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觐见大厅中突然响起了炸雷一般的鼓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激昂尖利的号声!
隼鹰屏风左侧的大边门豁然洞开,一长队威武的战士举着金色的隼鹰、眼镜蛇和树蜂旗从门内鱼贯而出,一名个子矮小的年轻人在几名长者的簇拥下缓步走上了屏风前的高台。
在雷鸣般的鼓声与号声中,所有人都低低地弯下腰去,弯得头几乎能碰到自己的脚面。
荷鲁斯的后裔、神圣法老埃赫那吞陛下的长子,和他(法定的)继承人,图坦卡蒙王子驾到。
殷戍偷偷打量着那位尊贵的王子殿下。
那是一个在血缘上可能中断了无数次,而在法统上却从未中断的伟大王朝的后裔。
那是一个可能绵延了5000年之久的神圣家族(荷鲁斯)的代言人。
那是一个瘦小、干净的年轻人,最多20岁,个头甚至不到1米6。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浅褐色,大眼长脸高鼻梁,却双目无神,一脸病恹恹的模样。
他戴着一顶高高的、水罐形的、象征着上下埃及的红白王冠,却没有套上法老所独有的眼镜蛇头箍,手指上没有法老的圣甲虫大戒指,手中也没握持着法老的黄金连枷和权杖,就那么随随便便垂手而立。
他披着一身洁白的罩衫,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是在腰上缠着一圈金色的腰带。
他静静地站在王座旁边,漠然地注视着大厅内的人群。两名美艳的女仆站在他身后,正轻轻挥舞着羽毛制成的大扇子为自己的主人送来阵阵微风。
七八名上了岁数的威严长者则身着雍容华贵的的盛装,恭敬地站在王子殿下身后稍远的地方,平静地注视着众人。
巨大的金鹰屏风前的这一群人,神灵所喜爱、所眷顾的在人世间的代理人,帝国统治的中枢,最有权势的精英。
一股无形的威压沉重地袭来,人们噤若寒蝉,巨大的觐见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人们再次、三次恭敬地鞠躬,而王子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这逼装的,给他99分,少1分是怕他骄傲!
不知怎么的,殷戍在心中痛快淋漓地骂开了——其实或许是出于嫉妒:瞧瞧人家,人家也不过20岁!
那瘦猴子已经开始掌控一个巨大的帝国了,瞧瞧!
……
在繁琐的行礼仪式中,这家伙一直在偷偷窥视着王座。
金色的王座空空如也。
神圣的法老埃赫那吞陛下果然不在场,这使得殷戍极为失望。
他突然意识到,就在此时此刻,在遥远的东方,在那片同样古老的土地上可能正处在殷商时期,不由得百感交集。
祖宗的祖宗呵,此时此刻你们正在做什么?
你们可知道,你们的一个后人正在给一个异族的统治者行大礼?
殷戍内心深处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四海一家。
对的,四海一家!
他正在起劲儿地胡思乱想,哈列姆轻轻捅了捅自己。
“殿下,瞧,您的父亲,”他悄悄指点着高台上一名光头的家伙,“陛下最忠心的奴仆,尊贵的世袭大维吉尔,泰菲比大人!”
殷戍心中一震。
他顺着哈列姆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正默默站在台上,干瘦的身躯套在宽大的罩袍内显得弱不经风。
那个人的额头和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窝深深凹陷进去,下巴上只有一撮稀疏的胡须——那人完全是一副时刻处在煎熬之中、几乎就要被彻底打垮的丧气模样!
殷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几乎是同样的岁数、同样的身高,却成天嘻嘻哈哈、胸无大志,看报纸听戏打牌遛鸟吹牛逼的和善胖老头儿。
“他的日子很不好过,殿下,”哈列姆悄声说道,“我听说,国王陛下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您的父亲已经处在最困难的时刻了。您应该帮助他,我的殿下,应该帮助他!这也是在帮助您自己……”
殷戍突然有了一种悲伤的感觉。
“我该怎么帮他?”
他张大了嘴,喉咙动了几动,这句话却没能说出来。
正在这时,站在王子身边的一名气宇轩昂的汉子大声唱起了名字,觐见活动正式开始了。
一个又一个男人、女人严格按照秩序,在赞礼官的引导下疾步走到王子面前,恭顺地跪了下去,或优雅、或热切地长时间亲吻着王子的凉鞋,或者他脚前的地面。
王子面无表情地单手虚抬一下,男女们便起身、鞠躬,用最美好的言辞赞颂着法老和王子的名字,同时小声说出自己最卑微的祈求。
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子才活动一下自己僵硬的表情。
他眨眨眼思考一下,或者转过头同左右的随从们快速商量一会儿,然后便告诉男女们自己不容置疑、不可更改的答复,决定,或者命令。
有时候他还偶尔从随从们手中接过文书、金属牌、首饰一类的东西,动作缓慢地亲自交给谦卑的觐见者。
得到了王子“金口玉言”,或者“赏赐”的人们要么大喜过望,要么沉默不语,无一不是以最恭顺的姿态再次下跪,叩谢“天恩”,然后飞快地倒退着离场。
一次完整的“觐见”流程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偶尔也有不和谐的音符——有一个家伙不知怎么的得罪了王子本人,或者冒犯了王室的尊严,立刻被当场拿下。
两名“金荷鲁斯军”的卫士气势汹汹将他拖了下去,凄惨的哀嚎声顿时回荡在整个大厅里。
人们吓得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那个刚刚被拖出去的倒霉蛋,也许正是一名富可敌国的超级大地主,他所拥有的土地能够铺满整整一个州!
