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四、

清晨的阳光给洛卡大殿和四方的四座宣礼塔烫上了一层金边,远方传来笃笃的笛音,蓝迦城里的牧人已经赶着牛羊去出城去放牧了。

通往仍然紧闭的城堡大门的青石通道两侧,疏疏朗朗地站着等待去金殿觐见赞普的贵族们,色彩斑斓的锦缎袍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人不咸不淡地说笑。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钟声,青铜浇筑的大门缓缓地敞开。走人这座如山而立的城堡,即使是拥有万户人口的大贵族,也无人不是心怀敬畏。

“我有多久没见过了多弥家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身后传来冷冷的嘲讽。

多弥家主俄曲拄着木杖,转过身,看见拉家里才朗在一旁按胸行礼,才朗满面红光,和几个大贵族王爷一样都是四十几岁的年纪,身体十分硬朗,对俄曲这样年纪很大的老贵族从来不放在眼里。

“才朗。”俄曲也照礼回应。俄曲知道蛮族就是天性欺老的民族,不过能够打个招呼,已经算是礼貌。

不远处尤格仓,古提拉,和铁氏几个家主聚正在一起议论着什么,看见俄曲走进来,也只不过是拿眼睛瞄了他几眼。

“请多弥家主坐下休息。”一个奴隶过来摆下一张凳子给俄曲,这是俄曲生病之后,赞普特许的,允许他进殿的时候可以坐下议事。

俄曲赶忙在凳子上坐下来,进殿的台阶确实太长了。

在凳子上刚刚坐稳,俄曲抬起头,愣了一下,玉墀上本该只坐赞普一个人的桌边也添了一把椅子。

明殿中的阳光比外面还要耀眼,地砖铺的是大块的白玉,白玉墙壁上用金粉、青金石、绿松石、朱砂作为颜料画了一幅长五十丈的壁画,描绘的是蓝迦人人皆知的传说《裂穹之剑》。奴隶们将沉香木块投入金质的螭兽香炉中点燃,袅袅的香烟升腾起来,再缓缓弥散开去。

赞普坐在桌前放下手中的茶杯,坐在桌子旁的人站起来,取了壶来添水。俄曲这才看清,赞普身旁赐座的人是波林卡肖尹。铜香炉的兽口中冒出飘渺的香烟,像一笼纱幕遮挡着玉墀上的人。

四个势力最大的贵族和其他几个势力弱小的贵族安安静静地,分列前后两段。才朗,萨迦,术不台,和铁屠嘉站在最前面,隔了一段距离,几个贵族王爷们三五站在一起。两群人就这样沟壑分明地站在两端,仿佛大殿当中有道看不见的墙。俄曲倒是和以往一样,将凳子靠着左边挪了挪,身子一歪斜靠在墙上,看不出他坐的那个位置到底是归哪一端的。

“俄曲老王爷来了,这几个月身体好些了没有?”赞普抬起头就看见了俄曲。

“谢赞普关心,我这一把老骨头在硬撑着哪。”俄曲以手按胸行礼,依旧微微弓着背。

“俄曲,你三个多月没来议事了,我们这几天一直在争论的是到底要不要送人质去朔北金帐国。肖尹,才朗,萨迦,术不台他们觉得我们应该送一个王子去朔北人那里,算是与他们有一个约定,其他的贵族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与朔北人结盟,俄曲老王爷可有什么想法?”赞普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

“老叟愚钝,这样大一把年纪本不应该再到明殿来议事了,还是赞普和各位王爷们商定吧。”俄曲回答直截了当。

赞普没说什么,摇了摇头。

才朗回头瞟了众人一眼,“争了这么多天,说了那么多,已经很清楚了,金帐国西南正好和我们的东北方的草场接壤,中间隔着的河流最窄的地方趟着水都能走过去,一年到头,根本无法防范他们跨过河这边来抢人抢牛羊。现在朔北人既然主动提出来,想要和我们结盟,愿意交换人质,这难道不是化解东北方边境危机的天赐良机吗?”

