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白,巨大的城市渐渐苏醒了。
阿马尔纳庞大贫民区内的无数泥砖房子开始蒸腾起阵阵青烟,迷宫一般的巷道中也涌出了一队队的人影,就像成群的蚂蚁在毛细血管中爬行;
而在尼罗河的东岸,巨大的“宫殿区”内,鳞次栉比的花岗岩宫殿也点亮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宫廷卫队和巡城的士兵们涌入一个个广场,开始了晨间的操练,“呼——喝”的有节奏的叫喊声在晨曦中传得很远很远。
在首都南方一条不起眼的土路上,四匹马正在一个劲儿地向南飞驰,激起了滚滚烟尘。
阿马尔纳行宫的“副官家”基安.阿伊老爷,和他的助手书吏艾哈,一人骑着一匹马;在另外两匹马上,则安坐着艾哈急匆匆找来的两位“玛尼师傅”。
而阿伊的怀中,正搂抱着他亲爱的“尼普特姐姐”。
……
书吏艾哈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最短的时间内便找到了两位“玛尼师傅”——两个瘦瘦高高,穿着灰色袍子的中年光头佬;乍一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同城中的普通百姓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的脸上、手臂上刻画的神秘纹身,以及罩袍上用金线绣成的种种神秘符号则表明,这两个人绝不是一般人。
“二十七师傅”和“二十八师傅”——艾哈对这两位“玛尼师傅”的尊称——似乎对大老爷的行宫内出现了一名麻风病人之类的事习以为常。
他们在头上套着一种奇怪的三角形头套,用一种特殊的袍子——在其上同样用金线绣满了神秘的符咒——将尼普特小心裹好,并用一个轻巧的担架将她抬到院子中,然后便开始了冗长的仪式——默诵某种经文,给躺在地上的病人喂食一种甜甜的水(说来也怪,喝下那种神秘的甜水之后,女人的精神状态突然变好了许多),高举着某种似乎是用金子制成的权杖在院子的四周蹦蹦跳跳,撒下许多杂七杂八闪闪发亮的金属小玩意儿,据说要布下某种“陷阱”……
折腾许久,等到地平线上的“赛普特”星(天狼星)消失之后,“二十七”和“二十八”两位师傅又齐齐冲进房间,开始了新一轮神秘的“驱魔”仪式。
阿伊、艾哈和两个姑娘对此类“驱魔”仪式几乎一无所知,只好老老实实地跪在院子中央,巴望着两位师傅“驱魔”成功——感谢神灵,他们务必要把这座院子之中游荡的瘟神、麻风病神,或者其他的什么邪神赶走,否则那些怪物还将继续折磨住在这座院子里,乃至这座巨大宫殿之中的无辜的人!
“二十七”和“二十八”两位师傅在尼普特居住的小房间中起劲儿地折腾着,不时传来阵阵怒吼声、哀嚎声和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停顿一会儿之后又夹杂着诵经声和低沉的抽泣声,听得房屋外的四个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正在热闹之时,院子的角落里突然一阵乱响,竟“噗噗”腾起了两团火焰!
那火焰在苇席棚子下游荡,或明或暗飘忽不定,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绿色!
阿伊顿时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冲头顶——那,那是鬼火,只有在死人的坟墓前才会出现的鬼火!
啊——!
托斯丽和蒙蒂两位姑娘顿时发出了嘶哑的尖叫声,一下子便扑到了她们哥哥的怀中!
书吏艾哈也完全吓傻了!
他和自己的妹妹一下子滚倒在地,三个人顿时搞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众人正在惊慌之时,“二十七”和“二十八”两位师傅突然举着火把来到房屋门口,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此处的邪灵已经被我们兄弟二人赶跑了!”他们庄严地宣布,“感谢神明!这座院子安全了,再也不会受到各路邪灵的打扰了!”
阿伊和他的伙伴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们真的要一同去去‘卡纳霍泰普’……”“二十七师傅”指着阿伊刚要发问,却被这位年轻人飞快地打断了!
“请小声一点,请不要让我的姐姐听见,我求二位师傅了!”他谦卑地鞠了一躬,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求你们,永远、永远都不要再我姐姐面前提‘卡纳霍泰普’这个名字,我不想让她伤心……”
两个师傅面面相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们当然要去那个地方,”阿伊随后正色道,“我将亲自把我的姐姐送到那个地方去!”
