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塔蒙刚刚带给他的放松的心绪一扫而空,大脑重新开始全功率运转起来。
他从自己“走马观花”式的恶补得来的历史知识中,结合着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汇报”来判断,等待他的,也许不是辉煌灿烂的前程,更有可能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陷阱。
他认为自己的这一基本判断是准确的。
帝国的政治形势,非常有可能,已经恶化到了一个,极其险恶的地步!
众所周知,特立独行的神圣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带着他那位出身平民、从不为权贵和僧侣们所待见的美丽王后尼菲尔泰蒂,为了摆脱势力已经膨胀到无法忍受的底比斯阿蒙神僧团,断然决定,迁都!
他选择了上下埃及交界处的一个小渔村作为自己的驻跸地,并在那里建立了壮丽的新都——阿玛尔纳城。
他强力驱赶着王室和贵族们离开了盘踞千年之久的圣城底比斯,阖家搬迁到这里。
是的,谁都知道,底比斯的阿蒙神庙,以及庞大的祭司和僧侣集团已经成长为一个富可敌国的巨大怪物了——上下埃及近将近40%最富饶的土地都属于它,而法老每次出征后近一半的战利品都要奉献给它!
它占据了现实世界的绝大部分财富,还牢牢控制着埃及人民的精神世界——埃及所有的神祗都由它来规范和排位,所有的神谕都由它来发布,所有同神的沟通与献祭典礼都由它来组织——是卡纳克神庙,而不是法老的王宫或者驻跸地,取代了衰落的赫立奥波利斯,成为神在人世间的统治中心。
统治的力量正在严重地向神权倾斜,法老们并不是认识不到这个问题。
但是,十八王朝倒霉的国王们别无选择。
他们一代又一代地、坚忍不拔地从北方希克索斯人的侵略下解放了三角洲地区,依靠的正是卡纳克的阿蒙神,依靠着这样一个古老的、传统的信仰。
他们必须,也只能用这种信仰来唤起北方人民残存的、有关帝国的光荣回忆,用这种信仰将他们组织起来、团结起来,最终打败来自海上的侵略者。
没错,法老们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豢养“阿蒙神僧团”这个越来越发膨胀的怪物,勉强靠着精神世界的力量来维系着动荡的政权,安抚混乱的国家。
啊!伟大的阿孟霍特普四世法老受够了跋扈的僧侣们,他率先实现了突破!
他干脆利落地彻底抛弃了底比斯的阿蒙神。
他敢冒天下大不韪断然宣称,另一个太阳神,一个原本来自于阿玛尔纳的地方小神——阿吞,才是唯一的真神。
为了表明他一刀两断的决心,他竟然同时抛弃了传统的、法老专用的阿蒙神系荷鲁斯名(王名),给自己取名叫做“埃赫那吞”(意思是,“阿吞神所照耀的”);从而完成了王室与阿蒙神系统最后的切割。
埃赫那吞法老清楚地明白,如果继续留在底比斯将无所作为,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他聪明地将王室与贵族连根拔起,发配到自己忠实的新城阿玛尔纳;这样,他可以完全不受卡纳克神庙的掣肘,随心所欲地发布一道又一道禁令,严禁人民继续崇拜阿蒙神,砸碎阿蒙神为代表的、陈旧的神的秩序!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拉下神坛其视若仇雠。
那么,南方的僧团反扑了吗?
一定反扑了。
尽管殷戍完全不晓得历史的细节,但他清楚地记得,辉煌的阿玛尔纳文化就像流星一般,瞬间划过夜空之后便永远消失了。
埃赫那吞法老死后,他的雕像一个接着一个被砍去头颅,被彻底推倒和砸毁;他的王名被从无数的壁画和铭文中抹除;他的壮丽的阿玛尔纳都城被迅速放弃,并在蓄意的捣毁和破坏之下很就快成为了一堆废墟……他和他的一切印记从埃及的历史上永远消失了。
著名的“阿玛尔纳改革”就这样被扑灭了。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无数阴冷的宫闱阴谋、血腥的刀光剑影和残忍酷烈的报复!
