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百米开外,一艘巨大的黑船正漂浮在翠蓝色的海面上,桅杆、帆和布棚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甲板上到处都是一片凄惨的景象——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所有的索具、木梁以及杂七杂八的船用器械已是焦黑一片,显然那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恐怖的大火。
最可怕的,则是那一片焦黑的船体上,竟密密麻麻插着无数的箭,就好像一只黑色的怪物身上突然长出了坚硬的绒毛一般。
“神灵!”公主一下子拽紧了殷戍的胳膊,“神灵呀!这上面的人……都烧死了吧……”
殷戍的心已经狂跳起来了,因为他发现这艘被烧毁的船正是阔阔塔的“座舰”——他曾经在这艘船上意气风发地做过大半天的“统帅”,率领着蓬特人高歌猛进,以雷霆万钧之势赶跑了库纳人!
船体上密集的箭只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在昨夜可怕的战斗中,它一定被亚摩力人重点“照顾”和进行围攻,最后还是悲壮地失败了。
泪水一下子涌出了他的眼窝。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瞬间便消失了,他努力攀附着船帮,才让自己虚弱的身体不至于一下子瘫软在甲板上。
海面上波光粼粼,四面布满了亚摩力人的“螃蟹船”。殷戍张皇地四处远眺,没有发现一条蓬特船的身影,海面上甚至连一块漂浮的残骸都没有——阔阔塔的24条船只剩下这么一艘“座舰”了?其他的船都在哪里?难道都沉入到这温暖的海水之中了?
那几百个蓬特的小伙子呢?那些就在一天之前还同他一道酣畅淋漓地打击库纳人,一道为了胜利而无休止地狂欢的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呢?那些曾经跟着他认真学习“革命性的”的新式武器和全新战法,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就使得它们爆发出了可怕战斗力的聪明的年轻人呢?……难道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变成了红海之中的孤魂野鬼了?
殷戍在无声地流着泪。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命运的反复无常,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身世的孤苦无依。
塔蒙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身体在轻轻颤抖着。
“老爷,……”姑娘突然抬起了泪水连连的双眼,抽噎着问道,“老爷,您说我们是灾星吗?”
“什么?”殷戍一下子抱紧了她,身体也是一颤。
“我们是灾星吧?……”塔蒙终于哭出了声,“老爷,我们是灾星,不是吗?我们刚刚离开了阔阔塔老爷的船队,他们就遭遇了如此大难……如果,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站在威严的奥西里斯大神面前,我们怎么和神解释这一切呢?我们的心放在神的天平之上,是不是无足轻重的呢?我们的身体,会不会要遭受地狱烈焰的炙烤呢?……”
这家伙顿时心头一震——姑娘说出了他最最担心、同时也是最隐秘的心事。
“不,塔蒙,你不要这样想,”公主强硬地说,“阔阔塔老爷的悲惨遭遇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都已经尽力了……你和我,完全没有必要背负哪怕一丁点道德上的巨大压力。”
一点关系也没有?
殷戍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正在这时,远近几艘“螃蟹船”上传来了纷杂的号角声。
就在面前那艘焦黑的“座舰”上,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头,正冲着这边大声叫嚷着。
“安虎老爷!”船头的几个亚摩力人匆匆跑了过来,一脸兴奋地大声叫道,“洪巴巴老爷就在那艘船上,洪巴巴老爷请你们过去!”
殷戍一下子抓起两个女人。
……
一艘小舢板载着他们来到了阔阔塔的“座舰”上。
刚一登船,殷戍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甲板上。
这艘蓬特人船队中最大、最好、载重最多,同时也在他的“火力防御体系中”承担了关键打击任务的船已然一片疮痍。原本平整、光滑的甲板已经被火烧得焦黑,甲板上堆积如山的木箱和绳索统统变成了一大堆支离破碎的焦炭,而七门威风凛凛的“蝎子炮”早已不见踪影;高高的主桅完全消失了,标志性的“面包”形风帆也变成了一大团肮脏的破烂。
最最触目惊心的,则是厚实的船帮上无数刀劈斧削形成的伤痕——那一道道深深的口子在无声地诉说着甲板上激烈而又残酷的打斗:不知有多少可怜的蓬特人和亚摩力人在令人心碎的痛苦之中成为彼此刀剑之下的亡魂!