财富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这是这座庄严的觐见大厅给殷戍上的第一课,印象深刻的一课。
时间过得飞快,觐见的速度也很快,转眼之间,长长的队伍只剩一小半了。
殷戍注意到,他的父亲,尊贵的泰菲比大人,始终躲在王子身后的阴影中沉默不语,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
“‘大’辛希布大人……瞧那位大红人,”哈列姆眯着眼,认真盯着那位站在王子身边唱名、赞礼、大声呼喝的人,“他就是刚才那个家伙的兄长,陛下眼前的红人!真的,殿下,事态已经非常明显了……我必须警告你,陛下极有可能将下一任维吉尔的大位给他……您的父亲已经失宠了!我是您的老朋友,我必须提醒您……”
“那我该怎么办?”殷戍慌乱地打断了他,“你说我该怎么做?”
“谦恭,谦恭,再谦恭,无比的谦恭!”哈列姆一脸紧张地说,“记住,您一句话也不要说,不要抬头,尤其不要看您的父亲,绝对不要!”
殷戍吓得脸色发白,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我的处境很差,是吗?”支吾半天,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很惨,是不是?”
“至少很不理想,”哈列姆朝着大屏风努了努嘴,“瞧,人们的站位已经说明了一切。”
殷戍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起了那狂热的十年——人们是否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谁出现,什么时候出现,谁站在什么位置,谁前谁后谁左谁右……看似漫不经心的站位都在传递着重大的政治信号,代表着政治力量的此消彼长。
古今中外,概莫例外。
“‘猎豹州’州长,大维吉尔的长子,塞内德?安虎?莫润尔?孟图霍特普殿下!”王子身边的那位“大辛希布”大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哈列姆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
殷戍连忙迈着小碎步快速趋近了神圣的图坦卡蒙王子,依照着胖老头的教导,按部就班地下跪,亲吻凉鞋,站起,弯腰,鞠躬,口中念叨着一成不变的神圣赞颂词。
大辛希布大人凑在王子耳边耳语了几句,王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多大了?”年轻王子的语气十分和蔼,声音很小,甚至要凑近了才能听见。
“23岁,神圣的王子殿下。”殷戍弓着腰,连头都不敢抬。
“你好好做事,别辜负你父亲的名声,”王子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金色木匣子,郑重地举在胸口,“拿走吧,是你的了。”
殷戍偷偷瞥了一眼哈列姆,发现那老头悄悄地做了一个“谢恩”的姿势,赶紧有样学样,再次小碎步趋前接过木匣,庄严地举过头顶,同时将自己的腰弯得更低了。
大辛希布大人摆了摆手,殷戍再度深深鞠了一躬,匆匆退下。
前后不到一分钟,他的“觐见”就这么结束了。
他始终没敢抬头瞄一眼父亲泰菲比大人。
在离开时,他终于偷偷瞥了一眼阴影中的那个人,却只看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表情。
殷戍跟随着哈列姆快步退出了觐见大厅,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滴娘!吓死爹了!
他使劲揉着自己的胸口,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失落。
幻想中眼神的交锋、言辞间的对抗,你一言我一语虚虚实实绕来绕去话中有话……的情形一个都没发生。
他们就像打发一个要饭的那样,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就把他打发走了!
妈的……这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吗?
不是说,他那“安虎”的名字,在帝国的政治版图中,代表着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吗?
不是说,他和他的家族,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政治斗争中,都是一股绝不能小觑的政治力量吗?
就这么完了?
那个酷爱装逼的王子好歹再温言抚慰几句吧?
过去大臣外放做封疆大吏,临行前去皇上那里“请训”,人家皇上还要唠叨小半天呢!
他“安虎殿下”也算是“封疆大吏”呢!
……
殷戍正在胡思乱想,塔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
年轻的姑娘扯下了自己的面纱,快活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殿下!”她缩在他的臂弯中,轻轻抬起了泪水涟涟的脸,“一切都很顺利,是吗?我在外面特别担心……我在不停地给您祈祷,祈求神赐福于您,保佑一切平安……”
殷戍抱着温热的女人肉体,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轻轻抚摸着塔蒙那一头坚硬粗砺的、由一串串辫子组成的假发,那上面涂满了蜜蜡和香精,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他忍不住亲了一下姑娘混合着汗水和泪水的脸蛋儿。
这个可怜的死宅,这辈子可从没享受过同龄女孩儿如此的关心啊!
殷戍的骚劲儿一下子上来了,正准备抱着柔软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该死的哈列姆抱着那个精致的大木匣子凑过来了。
“殿下,殿下!”胖老头不停地使眼色,“这可不是家里……”
“您……要做大官了吗?”塔蒙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瞧啊,陛下赏赐给您的信物!这是大官才有的东西……当年您做‘猎豹’州长的时候,都没这个待遇呢!陛下一定对您特别满意,是吧?”
“我不知道,”殷戍窘迫地耸了耸肩,“他们什么都没和我说。这里面是什么,我真不知道。”
“小声!”哈列姆抱紧了木匣,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也许是神的眷顾,也许是灾难!我们必须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