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外转了一圈,看了几个羊群,杜中宵心中大致有数。
这个小村还是三户人家,其余两户都是自耕农,各有三十到五十亩地,五六十只羊。他们在附近开垦的土地,最大的一片十几亩,小的一两亩,多是五六亩连成片的。如果修整一下,耕还可以扩大,在杜中宵看来,修成二三十亩大小的平地耕种,并不太难。现在是荒地太多,都宁愿开荒,而不愿修整。
香布有本钱,是财主,家里雇了十几个庄客,有地一百余亩,羊五六百只,是个小地主。香布对庄客管吃管住,但不发工钱,允许他们可以使用自己的牛马农具,在周边开垦荒田。大约三年之后,这些庄客就可以独立出去,成为小自耕农。
香布是这边现在比较常见的小地主,从北边来的人口,主要由他们接纳。因为北边来的蕃人,大多不会种地,衙门提供种子农具,他们一时也改变不了生产方式。必须在地主家里过上几年,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才可以独立。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成为自耕农,大多数的人,用主人家的农具开垦了地,到了时间会卖掉,自己接着做庄客。可能几年之后自己种地,也可能做一辈子庄客。
在向内地一点,地形平坦的地方,地主就不会允许开垦荒地,而是每月发工钱。发工钱的是短期雇工,大多还有自己的家业。或者成为租户,租种主人家的土地,向主人交地租。
这个年代的地租,基本上是完税之后,租户与地主五五分成,根据地域和细节略作调整。比如使用地主的牛和农具,分成就是六四,自己的牛和农具,可能就是四六。河东路这里,特别是火山军,缺少人口,土地较多,更向租户倾斜一些,即使使用地主的牛马农具,也是五五分成。
在这个年代,货币地租很罕见,宋朝境内劳役地租基本没有,大多是实物地租。至于历史课上讲的封建社会典型的劳役地租,在秦汉之后的中国基本不存在。
官府的财力物力有限,以营田务的形式开垦荒地,只能在耕地条件好的地区。像这些丘陵山地,衙门负担不起成本,还是要靠数量众多的小地主。
香布这里是现在火山军典型的新开垦地区,主要吸纳北方来的蕃人,汉人很少前来。
以营田务为例,典型的农村人生活,是劳动力出去种田,农闲时或由官方组织兴修水利,或者打各种短工,甚至做小商人贩运货物。妇人儿童则从事以纺织业为主的手工业,织物自用之外卖出去,获得有限的货币,买日常用品。
这就是小农经济,一个是耕,一个是织,二者缺一不可。农村商品济不发达,一旦少了织,单纯耕种田地很容易陷入贫困之中。单纯靠粮食,要换来生活必需品和生产物资是不可靠的。
杜中宵到香布这里来看,就是了解一下小农经济和营田务这种形式的优劣,相应的,衙门要鼓励垦田要采聚哪些措施。这中间除了粮食,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养羊和桑麻在这个地区的优劣对比。
到了中午,香布命庄客宰了两只鸡,一只鹅,款待杜中宵。现在的羊要产羊毛和羊绒,是生产资料要换钱的,万万宰杀不得。就跟以前,到了家户家里,不会宰牛待客一样。
看着桌子上的菜,杜中宵微笑。生产方式变了,生活方式也就跟着改变,人们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自己。随着羊毛产业的发展,说不定有一天,这一带羊肉的价格也会上去。到了那个时候,猪肉又成了最合适的肉食,慢慢改变饮食习惯。
养猪的成本比养羊高,不但是在这里,中国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如此。就是在江南广南地区,实际也大量养羊,还有他们专属的品种。只是后世随着农村地区荒闲草地消失,羊越来越少,猪越来越多。不过哪怕到工业社会,以这个年代的方式养中国本土猪种,猪肉依然比羊肉贵。
最便宜的肉是什么肉?不是肉畜的肉,而是如牛肉、马肉、驴肉等等。将来或许有一天,还要加上产不了羊毛的羊肉。这些肉的质量普遍不好,只能多用调味料,便宜卖出。
