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戍的脑子一直在乱哄哄地胡思乱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乌什皮亚老爷早已停止了说话,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而屋内这些“战斗工兵”的武士们——显然都是乌什皮亚老爷的心腹——也都在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二十多对眼睛直看得他浑身发毛。
该轮到他“表态”了!
这家伙感到特别为难——他到底该怎么表态呢?
忙不迭地伸出大拇指,夸赞那位乌什皮亚老爷说得真是太对了、棒极了,为他所受到的天大委屈感到唏嘘不已,大骂萨尔贡和他的走狗们都不是个东西吗?
要不,干脆对那个人所说的一切全都断然否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从他嘴中所冒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胡说八道、造谣生事,而他自己,埃及来的特使老爷,将一如既往地、不可动摇地同至高无上的萨尔贡王子殿下站在一起?
……
算了吧,在那样的一个聪明人面前,一切撒谎、掩饰、避重就轻、虚与委蛇之类的做法都是徒劳的,干脆直截了当把话挑明了,说不定还好一点。
“老实说,乌什皮亚老爷,”殷戍缓缓地说道,“您也知道,我自从来到马里之后,一直同王子殿下呆在一起……您肯定非常清楚,那边的人对您和您的‘伊拉.卡布卡巴狮子军团’的抱怨,一点都不比您少。我,一个对亚述的名声和亚述的力量始终怀有敬畏之心的外国人,万万没有想到,两支光荣的武装力量之间的龃龉竟然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本应并肩作战的战友之间竟像仇敌一般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远在尼尼微的那位神圣的鲁巴里特大王会怎么想呢?对他来说,甚至对整个帝国的人民来说,帝国的军队本应是团结的,坚如磐石的,可是……”
“让您见笑了,安虎老爷,”乌什皮亚淡淡地说道,“这只能说明,我们亚述人没有本事,没有能力解决好自己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应该向贵国学习。我们都知道,埃及人2000年来都持之以恒地保持着团结。”
埃及人的团结?
殷戍的眼皮霍的一跳——人人都知道,先不论一千年前努比亚王朝的暴虐统治引起的长时间内乱,仅仅在200年前就因为希克索斯人入侵而导致上、下埃及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在某一年内竟然同时出现了三位并立的法老相互攻伐!……这样的大规模内乱在埃及漫长的历史上比比皆是,而面前这位“精灵王子”却在宣称要学习埃及人的“团结”!
那个人在挑衅。
镇定,千万要镇定。
殷戍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能怂——那样的一个聪明人必然极端蔑视软弱的人——必须来一个小小的正面回击。
“啊……乌什皮亚老爷,我,埃及的莫润尔.安虎,当然并不了解内情,我不想、也不愿意、更没有能力介入您和殿下之间的冲突,”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亚述人之间的矛盾要牵扯到我们这些无辜的埃及人呢……说老实话,我们只是跨越大海千里迢迢前来此处的使节而已,并没有、也完全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但是,为什么可怕的灾祸还是要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在想,是不是亚述人都有这样的习惯——当内部发生问题的时候,都要找可怜的、弱小的第三方来出气?”
这话说得很重,那些武士们一下子便骚动起来了!
“精灵王子”微微一摆手,制止了手下们的喧哗。
“……而且我在路上还听到了一个可怕的传言,”殷戍盯着那个人说道,“我听说,‘伊拉.卡布卡巴狮子军团’的战士们在扣押我的人时,向萨尔贡殿下的战士们宣称:看哪,你们所喜爱的埃及人,那个安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人!还有人宣称,恰恰是安虎,我,一直在恶毒挑拨您和萨尔贡殿下之间的友好关系;甚至还有人宣称,是我,唆使他扣押了您的信使;是我,故意要激怒您,以便能让他得到某种借口;还是我,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以消灭‘雷马马’作为幌子,其实是要消灭您和您的战士们!……是的,乌什皮亚老爷,在您的战士们的口中,我,埃及的莫润尔.安虎突然成了一个找上门来的丧门星,一个奸诈、无耻、满肚子毒汁的十恶不赦的坏蛋!”
