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北城门。
城门口传来一阵聒噪,一名老太监坐在宽阔的马车里,马车前后都有长长的骑兵队伍,他们大摇大摆,高声叫骂,中间仪仗队敲锣打鼓,从城门口招摇而过。
纛旗骑兵跑得甚快,“向”字监军大旗被倒行的风扯得猎猎有声。
他们好像走在自家后院一般,肆无忌惮,路过门兵哨岗时,视而不见,趾高气昂。
进了城里,行人渐多,虽然前方有骑兵开道,可依然不能迅速驱散行人,因此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前方不时传来士兵们的咒骂声,和撞翻摊位的嘈杂之声。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能躲到路边。
这老太监不是旁人,正是新任十六师监军向当阳,今日他带兵而来,身穿裘皮大氅,微仰着头倒在椅子里,故意让人掀开门帘,仿佛是在沐浴阳光。
看他那目空一切的样子,仿佛他才是敦煌城的主宰,钦差大臣代替皇帝眷临天下。
老太监目光乜斜,扫视街道两侧,敦煌城真的是越来越繁荣,街边又一轮改造工程已经开始施工。
老太监低低念叨一句:“陈牧这小子可真能折腾。”
机缘巧合,向当阳摇身一变,成为第十六师监军,带着一千铁骑卷土重来。他必然是来者不善,所以陈牧早已开始做好防备,打算送给向当阳第一份见面礼物。但这份见面了并不友好。
在向当阳进入敦煌之前,他的兵权已经被陈牧“卸去”。——陈牧以公文形势书信张云龙,得到的张的答复是:那一千骑兵只是护送他去敦煌,并不是他的监军团。
向当阳的监军团刚闯入敦煌城,张邯的部队迅速从将军府出发,双方在中街三巷十字路口遭遇。
胯下青斑马,手中五钩亮银枪的张邯一马当先,来到向当阳面前,手持公文,挡住车驾。
本以为这次遭遇又是一场唇枪舌剑,陈牧为不善吵架的张邯准备了一份稿子,是一个名叫胡奋的秘书郎写的,这位秘书郎原来专业就是写檄文的。正宗科举出身。骂得一嘴好话。
张邯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却没想到向当阳嘿嘿一笑,接了公文,然后把骑兵都尉长叫来,让都尉长带兵回安西总部。而他只带着护送卅队来到敦煌将军府。
向当阳道:“如今,第八师师部已经改成了敦煌将军府,敦煌将军不属于十六师序列,我要想进去,只能算是串门。还请张校带路。”
向当阳突然变得客气起来,张邯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次出来,可没打算把向当阳带回去。心里还曾经想过,如果能把他直接赶走最好。现在可好,人家不来硬的,反而是笑脸相迎,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全都没用了。
张邯顿了一下,把纸叠好,揣进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
不久后张邯回到将军府,报曰:安西副总监军、第十六师监军向当阳,求见总副大人,而且还送来了名帖。
这举动也太客气了些。
见状,陈牧一阵狐疑,但并没说什么,便让向当阳进来书房。
“含香,为向监军沏茶。”
再次见到向当阳,老貂寺春风满面,笑容可掬。
陈牧心中更加疑惑,表面客套一番,邀请向监军入席。
二人坐下饮茶,对上次的事都绝口不提,随便聊了些朝廷的闲话,向当阳便不再吭声了。
陈牧示意含香退下。
含香刚把门关上,向当阳立刻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双臂展开,双掌向外亮出手心,双手合拢,抱在一起,恭恭敬敬深施一礼,表现得极其谦恭:
“之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见状,陈牧心中疑惑解开三分,但还是笑问道:“太后与你说的?”
向当阳点头道:“其实关于殿下的身份,在洛阳城中早有风言风语。不过在没得到太后消息之前,岂敢听信那些话。”
陈牧点了点头:“你我也算不打不成交,不必如此客气。请向监军入席。”
“谢殿下抬举。”向当阳深施一礼,一躬到地。
向当阳的一举一动,完全是按照对待皇子的礼节。梁朝等级制度森严,礼法繁复,不同等级的太监,见到不同等级的皇子,都有不同的礼法。
而此时向当阳对待陈牧,用的几乎是觐见东宫太子的礼法,就差下跪了。
向当阳表情郑重,谨小慎微地坐下,眼角还带着一抹淡淡的悲伤,似乎回忆起来什么,谦声问道:“殿下,您可听说咱家过去的事?”
陈牧点了点头:“向监军前半生大起大落,我早有耳闻。像你这样的人饱经风雨历尽坎坷,还能站在如此高位上,我深感佩服。”
向当阳苦笑摇了摇头:“殿下可知咱家为何大起大落?”
“愿闻其详。”陈牧温和道。
向当阳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看来殿下并不知道,当年陈美人与先帝身边,除了有程万奴之外,还有一个小阳子。小阳子受先帝隆恩,带在身边,整日跟随先帝左右。包括临幸陈美人,每次都是小阳子用笔记在袖里。如果没有咱家的笔记,皇子牧的身份,恐怕不会得到皇室的认可。”
闻言,陈牧心里一动,再次看向老太监的时候,目光中再多几许温和。
向当阳长叹了一声:“可惜陈美人命短,先帝也命短。陈美人离世的时候,小阳子就受到过一次惩罚,差点丢了性命。幸亏咱家在太监堆里还有些人缘,有人找到太皇太后为咱家说情,才免于一死。”
陈牧本不打算打断向当阳的话,可老太监说到这里却不说了。似乎是故意在等陈牧问些问题。
陈牧站起身,去抽屉里翻了翻,翻出一枚白玉扳指。扳指精美,雕工极佳,把一点红色瑕疵利用起来,上面雕刻一只鹤,那一点红恰巧在鹤的头顶。那一点瑕疵反而成了最精妙之处。
陈牧取来扳指,对面坐下,把扳指放在茶几上,缓缓推给老太监。
向当阳看着扳指,却不伸手去接。
陈牧示意他收下。
向当阳双手捧着扳指,不敢多看,稳稳揣进怀里。
陈牧皱眉问:“陈美人的死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何会连累你?”
向当阳猛地一抬头:“众人皆知陈美人是因肺痨而死,能与咱家能有什么关系呢。但唐皇后却说我照顾不周,所以要求活殉。”
“活殉……”陈牧皱眉摇了摇头:“先帝为什么不救你,却要去找太皇太后为你说情?”
向当阳突然老泪纵横,抽噎道:“先帝……,如果先帝像殿下这般重情义,陈美人不会苦等多年无法进宫,咱家也就不会落难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