殷戍眼含热泪朝着船尾的方向望去——那里,曾经是他威风凛凛指挥全部船队发挥最大火力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乌黑的破烂残骸,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冷酷无情的蛇蝎女人,那个海盗头子“洪巴巴老爷”正站在那里,同一大群亚摩力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
“啊!安虎老爷来了!”那女人远远看见了殷戍,连忙迎了上来,“您往这边请!”
殷戍心头一紧,连忙拉着塔蒙与图雅小心翼翼绕过甲板上的残骸,慢慢挤了过去。
“阔阔塔老爷在哪里?”他哑着嗓子问道,“那个老头在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不知道,我也刚刚来到这条船上,”那女人的眼神中透出了些许疲惫,“我并没有看到阔阔塔本人……根据我手下的报告,他们似乎也没有发现他……”
“那么,其他的蓬特人呢?”殷戍厉声问道,“这条船上至少有70个最棒的蓬特小伙子,人呢?还有23条船,还有将近500人……人呢?船呢?”
“安虎老爷,蒙受惨重损失的可不仅仅只有蓬特人,”“洪巴巴老爷”冷冷地说道,“我损失了83艘船,我损失了接近400人……我的人能够留下这艘船,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因为我答应过您,阔阔塔的财富都归于您。”
“……”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女人在此时此刻竟然提起了这件事情!
“为了完整地夺取这艘船,我失去了几乎100个亚摩力人,”她颤声说道,“为了阻止我那些狂怒的手下将它撕成碎片的冲动,我还亲手处死了至少10人……安虎老爷,我完全对得起您。”
这家伙顿觉无话可说——她用一夜的时间将阔阔塔的船只几乎全部捣碎,她毫不留情地消灭了几乎所有的蓬特人;而为了一个承诺,竟还掉头干掉自己的人!他实在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个女人。
“那么……人呢?”他支吾良久,无比虚弱地问道,“我只看到了火的痕迹,我只看见了刀剑劈出的可怕伤口,我没看到一丝血腥……”
“血腥?”那女人浅浅地笑了,“怎么能让最残酷、最血腥的一幕污染到一位尊贵的埃及贵族的眼睛!早在您登船之前,我的人就将这里全都收拾干净了。那些死去的蓬特人,还有我那些死去的可怜手下,都遵照亚摩力最神圣的典仪抛入了海中。请您放心,这些人不会变成红海上的孤魂野鬼,他们也绝不会堕入可怕的地狱……”
“我们的安努神会保佑这些可怜人的!”紫袍亚摩力人突然跨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声若洪钟,“哪怕是我们的敌人!”
殷戍和两个女人对望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获得了这些,安虎老爷。”沉默良久,这位“洪巴巴老爷”突然一扬手,用阿卡德语叫喊了几声。
很快,十几名亚摩力小伙子从她身后的残骸之中钻了出来,每人手中都抱着一个烟熏火燎的小箱子,小心翼翼堆放在他面前。
殷戍的眼神顿时变直了——那正是阔阔塔老爷从胡尼的伊涅特庄园就开始随骆驼队带着的十几个铅制的箱子,即便在希克索斯人冲击营地最危急的时刻,都没有抛弃掉它们!
而现在,它们都轻飘飘地落入了这些人的手中!
那女人轻轻走上前来,用脚尖试着踢了几下,又摆了摆手。
一个小伙子飞快地一个接一个打开了所有箱子。
每个人口中顿时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箱子中装满了黄澄澄的金饼!