“特使老爷”这些**、毫不留情而又毫无余地的难听话、话语直直砸向了乌什皮亚老爷和他的心腹们,竟使得他们个个面色苍白,一时间都哑口无言!
“我,莫润尔.安虎,自认为是一个正派的人,我从来没有、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在离开我的祖国这么远的地方搞什么阴谋诡计。而且众所周知,我来到东方世界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出使喀林德、同苏穆阿布大王进行接触的;而我被萨尔贡王子收留、并跟着他来到马里,完全是一个意外……”殷戍恳切地说,“而我留在这里的意图非常简单,只不过是想帮助殿下——这也是他本人对我的要求——摆脱‘雷马马’谣言的困扰……当然,身在殿下的身边,埋怨‘伊拉.卡布卡巴狮子军团’的话我没有少听,但我认为那是亚述人内部的事务,与我无关……”
这家伙面色如常娓娓道来,却在竭力掩饰着心底的慌乱——他正在明目张胆地撒谎!
“当然,这只是我的自我认知,诸位老爷也许对我本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始终认为,不管在我的国家,还是在伟大的亚述帝国,对于一个人的评价应该是慎重的,至少应该从他的‘说’和‘做’两个方面来评判,而且这种评判应该有大量的、无可辩驳的事实和证据来支撑……但是,诸位老爷!”他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桌子,“在获得确凿的证据之前,你们只是单纯地凭‘想象’来对我的‘想法’进行评价!我只能认为,贵军团的战士们正在对我的品性和人格进行**裸的污蔑!是的,污蔑!你们口口声声所宣称的、我这样的‘埃及妖人’的种种罪行,请问,证据何在呢?如果没有证据,我可不可以认为,这样的污蔑是极为荒唐,甚至是极为恶毒的呢?神灵啊……而你们竟然以如此荒诞的诬蔑为理由毫无道理地扣押我的人,这是严重的事件,乌什皮亚老爷!”
“精灵王子”一下子站起了身,刚要说话,殷戍却极为粗暴地打断了他,一点都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埃及的莫润尔.安虎,埃及帝国大维吉尔的长子,埃及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现在,正式向你们提出抗议!”这家伙也站起了身,声调倒是越来越高,“我向你们抗议!你们用极为严重的言辞污蔑一名外交使节的名声和人格,你们毫无道理地扣押一名外交使节的随从并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你们,将无辜的埃及人牵扯进你们内部的事务冲突之中……你们正在损坏埃及帝国同亚述帝国这两个伟大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是的,老爷们,你我都明白,历史是由无数的偶然事件推动的……国与国之间的良好关系,必定经过了无数先辈的善意和努力才能争取和换来的,但是毁掉它,却只要一个小小的偶然事件!神灵啊……我已经看到了前方滔天的灾祸!老爷们,让我们一起控制事态的发展吧……必须控制!否则,这件事引起的严重后果,你我可都背负不起!”
这家伙完全明白,和那位城府颇深的乌什皮亚老爷慢条斯理地、客客气气地辩论必定不会讨到什么便宜,他不得不采用一个激进的策略——发怒!就用自己大得吓人的名头吓唬他!用愤怒的话语恐吓他,威胁他!
乌什皮亚老爷的脸顿时胀红了,不过很快就变得神色如常——但是,这转瞬即逝的红云还是被殷戍抓住了!
“您不要激动,安虎老爷,您请坐下。”“精灵王子”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先慢慢地坐下了。
他笑了笑,但是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殷戍却始终站着不动。他正在调动面部的全部肌肉,使得自己的目光变得更加“犀利”,而表情么,能够呈现出“不怒而威”的状态最好不过了。
“我扣押您的人,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安虎老爷,”乌什皮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当萨尔贡突然扣押了我的四名信使的时候,我就立即告诉自己:该来的,终于来了!而我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您……”
“我?”