而他,可怜的小宅男,就穿越到了这个该死的时代!
殷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因为激烈的思考而变得滚烫。
他从塔蒙口中得知,埃赫那吞法老已经50多岁了,并且得了严重的疾病(腿脚残疾?),很有可能不久于人世。
最关键的是,他的眼睛已经浑浊,脊背开始弯曲,年轻时的锐气荡然无存了。
埃赫那吞法老已经下令,将在阿玛尔纳城建设一座规模宏大的阿蒙神庙,其规格甚至能够比肩底比斯那座积累了数百年的、金碧辉煌的神庙。
相比之下,曾经搞得轰轰烈烈的阿吞神崇拜逐渐偃旗息鼓了。
他最终还是被传统打败了。
他一定是痛苦地屈服了。
连塔蒙都知道,整个阿玛尔纳宫廷的政治斗争焦点,现已转移到新人的身上。
据说,法老的长子图坦卡蒙王子,以及他的姐姐,法老的长女努布提奥公主,这姐弟俩的关系十分微妙。
当然,法老还有一个小女儿图雅公主,但似乎并没有到卷入政治斗争的大漩涡中。
根据流传在阿玛尔纳的那些野火一般的政治谣言所说,图坦卡蒙王子似乎已经成了南方底比斯僧团的囊中之物;王子同卡纳克的大祭司打得火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衰老的法老本人好像对此持一种奇妙的、放任自流的态度;而王子在他的父亲百年之后将如何对待他的政策,已经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最要命的是,王子好像同他的姐姐已经势若水火!
据说,那个强势的姐姐努布提奥公主决心学习第三王朝伟大的哈特舍普舒特女法老的榜样,要成为1000年后新一代的女王!这势必要同她的兄弟产生严重的冲突……
那个高贵的公主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塔蒙神秘兮兮地告诉殷戍,根据宫廷内外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这位法老的大女儿甚至同王室数百年的死敌希克索斯人搭上了关系,要借助那些海上民族的力量一举拿下垂涎已久的王位……
而按照埃及王室的古老传统,为了保证荷鲁斯后裔血统的纯正,图坦卡蒙王子必须娶他的姐姐努布提奥公主为妻!
互为死敌的姐弟俩不得不结为夫妻,这就使得复杂的政治形势变得更加诡谲怪异……
而他,大维吉尔的长子,尊贵的塞内德?安虎?莫润尔?孟图霍特普殿下,在这迷宫一般的政治环境中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呢?
他的父亲,泰菲比大人,似乎并不怎么受埃赫那吞法老的待见。
按照惯例,大维吉尔往往都要担任“金荷鲁斯军”(宫廷禁卫军)的大将军,以保卫王室及首都近畿地区的绝对安全;但是泰菲比大人仅仅凭借着古老的传统,即安虎家族的祖荫才勉强接手了维吉尔的职位;而大将军的重位,则一直由国王陛下直接担任。
泰菲比从来没有掌握过军权,这对整个安虎家族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据说,炙手可热的图坦卡蒙王子,或者他背后的整个底比斯阿蒙神僧侣集团,已经将目光瞄准了“金荷鲁斯军”大将军的职位,并且志在必得。
取得“大将军”的尊号,将使得王子在撷取法老红白王冠的道路上如虎添翼。
他的姐姐会坐视这一切发生么?目前还不得而知。
当然,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女性大将军的先例;同样可以想象,公主的阵营对此一定是虎视眈眈。
而他,小安虎殿下,在上埃及的“猎豹州”做了三年州长也只是遵循了古老的传统而已,更何况他循规蹈矩,既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能,也没有将该州治理得一塌糊涂,无功也无过。
按照惯例,州长的位置八年一换;而在此时国王却将他调入三角洲地区,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想给他,乃至安虎家族展示什么样的未来,传递什么样的意图呢?