“那我们还得继续为您和您的伙伴施法,”“二十八师傅”小声说道,“……那个地方到处都有恶鬼和邪灵在四处游荡,如果让它们沾上了你们的身……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就在阿伊和艾哈再次老老实实地跪下,接受两位“玛尼师傅”的施法时,托斯丽和蒙蒂按照主子的指令,把家里几乎全部的面粉、蜂蜜和盐都搜刮干净,用最快的速度烤制了满满一大袋子干饼。
这就是亲爱的尼普特姐姐——如果她大难不死的话——在“卡纳霍泰普大羊圈”中赖以为生的全部食物了!
此时此刻,这家伙感觉自己的心像结结实实堵了一大块油腻的亚麻布。他想狠狠地喘上一大口气,却发现自己始终都透不过气来!
而亲爱的尼普特,小小的身体裹着“玛尼师傅”赐予的、画满了神秘咒符的袍子,正软软地依靠在他怀里;两个人的身体都在随着马背的剧烈颠簸上下起伏,却始终紧紧地贴在一起。
阿伊坚决拒绝了“玛尼师傅”将麻风病人捆着横放在马背上的要求——那样的要求,使得他觉得自己正在偷运一具尸体——而是艰难地将她扶上马背,坐好,自己则紧紧地环抱着她,就像他此前在“迈汉”庄园之中那张甜蜜的小床上无数次地环抱她一样。
尼普特的身体已经极度消瘦,就像缺少肌肉张力的骨头架子一般松松垮垮地倚靠在胸前;而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可怕的麻风病,一直在动情地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汗馊味儿,甚至还隔着袍子亲吻着她的后脑勺。
可怜的人哪……
他将亲手埋葬自己曾经最爱过的女人、也是在这无比糟心的人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了!
更令人痛彻心扉的是,这个女人此时还活着,而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阿伊的双眼一直在无声地流着泪,心中始终在翻江倒海——他发誓,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肆意放飞自己的心绪,最后一次向世界袒露自己最柔软的心灵深处。
刽子手!
畜生!
伪善者!
人间的杂碎!
他的心底在无声地呐喊、咒骂着!
是的,阿伊正在起劲儿地唾弃自己!
如果他没有怂恿这个可怜的女人走出“迈汉”,而是一直在那个小庄园中平平安安地过着小日子;如果他没有蛊惑她献出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在那个静谧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将那个孩子抚养成人、陪伴左右;如果他没有因为自己的野心将两个可怜的双胞胎女人宰杀,如果她不知道这一切的话……神灵啊,也许这个美丽的女人就不会得这种可怕的病,甚至……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中,他,不再是阿马尔纳行宫中一个削尖脑袋、挣扎求生的“副管家”,而是一直在老老实实地做一名南方山区之中小小庄园的总管,单纯、安静而又快乐;尼普特将成为他美丽的妻子,他们可能会有几个孩子……啊,如蒙“亲爱的尼普特姐姐”的允许,他可能就像一名普通的庄园总管那样,还要再纳三四个年轻漂亮的女奴为妾,再生几个孩子……是的,没有野心,没有**,没有波澜,平静、安全而又幸福地度过一生……
汹涌的泪水完全模糊了阿伊的双眼,他连忙埋头在尼普特的后背上擦了擦,越过她的肩头,泪眼朦胧地眺望远方。
耀眼的朝日已经从东方的群山之中升起来了,气势磅礴,势不可挡。
道路两侧高大的棕榈树在飞速地后退,而在右手边,一条晶亮的飘带在远方的沼泽地中若隐若现,那正是伟大的尼罗河。
此时此刻,河岸边茂盛的芦苇丛中已经钻出了无数两头尖尖的小船,密密麻麻散布在宽阔的河面上,就好像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落叶——那些都是阿马尔纳勤劳的渔民,他们要在清晨捕捞上最新鲜的尼罗河鲈鱼,进献给城内的大老爷们;
而在更远方的河面上,正静悄悄地驶过一队单桅帆船;它们也许是来自底比斯的船队,正好趁着清晨而起的南风北上,为首都送来了日常的贡赋。
……巨大的世界正按照它的规律、它的秩序平稳运行,不会因为一个渺小的人的欢喜悲苦而做任何改变。
阿伊摇了摇头,飞快地擦干了眼泪。
蜿蜒的土路在前方分成了三岔,两位“玛尼师傅”率先勒马左转,朝着左前方的一座小土山飞驰而去。
“老爷,那边就是‘卡纳……’”艾哈一缩脖子,连忙改口道,“那边就是……那个地方了。”
“那好,”阿伊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们跟上。”