“是的。萨尔贡来者不善。不管是您指使的也好——其实,我认为您还没有本事能够指使他做出此等大事——还是他自己谋划已久也好,当他扣押我的人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彻底翻脸的准备。我这样的人,”他突然瞥向了殷戍,漂亮的双目在火光照耀下熠熠发光,“……要么不得罪人,要么就得罪到底;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就鱼死网破玩个大的。所以我必然扣押您的人——啊,您不在马里,真的算您走运——我必须把埃及人也牵扯到此事当中。真的对不起,安虎老爷……我的实力同萨尔贡差距太大,如果真的要真刀真枪地战斗,我毫无希望。萨尔贡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是的,我当然知道,扣押一名外交使节的随从,将会引起怎样的外交纠纷,我只能指望萨尔贡对此有所忌惮,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时间……”
殷戍的心中顿时轰的一下——那个人算准了自己肯定要来!
“那么,乌什皮亚老爷,事到如今您已经得到满足了……”他哑着嗓子说道,“埃及的使节本人现在就在您的手中……您暂时安全了。”
“是的,我安全了,”“精灵王子”又笑了起来,“至少今晚是安全了。”
“但是,您的人对我本人品性和人格的污蔑和造谣……”
“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安虎老爷,”“精灵王子”淡淡地说道,“我承认,我的人确实对您大肆造谣,而这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命令进行的,是为了给扣押您的人一个合理的理由。我现在完全收回,安虎老爷。说老实话,我并不认识您,我当然也不了解您的为人;我承认,对于您的所谓种种‘罪行’的控诉,确实是我们在血口喷人……我,代表我的人,向您正式道歉。”
殷戍的嘴巴张了张,一时竟无话可说。
乌什皮亚老爷也沉默了。小小房间内的气氛重新变得无比尴尬。
“我的人……还好吗?”过了好一会儿,殷戍才缓缓问道,“他们有没有……”
“他们很好,也很安静、懂事,对我们非常配合;我们的人对他们也一直小心伺候,”乌什皮亚一下子打断了他,“在合适的时机,我一定会安排您同您的人见面。”
“乌什皮亚老爷,您现在已经如愿以偿地将埃及使节和他的随从全部握在手中了,正像您说的,您几乎就要成功地将一个强盛的帝国牵扯到亚述人内部的冲突之中,”他突然问道,“那么,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您已经被三倍于您的‘敌人’困在这里,论打,您肯定打不过;而您的对外联络也全都被切断了,即使您想向什么人求救,也不可能了……2000多位强壮的小伙子被围堵在如此小的营地之中,粮食应该很快就要见底了……啊,我一路过来都闻到了屎尿的恶臭,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人员极度密集的状态得不到缓解,您的营地之内很快就要爆发可怕的瘟疫!……乌什皮亚老爷,您就打算在这里和萨尔贡殿下耗下去了吗?一直耗到您的人撑不住了一个个悲惨地死去?一直耗到我,埃及的使节,也精疲力尽地死掉,最终失去利用价值?”
“情况当然十分严重,但是远远没有您想象的那样凄惨,安虎老爷,”“精灵王子”突然有些神不守舍地说道,“我并不是一个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的可怜虫,一条在污水坑中绝望挣扎的鱼……实话告诉您吧,我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和尼尼微有了约定,如果我的信使超过六天没有出现在尼尼微的宫廷里,那么,至高无上的鲁巴里特大王,或者神圣的尼拉里王子,都会派人来一探究竟。……萨尔贡想闷死我,他做梦去吧!”
殷戍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乌什皮亚老爷,”他有些哆嗦着问道,“您说的尼拉里王子,是不是鲁巴里特大王的大儿子?”
“正是。”
“他是不是正在北方同米坦尼作战?”
“正是。”
殷戍的大脑开始轰轰作响——亚述大王的大儿子,高贵的恩利尔.尼拉里王子,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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