殷戍干脆下了床,在窗边背着手慢慢踱着步。
即将到来的任命,是国王对他的重用吗?
不太有可能。
国王已经日渐衰老,而且时日无多了,更何况父亲大人泰菲比,甚至整个安虎家族在国王心中的地位早已滑向边缘。
作为安虎家族的长子,本应一直在政治中枢接受最严格的政治训练,却在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岁月远离了权力的中心,既没有表现出对国王和王室的绝对忠诚,也没有干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彩政绩;国王有什么理由重用他呢?
是国王对他的贬斥吗?
同样不太可能。
安虎家族可能在国王的心中大不如昔,但它毕竟树大根深,在百年的时间里为王室贡献了至少四位维吉尔。
更何况它的初代维吉尔,在法老赶跑希克索斯人、解放三角洲的伟大征程中为王室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的父亲泰菲比大人一生对法老恭顺,而他本人在离开家门、主政地方时不过是十来岁的毛孩子,既没有犯下大错,更不可能对法老和王室产生什么重大威胁,有什么理由对他进行贬斥呢?
那么,是王子,或者公主一方,或者别的什么势力,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吗?
……倒是有这个可能。
关键在于他的身份,塞内德?安虎?莫润尔?孟图霍特普殿下,世袭维吉尔安虎家族的长子,一个尽管在政治上衰落、但绝不可以小觑,甚至有可能改变力量对比的棋子!
是谁要拉拢他吗?
三角洲地区是帝国最为棘手的大麻烦。
尽管希克索斯人在百年前就已经被赶跑,但他们在那里长达数百年的统治可不是能够在百年之内就可以斩草除根的。
三角洲地区依然生活着大量希克索斯人的后裔以及混血儿,他们继续占据了当地最关键的官吏、书记之类的职位,甚至在州驻军中也有着大量操着希克索斯语言的官兵!
他们可能崇拜埃及的神,尊崇底比斯乃至阿玛尔纳的国王名号,向南方的法老们纳贡效忠,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形式,都是“希克索斯式”的。
是的,那是一片不安分的土地,它对帝国的忠诚始终是可疑的,稍有风吹草动,来自海上的侵略就会在里应外合之下卷土重来!
但那又是埃及最富庶的土地!
帝国文明的发源地,太阳神崇拜的中心,伟大的圣城赫立奥波利斯就在那里;帝国最主要的粮仓,富饶的法尤姆盆地就在那里;它出产了全埃及几乎100%的盐,90%以上的纸莎草,60%以上的粮食,50%以上的蜂蜜、蜜蜡和各种调味品;40%以上的黄金和宝石和铜,以及通过海外贸易得来的、几乎全部的铁!
它控制着埃及通往地中海、近东和小亚细亚地区的交通要道,它垄断了同腓尼基人与赫梯人的全部贸易,从它出发的商道横穿整个西奈半岛和叙利亚地区,深入到巴比伦帝国的腹地。
如果说,埃及正因为处在三大洲交汇之地才会如此文明、如此繁荣,那么三角洲则是它文明与繁荣真正的根源与秘密。
在1000年来,它一直都是埃及财富的中心,并且正在继续为埃及带来更大的财富。
而他,年轻的小安虎殿下,就要去那里当一名肥得流油、同时也是危险无比的州长了!
殷戍觉得疲惫不堪,靠着一根高大的廊柱慢慢坐在了地上。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高强度的复杂思考。
对他来说,以往最折磨人的耗费脑力的活动,不过是充斥着各种代码、堆栈、数据库、指令和各种BUG;而现在的他,必须像一个正儿八经的统帅一般,从纷繁芜杂的无数条线索中理出脉络,去考虑政治、军事、经济、历史、民生……方方面面。
他必须考虑这些,因为这首先关系到他本人的生命安全。
他只能用21世纪所学到的知识,结合着他23岁的人生阅历、经验,以及从姑娘们口中所得来的七零八碎的信息来考虑这些;尽管可能存在着重大的漏洞和逻辑缺陷,但总比什么都不想强。
他从自己极为有限的人生经验中,深刻体会了“三思”的极端重要性。
那么,关键的问题来了,图坦卡蒙王子和努布提奥公主殿下本人对殷戍的态度如何呢?