……
“卡纳霍泰普”同阿伊的想像完全不一样,它不太像是张牙舞爪、阴森可怖,到处都充满了愁云惨雾的魔窟,远远看去,倒更像是一座安静的小山村。
只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小山脚下的谷底蜿蜒流淌,而在河谷深处,依稀可见大片大片灰黄色的土屋,顺着溪流直伸向远方。
就在眼前,一排巨大的金合欢树下,几座用篱笆围起来的泥砖房子七扭八歪地横亘在道路上,几名光着上身的帝国士兵歪歪斜斜靠在门边,正在放肆地大声地谈笑。
阿伊顿时心头一紧,情不自禁地将手摸向怀中——那里可有一面纯金的、阿马尔纳行宫的牌子,至少在首都可以通行无阻;他刚才可是靠着这面牌子才能离开行宫、一路出城的!
一见有几匹马前来,那群士兵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都强打起精神,抓紧长矛和腰刀,走到门边列队站好。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小头目远远地喊了起来,“前面就是‘卡纳霍泰普’了!朝廷有命令,得有xxx老爷(京畿卫戍部队的长官)颁发的通行证才能过去!”
“是我们,xxx老爷!”两位师傅似乎对这里极为熟稔,立即亲热地打起了招呼,“是我们哪!您看看!”
他们飞快地解开袍子,露出两颗光亮的头颅。
“哎哟!原来是‘二十七’和‘二十八’呀!”士兵们立即认出了这俩家伙,大声哄笑着,“喔唷……好久没来大羊圈啦!你们又带来了什么好生意?”
“二十七师傅”连忙跳下马跑过去,凑在小头目面前神神秘秘地耳语了几句。
“什么?”那货一下子跳了起来,“又、又是麻风病?”
“二十七师傅”面无表情地朝着阿伊的马指了一指。
士兵们像突然被蝎子蛰了一般一下子散开,一脸敬畏地目送着这小小的马队从关口通过。
“你们一定要记得,去‘奇库舍普特’神那儿祈祷!”人群中一个家伙突然大喊了起来!
“我们一定会的!”“二十八师傅”微笑着挥了挥手。
……
一进入谷地,道路两边的野草和灌木便愈加茂盛了,有的地方还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密密麻麻一直蔓延到山坡之上,五颜六色的煞是热闹,看上去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马队渐渐放慢了脚步,众人的精神一下子绷紧了——万万不可大意!这里可是恶鬼邪神横行的地方!
此时此刻,尼普特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突然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了。
“我得了麻风病,是吗?”她仰着头,虚弱地问道,“回答我,小阿伊……”
“……”
“回答我呀,阿伊……”
“是的,”挣扎良久,这个可怜的家伙还是屈服了,“亲爱的姐姐,你是得了麻风病。”
“那你还不远离我?”这女人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一声,“你也会我身上的恶灵沾染的!”
“我不怕,姐姐,”阿伊强忍着泪水说道,“我不怕……我已经被‘玛尼师傅’施了法,什么恶鬼邪灵都无法侵犯我……”
尼普特不再说话,而是一直在艰难地喘着气。
“这是哪里?”她突然问道,“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扔了?”
阿伊的泪水顿时喷薄而出!
“不,……我的姐姐,”他强自压抑着起伏的情绪,颤抖着说道,“我是如此爱你,我怎么会把你扔掉呢?……‘玛尼师傅’也为你施了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看哪尼普特姐姐,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我们送你到这里来休养、治病呢……”
“……”艾哈挥了挥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人的心思……我很害怕……”尼普特的双眼又疲惫地合上了,看上去刚才这一番对话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别把我扔了,小阿伊……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还是别把我扔了吧……”
“不会的,尼普特姐姐,”阿伊轻轻吻着她的脑袋,“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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