才朗说出的是几家大贵族的想法,他们能舍得送出去牛羊和奴隶,反正几百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也不是从他们家里拿出去的。

“那怎么行?”巴赫拉家主厉声质问,“朔北人想要和我们结盟,是想对抗西荒十六国,然后再去和东陆人抗衡,拉家里家主难道疯了吗?”

“我可没有说要去打仗,现在就是不想要打仗才要结盟的。”才朗冷冷地看着巴赫拉家主,“那些凶蛮的朔北人,嗜血成性,杀掉了敌人,就把头割下来用绳子系在马鞍上,让东北部的牧民去和他们对抗,不等于是叫羊羔去对抗狼吗?是不是因为巴赫拉家的草场都在南方,所以不在乎北方牧民的死活啊?”

“你!”巴赫拉家族气愤的连脖子都涨红了,“就算我整个巴赫拉家都生活在东北草场,我也不会同意和朔北人结盟的!”

说话的巴赫拉家主贵漠,巴赫拉家族是将军世家,虽然人口和食邑没有几个大家族的多,但是贵由的曾祖父是曾经跟随老赞普征战的大将军,贵漠手中也掌管着蓝迦十万骑兵。

“贵漠将军说的没错,朔北人的心像豺狼一样残忍,怎么能够和他们结盟?”古提拉家主完泽笃说,他和贵漠一样,都是武士出身,他的刀术就是贵漠将军教的,所以一向意见都与贵漠相合。可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几个大贵族王爷的目光刀子似的狠狠地在他脸上剐了一下。

“那就让贵漠将军带着他的十万骑兵去和朔北人打仗好了,连东陆大燮皇帝的三十万大军都被朔北人几次围在白岚山上,差点没有饿死,你太自不量力了。你去送死没关系,只怕你死了也是白死,还要十万人给你陪葬,朔北人还是照样骑着马河来抢我们的牛羊,抢我们的女人。”尤格仓家主萨迦转过身大声说。

“说来说去,几个大贵族的老王爷们不过就是怕死!”完泽笃忿忿地说。

才朗猛然转过来,气愤地摔了手里的茶碗,“古提拉完泽笃!我才朗骑在马背上杀敌人的时候,你还没出娘胎呢!不过还是个毛小子,敢跟我放肆?连你死去的老爹跟我说话还要恭恭敬敬,你算是什么东西?”

“好了,不要吵了!”威仪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赞普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楚,所有人都马上安静了下来,贵族们相互看看,都默默低下头,明殿里一片肃静,大家静静垂耳聆听。

“肖尹,你有什么看法?”赞普转头看向波林卡肖尹。

肖尹赶忙站起来,走下玉墀,站在台阶之下回答,“整个西荒十六国,没有一个小国可以和蓝迦抗衡,要说我们蓝迦的敌人或是对手,便只有朔北人和东陆人。东陆人与我们相隔遥远,就算是敌是友目前尚不能定论,也是远水不浇近火。可是朔北人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要掉下来。曾经我们和朔北人也打过大大小小几十场仗,最长的时候持续了三年之久,国库空虚,牧民乱离,实在是敌伤一万,自损八千,我们没有得到什么益处。现在看来,与他们对抗不如与他们结盟有利。”

赞普听完肖尹的话神情十分平静,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争了这么多天,各位王爷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我也有些话想说,我有一个故事想告诉你们。”

明殿里的贵族们都愣了一下,没有人猜得出赞普想的是什么,周围安静的令人有些紧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赞普抬头扫视着大家,沉吟片刻,“那时我还只是个王子,蓝迦皇族里最让人看不起的一个王子,王世子这样的身份是肯定落不到我头上的,因为我的几个哥哥都比我聪明优秀,因为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朔北女人,这个大家是知道的,朔北人为了和亲送她到蓝迦来,因此大家也都看不起我,背地里说我是朔北的贱种。皇宫里恨我们母子的人很多,果然在我十一岁那一年,父亲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把我和母亲贬黜到了东北方的草场。就是你们刚才争论的地方,当地人叫“花鼠寨”的一片荒僻草场,那里就靠近金帐国,三天两头就有朔北人来杀人抢东西,白天大家都要紧紧关闭城门和家门。父亲赶我们出来,只派了一个老奴隶驾车把我们送到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走了。”

