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传来微微的震动,街巷上的人都不由得扭头去看,随着山势微微倾斜的巷子顶头,仿佛忽然立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马蹄声越来越近,几十匹战马急冲下来。肃杀的寒冷压迫过来,黑色的战马旋风一般从眼前扫过,吓得大家赶忙把头从窗户外面收回来。
“是皇宫里出了什么事吧?那都是禁卫武士,闹腾一个下午了,下山捉贼啊?”
“禁卫武士啊,好人坏人他们都要抓的,不知这次是什么人倒霉了。”
“嘘,别瞎说!还想不想活命了?”酒馆里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喂,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酒馆的伙计生气的朝门口嚷嚷,蹲下拾起打落在地的碎碟子,抻长了脖子看着两个孩子慌慌张张闪出门口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边!”格勒紧紧拉着阿图芙的手,出了酒馆便朝着巷子的另一个方向全力奔跑。他感觉到了可怕的压力,却没有时间多加思考,只是带着阿图芙穿梭在交错纵横的街巷里不停地跑,直觉告诉他,如果被逮住,就再不容易逃了,如果直接面对旭颜烈,可没什么周旋的余地,以他一个养子的身份,连庶出都算不上,旭颜烈会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他。
两个人沿着一条窄巷向前跑着,巷子前面又是一条岔路口,终于快跑到了这条窄巷的尽头了,眼前的光亮忽然被遮挡,高大的战马突然出现,挡住了尽头的出口。马背上的禁军武士手中提着长柄的马刀,刀柄缓缓转动,一道寒芒晃着格勒的眼睛。
“看你们还往哪跑?乖乖跟我们回去见大王子,可保你少受些皮肉之苦!”马上的武士举起马刀,指着格勒说。
“回去!”格勒在阿图芙背后猛推了一把,示意她调头往回跑,格勒边跑边回身将巷子两旁堆放的杂物推倒,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震慑到对方,格勒在刚才袭击旭颜烈的时候已经丢掉了剑,现在手里一件武器都没有。黑马上的武士跟在后面,也不加快速度,只是不急不缓的追着。
两个人又退回到了刚才来时的那条街上,武士突然加速,战马一跃直立起来,挡在了格勒前面,随后几匹战马也跟上,将格勒拦在中间。
“阿图芙别管我,快跑,快跑!”格勒从马匹间的缝隙中看了阿图芙一眼,他看见阿图芙一脸惊恐,不停地摇着头,于是又喊了一遍,“快走!”
“来,下马来,我们单独打!”格勒转过头看着马背上领头的武士。
禁军武士轻蔑地看着格勒,依然骑在马上兜着圈子。
“怎么,腿软了,不敢下来了吗?”格勒直视武士的双眼,故意想要,无奈地摇摇头,朝同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插手是非为妙,策马准备离去。
阿图芙死死地扯住马的缰绳,“你们不能走啊,求求你们,快救人啊!”
“唉唉,你这个姑娘看着文文弱弱,怎么硬拉别人的马呢,快松手!”商人急了,抬手便推了她一把。阿图芙踉跄被撞倒,生平第一次,她有了种极端绝望无助的感觉,她痛恨地指着离去的商人,忿然骂道,“天神在上,看见了你们因漠视而产生的罪孽!他日必叫你偿还!”
女孩身上的威仪产生了震慑,让商人们心中一凛,不禁怔在原地不动,若有沉吟。
就在这时,墙角围殴的人群猛然散开,里面的人以极大的力量冲开了包围,格勒满脸是血,朝着阿图芙奔了过来,他的眼睛明亮如星辰,仿佛燃着千年不熄的火焰,格勒一拳打中商人的门面,商人哎呦一声闪到一边。格勒拦腰抱起阿图芙,飞身翻上马背。
“走!”
雪白的骏马负着两个孩子,闪电一般冲出人群,刺入如血的残阳。
夕阳半落在措金湖的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闪动,仿佛有人在水面上洒了无数的碎金,远处的半山上飘起了缕缕的炊烟。
女孩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抱着双腿,脸埋在膝盖里,低低地抽泣着,晚风轻轻吹拂着她柔软的长发。
“这一逃,都逃到了晚上了,肚子饿了吧?”格勒轻声在身边问。
阿图芙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忿忿地回答,“不饿!”
“别哭了,两个人不都好好的么?”