殷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早就知道阔阔塔极其有钱,他也知道那老头一路都在拼死保护的这十几个箱子中正是装满了这些玩意儿;而当这些金光四射的好宝贝如此直接地、赤裸裸地展示在面前时,他的心灵还是受到了一记重击。
“库纳人答应过我,如果我消灭了阔阔塔,那么这些金子全都归我,而且库纳人还会支付给我双倍数目的黄金,”黑衣女子平静地说,“如果我有了这些黄金,安虎老爷,您知道我可以买下什么吗?”
“是什么?”殷戍和两个女人同时问道。
“我的船队,全部的这些船,”她豪迈地指向船舷之外,“可以再买一遍。”
这三个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但是,我答应过您,我所获取的财富都归您,”女人又笑了,“所以,这些金子都是您的了。”
“……”
“伊辛的洪巴巴或许心狠手辣,”她骄傲地扬起了下巴,“但是伊辛的洪巴巴绝对说话算数。”
殷戍顿时百感交集。他的喉头开始涌动着一些廉价的、表示感谢的话,但此时此刻的舌头竟像打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对洪巴巴老爷的豪爽表示由衷的钦佩,”公主突然说道,“但是,这样一来,您就违背了对库纳人的承诺……”
“我并没有承诺他们什么,”这女人不屑地挥了挥手,“而且,面对着几门‘蝎子炮’就仓皇逃命的人,也并不值得我去对他们承诺什么,您说是吗,图雅小姐?”
公主赶忙点点头——“洪巴巴老爷”确实有充足的底气说这句话,因为她在面对着前所未见的新式武器时并没有转身逃跑,而是选择了直接正面硬刚!
“但是……”殷戍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那女人突然有些恨恨地打断了他,“您的‘蝎子炮’,在最后时刻被蓬特人通通推下了水,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这是您教他们这么做的,我说得对吗,安虎老爷?”
“……是的,”他一下子挺起了腰板,同样傲然地说道,“这是面对敌人、力不能胜时的最后一步——自毁。我为阔阔塔老爷造出了‘蝎子炮’,我当然必须确保,‘蝎子炮’的秘密只能属于他。”
“洪巴巴老爷”一下子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我知道您是一个诚实的好人,安虎老爷,”她轻轻说道,“现在,您的阔阔塔老爷已经消失了,不见了……而他的蓬特人从整体上来说,也已经被消灭了。您对他的承诺已经完全解除了。此时的您,乃至今后的您,对他不再有任何义务……”
“阔阔塔的蓬特人,从整体上来说,”殷戍呆呆地喃喃自语道,“已经被消灭了……”
“不,严格来说,不是这样。”女子突然兴奋起来。
她再度扬了一下手,那位紫袍亚摩力人赶忙凑上来耳语一番。
很快,船舷外便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嘶吼声,似乎有什么人正急着登船。
殷戍和两个女人不明就里,只能呆呆地等候着。
不一会儿,一长串用绳索牵在一起的人从“洪巴巴老爷”身后挣扎着走了出来!
啊——!
殷戍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却生生把一声尖叫吞了进去!
那是十个蓬特人,十个活着的蓬特人!
只见十个可怜的家伙双手都被一根粗绳牢牢串在一起,每个人白色的罩袍都因烟熏火燎弄得肮脏不堪,有几个人身上、脸上还布满了血污,面目极为可怕!
塔蒙一下子抓紧了殷戍的衣服,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几名亚摩力人一边粗野地吼叫着,一边用力踢打着他们;那几个人立刻就在熏黑的甲板上滚作一团,大声呻吟起来了。
紫袍亚摩力人不知从哪里拎起一大桶水,“哗”的一声浇在他们身上。有几个可怜的家伙立刻扑上前去,开始不要命地舔着身下湿漉漉的甲板,就像一群干渴至极的牲畜一般,情形极为凄惨。
殷戍赶忙背过脸去,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