家畜有很多种,最粗的划分也有肉用、役用,役用还有耕田用和驮畜的区别。最有发展前途的,是肉役兼用,比如一些优良黄牛种。羊是比较特别的一种,因为产羊毛,又是生产资料的一种,慢慢就培养出了肉毛兼用的绵羊。农业社会,肉畜从来都是比较贵的,远贵于役用牲畜的肉。
随着大量马驴骡大量役用,火山军已经有了这个趋势。现在最繁华的营田务那里,已经有固定的马肉和驴肉卖,价格比羊肉还要便宜。官府禁止宰杀役畜,这里的马驴骡和中原的耕牛一样,都是因病或者老死,肉质粗粝,味道不好,是穷人的肉食。
这个年代乡村的饮食,跟杜中宵以前的想象大不相同,也跟以前火山军依靠驻军消费的市场完全不一样。客人来了,最好的肉食是鸡,猪非要办大事的时候才会宰杀,其他牲畜是杀不得的。
中国传统的肉畜肉禽,就是猪和鸡,羊因为皮毛与这两者还有点不一样。有时候宰羊,就是为了获得毛皮,而不是为了吃肉,吃肉只是附带的。
怎么让这个时代的人多吃肉?不是养鸡养猪,而是大量使用役畜,役畜的价值不在肉上,肉价自然便宜得多,那才是穷人吃得起,能够大量供应的肉食。明白了这一点,便就明白了后世大量肉食类的小吃是怎么来的。比如保定驴肉,说明了那里曾经商业的兴盛,大量使用驴驮运货物。比如牛肉汤酱牛肉,说明了农耕的发达,和一些贫困的特殊边缘人群。因为主流的农耕人群,对牛有特殊的感情,哪怕是老牛病牛,经常不宰杀。专业处理这些的,多是毫无顾忌且较为贫困的与主流社会不同的人群。
农耕社会有自己独特的生存逻辑,杜中宵接触得多了,慢慢修正自己前世的印象。火山军在开垦田地的时候因为缺牛,杂以马耕,加上大量的商业运输使用驮畜,仅一两年间马肉供应量就迅速增加。
杀牛宰羊且为乐,那是贵族大地主的生活,不是乡间小地主的。丰年留客足鸡豚,是小地主过年的时候,平时来了贵客,也无非是杀只鸡而已。河里的鱼虾蟹,到处都有,不能远运,才是日常解馋的。
香布招待杜中宵就是这样,主桌上一只鸡,半只鹅,还有一盆煮了的从河里抓来的鱼,其他的就是地里种的蔬菜。所有的菜只有一种做法,就是煮,别说是炒,就连烤和煎都没有。
饮着酒,吃着缺滋少味的肉菜,杜中宵问起他这半年的生活。
香布显得乐观而知足,从年初自己与另外两家到这里落脚说起,怎么开田,怎么买羊,怎么雇人来种田放羊。仔细盘算着,到了年底可以产多少粮食,可以卖羊毛卖羊肉换多少钱。什么时候雇人来,再盖几间房屋,想办法给自己的儿子娶媳妇。
这个小山村数里之内,哪里有河,哪里有山,哪里有平地可以开垦,一切如数家珍。从山里到火山军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已经完成了个种地的小地主。
小地主就有小地主的烦恼,向杜中宵报怨,官府的差役太重。这处小村子,他是惟一的上等户,催缴钱粮,巡视地方,为衙门办杂事,全堆在了自己的几个儿子身上。
到了最后,还对杜中宵讲他听来的朝廷奏章。什么与契丹、党项的战与和,哪里打仗了,什么人升官了,什么人罢职了,他统统不感兴趣。他听进耳朵里的奏章,只有哪些官员上章朝廷,说乡间农户的差役过重,什么里正衙前,破家之役。哪个官员说了要减轻差役,在他眼里就是好人,哪个官员要做什么工程,加重民间赋役,那妥妥的是奸臣。
杜中宵听着,哭笑不得。这个曾经山里的蕃人族长,迅速就完成了身份转换,成了彻彻底底的乡间小地主,依自己朴素的爱恨喜恶,把朝廷里的官员分为了两大类。
什么是奸臣?什么是忠臣?在他的眼里,对自己好的就是忠臣,对自己不好的就是奸臣。
从这个刚刚进入角色的小地主话里,杜中宵明显听出了改革朝政的艰难。都说减轻民户负担,怎么减轻?减轻哪些人的,是个大学问。管你什么雇役法,募役法,不让他们当差了就是好法。什么青苗法绿苗法,让他们多产粮食少交税就是好法。
至于直接得利间接得利,到底是利是害,他们哪里分得清楚?为了长远利益暂时遭些损失,这种道理他们是不想听的。一项政策,能够持续是第一要求。
从与香布的交谈里,杜中宵明白了一件事,改革绝不可轻易让利,进行赎买。让利不能持久,赎买不能维持,很容易就从忠臣变成普通百姓眼里的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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