格勒转过头,对上了阿图芙水汪汪的眼睛,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浸得湿湿的全都是眼泪,心里不由得抽了一下。阿图芙看见格勒盯着自己,连忙低下头。
格勒犹豫着不知所措,许久,把手在胸口的衣襟上擦了几下,伸过去,抹去阿图芙眼角的泪水,可是还是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抹上了一道印子。
看见阿图芙愣了一下,格勒只好笑了笑,“我中午练刀来着,手有点脏。”
阿图芙听见格勒的话,忽然提高音调,越发大声的哭喊起来,“啊啊”
格勒更慌了,抓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阿图芙,你别哭了,已经没事了啊。我带你去镇上吃好吃的好不好,等会儿上灯了我们去逛夜市,有不从少河外贩过来的小玩艺儿。”
说着说着,格勒想起了什么,马上低头在身上找,终于在身上翻出了荷包,这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气,“跑了那么多路,还好我的荷包没有掉出去,要不然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了,哎,看,我这儿还有一串石子,送给你”
阿图芙愣住了,抬起头来看着格勒,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格勒的时候,那年她七岁,刚刚被薛长老找到,告诉她要去神庙做星圣女,她吓坏了,每天哭着要回家,她不要做星圣女,不想学习占卜。格勒在洛卡城堡外看见了默默哭泣的阿图芙,就是这样劝她的。
“你不要哭了,我和你一样也见不到妈妈”
“你不要哭了,我带你去抓蚱蜢啊”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格勒”
“不要怕,我有一串很漂亮的石子,是我自己捡的哦,送给你吧,你可以用它们来占卜,你看它们有黑的,白的,圆的,”
“”
无论是宿命还是功业,都是上天注定的,神的手牵引着这对男孩和女孩相遇了。他们默默看着对方很久,仿佛又一次相识。直到很多年以后,格勒成就了西荒之王的霸业,只是当他独自坐在清泠的辉光之下,身旁却再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他在夜深半醉半醒时唏嘘感慨,“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阿图芙最后安静下来,微微笑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仍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好啦,肚子饿了吧,我们去吃东西!”格勒拉了阿图芙的手站起来。
山上的万户房舍都点了灯,一片繁华的人间烟火,夜晚云雷大山把黑漆漆的影子投在两个孩子的身上,他们蹦蹦跳跳的,一前一后朝着镇子里的方向走着,悠长的晚钟声响起,遮盖了女孩轻轻哼唱的声音。
一点一点的灯光在山门附近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缥缈不定,开始围聚在一起,随后又缓缓散开,排成弯曲的一队,仿佛一条灯火长龙,在黑暗的山间闪烁跳跃,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恍然宛若梦境。
“看!有人舞龙灯哎!”阿图芙声音清脆响亮,仿佛回荡在天地之间。
“哇!好棒的长龙哦!”格勒也看到了山间的龙灯,高兴地挥舞着胳膊,“快点追过去看啦!”
历史
历史上的大燮在立国三百八十年之后,终于走向了凋敝,那是一个悲凉的年代。
大燮的国君竟然一连三代短祚,没有后嗣,霸主与诸侯们趁着内外殚弱,本末具衰,不用走下台阶,就夺取了大燮朝的天下。
天下动荡,祸乱蔓延四方蛮貉。百姓在路边哭泣啼血,不知所依,人民期盼英雄的出现,如同婴儿期待慈母。
而那时,英雄的种子才刚刚在家乡的土壤里萌芽。
虽然在后世人眼里,大燮朝国祚断裂之后,乱臣贼子建立的荒谬混乱的“新王朝”只不过是流星般短暂的瞬间,那只不过是大燮帝国七百年之久的国祚中的一段插曲,他所带来的灭亡,也只不过是为后世圣明的帝王们鸣锣铺路而已,但是当这颗流星划过九州大陆的天空时,所带来的却是血流千里。从此,和平的年代结束,野心家,英雄,和霸主竞相踏进了这片硝烟弥漫的战场。
大燮朝“三十年乱世”,从此开始。
燮昭帝十七年,昭帝的胞弟淮南王以皇室宗主被过分打压为由,联合七国诸侯发起政变,昭帝命大将军田不申为使者,以兄弟之情规劝淮南王退兵,淮南王犹豫不决,政变失败。七国诸侯,全部下诏入狱,诛联九族。淮南王发配西荒途中,绝食而死,民间流传歌谣‘一尺布,尚可缝,兄弟之间不能容’,年近七旬的昭帝因此得了心病,愁容不展,整日不理朝政,迷信方术士,宠幸年仅十六岁的美女月娃,月娃怀胎十四个月生下幼子,众臣揣测昭帝心意,开始策划阴谋陷害,改立太子。
同年九月,西荒王昭烈武公诞生在襁褓之中。
燮昭帝二十九年,大燮东宫太子华辰因受到猜忌,被迁至西部凉州居住,监督东陆西部各州州牧及西域都护。
同年六月,西荒最强大的部落联盟蓝迦与东陆最大的敌人朔北金帐国建立盟约,交换质子。
旧时代摧枯拉朽地结束,新时代在老弱妇孺的血泪中,在千军万马的尸骨上竖起旗帜。
当五十年以后,宫廷史官第五伦撰写记载大燮朝历史的《星河燮书》时,是这样描述那三十年乱世的:
“王室积弱,荒坠衰微,本朝短祚,国统三绝。
乱贼奸宄,毒流诸夏,乱延蛮貉,遂令天下城邑为虚,害遍生民。
然自书专所载乱臣贼子,考起祸败,未有如本朝之甚者也。
方今海内离乱,流民叫呼苍天,号咷泣血。
是以,英雄振拔威武,恃三尺剑,争诸天下,举尊号而天下响应。
是时,虽以阴阳为熔炉,万物为薪炭,役尸骨,使血泪,犹不能足强雄无厌之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