这时贵族们开始觉得坐立难安了,赞普的过去他们当然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敢提起它。当初德楚南雄过得确实十分落魄,如果不是波林卡肖尹把他从东北部带回蓝迦城,也许蓝迦城里的人们已经把那个孩子忘记了。

赞普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也不理会贵族们的反应,继续娓娓道来,“刚到那里的时候,我以为我肯定会饿死在那里的,可是没过多久我便适应了那里的生活,牧民们帮助了我们,我的母亲学会了挤马奶,我跟着牧民的孩子去草场放羊,从地里挖了猪尿豆,紫地丁吃,我们在那里过了两年惬意的日子。我觉得那里比蓝迦城要好,牧民比皇宫里的人要善良,我能和母亲在一起也很幸福。”

贵族们心中越发不安,他们知道赞普即位后,特意下诏免除了东北草场牧民们的赋税,还专门去过那里一次,邀请当地的年轻人跟他一块喝酒。只有肖尹的神情平静如常,仰着头闭起眼睛,静静聆听赞普的叙述,

“可是有一天夜里,朔北人忽然就来了,他们骑马挥舞着马刀冲进寨子就来砍人,火光之中被刀砍中的人像草一样倒在地上。火把被抛到每一个帐篷上,血淋淋的残肢被践踏在马蹄之下,我看见的都是手无寸铁想要逃生的牧民惊恐的脸,我听见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痛苦凄惨的哀嚎,那完全是一场屠杀,我的母亲把我藏在身后,躲在马棚里,我贴着她的后背,她的背颤抖得像是风中的枯叶。”

“有一个叫朗月过的女人,平时对我们很好,总是把家里母马的奶挤了送来给我们喝,她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我还给他折过一只草蚱蜢,朔北人就在我的眼前刺了朗月过三刀,朗月过的胸口被戳了三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她两岁的儿子不知道他的妈妈怎么了,哭着爬过去趴在朗月过的身上想要吃奶,朔北人又一刀刺中了朗月过的孩子。我的母亲看见了,无法忍受,尖叫着扑过去抱起了那个孩子。几个朔北人围上去,糟蹋了她。我想要冲出保护我的母亲,一个老牧民拉了我,带着我逃。可是没逃几步,便被朔北人的骑兵追上了,老牧民把我挡在身子底下,朔北人杀了他,他的血淌出来,流进了我的嘴里。如果说仇恨是什么味道,我十三岁那年是真的尝过了”

“救我的老牧民叫尼加提,他有三个儿子,家里养了一只枣红色的小马,我那时经常去他家骑”

赞普的声音不高,也没有多么的悲痛,大殿里只有他低低的声音在回荡,像是风吹着树枝,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可是俄曲看到赞普的眼角渐渐垂下来,他停下来,陷入了沉默。

明殿里陷入一片死寂,贵族们全都低垂着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赞普不再说了,他走下台阶,慢慢在每个贵族面前走过,所到之处,一个个把头垂的更低。

“要说恨朔北人,你们谁都不会比我更恨。可是,西荒这片荒原之上,生存是这么残酷,要么杀掉敌人,要么便是被敌人杀掉。贵漠将军,如果让你现在带着十万骑兵去攻打金帐国,你能让他们一败涂地吗?蓝迦人有多少年没有打过仗了?才朗,你愿意送去三千匹牛羊,因为你觉得那不算什么,只要不影响你继续在蓝迦城修建奢华的府邸,招买漂亮的歌姬,你真的在意边境的牧民被抢被烧吗?”赞普仿佛忽然很疲惫,“你们有没有真正想过,我们从祖宗手里接过来的蓝迦,如何才能让大家好好的活下去?”

