大门轰隆一声关死,无数弓箭手蹭一声窜出来,箭头朝向了御驾远去的背影,一位将军提刀驻守,大喝道:“死守城门!追随王家!绝不能让皇帝回京!”
旋即,无数拓印好的《讨昏君檄》,被各大城池的衙役张贴上墙,万万白纸黑字,数十世家盖印,早起的百姓们惊呼“变天了”,民心不安,九州惶惶。
旋即,王家带领诸大世家,发兵五千,陈兵皇城,开始攻打朱雀门,王俭一袭戎装,位于队首,笑得猖狂“诛昏君,保国统!王家当兴!赵王王之!”
旋即,晋王李景霆举亲兵三千,于朱雀门内,拦逆王于门外,李景霆亲自镇守城门,威风凛凛,轻蔑地瞧着城下的王俭“逆贼大胆!胆敢背负皇恩,斩!”
旋即,大明宫后宫,皇后王仪看着殿前上百太监,迟疑道:“尔等都是那个人派进来的亲兵?”一位太监打扮的男子一笑:“不错,还请娘娘按照协议,将我等藏入宫闱,时候到时,自有妙用。”男子抬头,赫然是钟昧。
一城喧哗,乱起长安。
后世史书载:“七月一日,逆贼王氏发兵,攻打皇城,晋王率兵阻击。帝被困于关外,城中势力,王氏过百,血战三日难分胜负,血染朱雀长安白骨。是为长安事变。”
皇城大门朱雀。晋王李景霆与王俭的兵将鏖战三日,不分上下,鲜血染红了长安城每一条街道,尸骨堆积在城门前如山,百姓们吓得白日闭门,根本不敢外出。
七月三日,王俭依然未攻下朱雀门,晋王依旧死守皇城,双方开始增兵。
战局扩大,腥风血雨,长安成了风暴中心眼。
然而,曲江池的临湖画舫上,却是丝竹声声,俨然和城中变乱扯不上边。
李景霈悠闲地躺在榻上,嘴边还残留着葡萄酒,看清堂下被押着的女子,微惊:“是你?”
不待女子开口,押解她的兵将回了话:“禀赵王:属下们见此女在岸边鬼鬼祟祟,疑敌军探子,故押来听王爷发落。”
“敌军?探子?”李景霈噗嗤一笑,看向女子的目光多了分柔和,“好久不见,翠蜻。”
翠蜻惊惶地抬头,愣了片刻,认出男子容颜,正是那日同檐避雨的人,不禁大喜:“公子是你!”
“放肆!”兵将们怒喝一声,吓得翠蜻缩了缩脑袋,想到那日他最后说的名讳,还有此刻的仪仗,翠蜻的喜色转为了迟疑:“赵王……殿下?”
李景霈唇角上勾。摆摆手,屏退兵将,走下榻去,亲自扶起女子,一笑:“本王许你,只许你,唤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