南方的底比斯僧侣集团对他的态度又是如何呢?
倒霉透顶的是,塔蒙和她的姑娘们对此一无所知!
这使得殷戍窥视宫廷斗争最直接、最快速的窗口被干脆利落地堵死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脊背发凉,真想再把那几个女人从床上拎起来,好好盘问一番。
没用的,塔蒙她们毕竟久居深宫之中,并且是大字儿不识的女人家,能够提供给他这些信息,已经是老天爷……不,阿蒙神,或者阿吞神给予的最大恩典了!
……
殷戍再一次踱到窗口,向外看去。
这面窗对着另一个方向,他从这里可以看见壮丽的阿玛尔纳城的绝大部分。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
人们所熟悉的“希洛克热风”由北向南横扫埃及全境,送来了地中海湿润的水汽;但是全国80%以上的沙漠吸收了这些水汽,使得这里的空气燥热不堪,温度很快就上升到了35度以上。
他向来怕热,此时已经大汗淋漓了。他这才领悟到光着脚踩在冰凉地面上的妙处。
阿玛尔纳是一座匆匆建立起来的年轻城市,它所需的石材统统来自于尼罗河对岸的巨大采石场,每一块花岗岩都光洁、齐整,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耀眼的白光,毫无底比斯或者赫立奥波利斯那些饱经风霜的巨石建筑所留下的岁月痕迹。
在不远处的峭壁下方,数条长长的廊柱拱卫着几栋高大的、造型如同阶梯石棺一样的宫殿,在廊柱之间隐约可见几尊巨大的雕像和方尖碑,那里就是人间的荷鲁斯、阿吞神的儿子、万王之王、上下埃及的统治者,埃赫那吞法老驻跸的大王宫了。
崭新的市区以大王宫为中心放射开来,呈一个扇形铺满了大地。
空气是那样的清澈透明,殷戍甚至可以看清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子——高大坚固的花岗岩石屋被葱绿的植物所环绕,甚至还有精美的小喷泉,那也许是某个贵族的府邸;整齐划一的砖房覆盖着茅草屋顶,街道上种满了棕榈树,也许那是书吏、平民们的集中住宅区;而城区的边缘则是大片低矮的窝棚,灰扑扑的似乎无穷无尽,无数的奴隶和贫苦的下等人也许正在那里挣扎求生……
而在王宫背后的峭壁上方,则耸立着一座米黄色的巨大神庙——拱形的顶盖,八边形的主体墙身,长长的廊柱将它紧紧缠绕,远远看上去颇有些像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只不过时间提前了将近2000年!
而越过峭壁,隐约可见一条长长的玉带由南向北横贯枯黄的大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
尼罗河!
伟大的生命之河,帝国的母亲河,上天最慷慨的馈赠……殷戍出神地望向远方的那条闪闪发光的金河,试图吟诵一些咏叹名山大川的格言金句,却发现自己一个字儿都记不起来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雄浑壮阔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升腾而起。
呆了半晌,他抓起床边案几上的摇铃,用力晃了起来,清脆的叮当声回荡在迷宫一般的廊柱之间。
很快,塔蒙带着四名姑娘匆匆赶过来了。
姑娘们显然都仔细打扮了一番,假发上戴着复杂精美的头饰,耳朵下垂着耳坠,眼睑上也纹着埃及著名的黑色眼线,更显得明艳动人。
只不过,只有塔蒙一人穿着全包裹的吊带鱼鳞裙,而那四位姑娘继续露着胸脯。
这是严格的等级秩序,所有人都要遵守。
“给我换衣服,”殷戍张开双臂,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觐见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