没有人回答,贵族们全都静悄悄的。

“朔北人是狼,狼永远都是我们的仇人,朔北人杀了我们的亲人,要永远记着。可是现在他们主动提出想要和我们结盟,交换人质,我们不能拒绝,牧民不想和朔北人做朋友,不想被朔北人欺负到头上,可是现在牧民们也不想拿着刀去和他们拼命,现在正是夏季农耕的时候,牧民应该趁着农忙留在家里耕田放牧,而不是耽误了上天安排的好时节,去树立敌人,对抗敌人。这一次,我已经决定与金帐国交换人质,送去牛羊奴隶作为礼物,达成联盟,所有的异议都先搁置吧。贵漠将军,你准备带着三帐士兵到东北部草场戍守直到入冬,防止朔北人反悔偷袭。”

“大家都知道东陆富庶,东陆人聪明又有计谋,东陆人的各种学问都研究的很深。”赞普叹息了一声,“可是,东陆人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是懂得等待时机,先要隐忍,做足准备,还要等候时机成熟,大家都爱读东陆人的书,不明白这一点,怎么算是读懂了?就这样吧,各位王爷暂且退下吧。”

四、

王爷们都离去了,只有肖尹留下了。

“肖尹,你留下得正好”赞普拉着肖尹坐下,“这些天事情太多,你从河外回来,我们都没有好好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快坐下。”

肖尹没有坐,而是先对着赞普跪拜了下去,“肖尹这次节外生枝,斩杀了月氏部的叛贼,可月氏部的老老小小本来都是无辜的!肖尹也是出于无奈,害怕走露了风声,请赞普原谅,实在是不得已”

“大王爵不要自责,无需这样贬抑自己,月氏部死了的五百多人确实无辜,我真的心痛,可现在心痛也于事无补,就算你当时不做出那样的决定,月氏人未必就不会死,朔北人这一次与我们结盟,不就是因为我们替他们铲除了月氏部吗。可如果你当时没有斩杀月氏部,关于寻找陨铁地宫的线索,就会暴露,那将给蓝迦招来灭顶之灾。你代替我秘密出兵寻找可能并不存在于世的东西,又替我铲除了后患,使我的双手没有沾染上无辜弱小的血,我又怎么会怪你?”赞普双手扶起了肖尹,“快快坐下吧。”

肖尹站起身来,一愣,还是不肯坐。

“怎么?”赞普疑惑不解。

“赞普,我们并没有找到陨铁。”肖尹犹豫着,抬头看看赞普,“我们在那座荒山上找到的是一座废弃的矿坑,后来矿坑完全塌陷了,塌陷的地裂有一座那山那么深,深渊的底部根本望不到尽头,那简直简直就像是地狱。我们叫人吊着绳子下去查看了,可用了几十丈的绳子都没有下到底部,没有人敢下去,但那个坑壁的岩石断层却十分奇怪,那不像是天然的山体,倒像是由人建造的。”

“噢?那到底是什么?”

“我怀疑,那也许是一座地宫。”肖尹说完,又不相信似的摇摇头,“但也可能,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无比深的地裂而已,所以我带着人回来了。可能之前所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孤阳龙且留下的秘信中说的那些事,可能只是一个相士离奇的幻想,却让很多人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变成了狂热的疯子。”

赞普微微皱着眉,若有所思。

“肖尹只是胡乱说出自己的想法,赞普不必当真,我一切听从赞普的安排。”肖尹观察揣测着赞普的心思,又一次对着赞普拜下去。

“起来起来。”赞普扶起他,“肖尹,这件事先不去管它了。你对于我就像是哥哥,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帮助我比帮助你的亲儿子兄弟还要多,你我之间本不需要这么多繁缛的礼节。我只是不知道还能再给你什么,来感谢你做出的功绩。”

赞普望着肖尹的眼睛,肖尹一惊,连忙俯身再拜,“肖尹感念赞普知遇恩待,肖尹已乐命知足。”

“好”赞普看着肖尹笑了笑,这一次也没有再去扶他,摆了摆手,“你也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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