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指挥面色阴沉,坐在帐里,看着外面一堆一堆的营火,还有围着营火谈天说地的人群。沉默了许久,才看着对面的陈玉良道:“兄弟在青台镇里,可还过得快活?”
陈玉良轻抿了一口酒道:“本来以我也过得憋屈,不过看了你现在的样子,就不这样想了。”
说完,从盘子里的鸡上撕下一片肉,美美地吃着。还是乡下的生活实惠,自己养几只鸡,多少费些米喂一喂,便就有这么好的肉吃。青台镇里,一只公鸡也要几十文,自己想吃都要掂量一番。
孙指挥沉默一会,叹了口气:“现在这官做着不易,我也想到镇里去了。”
陈良玉吃一惊,忙道:“哥哥怎么会这么想?到了镇上的场务做事,且不说闲与忙,只能每月领那些钱粮,又没有别的进项,又没有孝敬,哪似在这里管着几百户人家快活!”
孙指挥只是叹气:“自到了地方,各家分了地,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这两日,因为修路做工分的活重了些,庞都头天天与我淘气,烦死个人,气死个人!”
陈良玉听了,不在意地道:“哥哥,听我一句劝,哪里做事都是要受气的。拼着受些委屈,也要把这位子占着。将来收了粮食,又有绢帛,乡下好大油水!”
“唉,有油水也要吃到嘴里才算!属下淘气也就罢了,事情总能过去。可庞都头今天带着村民,直接停工不做了,拼着被罚钱米,事情就不好处了。他那里停下来,事情做不完,我和秦副指挥使一起都要受罚。衙门现管得严,就怕不只是罚俸禄,说不定还要夺官,这还怎么做下去?”
陈良玉道:“庞都头怎么如此不晓事!不管怎样,终归是自家兄弟,他这样闹起来,耽误了大家前程!此人一向脾气暴躁,不是个做大事的!”
孙指挥摇头苦笑:“兄弟,我们现在过来种田,你觉得还有前程吗?我估摸着,做到死也不过是管几个村子,难听一点,就是个里正而已。都说里正衙前,天下重役,以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上面的赋税差役,只摊到你这里来,下面的人家如果不听使唤,就全压在自己身上了。”
以前在军中,是有一系列暴力手段保证指挥使这些军官的权威的,现在到地方种地,暴力手段不好使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就突显出来。指挥使管十个村子,实际上就是里正,还没有地方上耆长、乡书手那一套体系,事事亲力亲为,做着更不容易。孙指挥这些人脑子转不过来,一时不适应,还以为跟以前在军一样可以掌握着属下的生死,说一不二。
从军队转变为种地的农民并不容易,这些基层军官更加艰难,再没点主动适应的觉悟,注定了难做。
陈良玉是最早放弃军职到营田务衙门去的几个人之一,倒不是他目光长远,而是天性懒散,根本就不想种地。到了衙门,初期做个小官到处打杂,最近开了个做酥糖的工场,他在里面做事。工场里的事情单一,没有地方上这么复杂,钱粮发足,倒也做得有滋有味。
今天庞都头大吵了一架后,带着村民回到村里,死活不肯做了。宁可逃避劳役被罚米,也不受孙指挥的气,事情彻底僵住了。孙指挥找了其他村子里的都头,没一个肯接这一地段。如果到了期限,其他地方的路修好了,就留这一段没有修整,孙指挥自己也知道后果。到时可不是罚钱就完了,搞不好就被营田务夺官。自己官虽小,也是辛辛苦苦升上来的,被这样夺了如何心甘。
厢军不是禁军,名义上隶步军司,实际上是归地方管的。杜中宵直接处置,孙指挥只能接受,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知道后果严重,又没有办法解决,孙指挥心生去意,不想在这位子上煎熬了。今天特意请了已经放弃军职到青台镇的陈良玉咨询一番,为自己找条后路。
两人喝着酒,聊着这些日子的遭遇,心中五味杂陈。
不用拉纤,到了地方种地,这些人的工作量都减少许多。这才几个月时间,从指挥使到小卒,人人都胖了许多。以前拉纤,一天到晚出力,浑身肌肉,哪里像现在这样富态。
随着地方一步一步走入正轨,很多人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出现了各种矛盾。就以孙指挥和庞都头的冲突来说,以前在军中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多出些力气怎么了,了不起以后补偿一下。现在就是不行,不只是多出力气的问题,直接牵涉到钱粮收入,大家都不让步。
想起其他村的都头,孙指挥更加心累。他们是得了好处的,可让他们帮一下自己,按照分好的工作量把庞都头的路段也修了,没一个人愿意。出同样的力,其他地方能得六升米,庞都头那里只有二升,这账谁都会算。不把价钱涨上去,没有人来接这活。
涨价钱?那就要自己拿米出来了。想到这里,孙指挥心中发苦。这不就是里正之役吗,出了差错自己掏钱出来,有多少家业能这样挥霍?自己发的俸禄,搞不好全搭进去都不够。
当然,也可以重新划分,承认自己的错误,把庞都头村子的工作量减下去。可这样一来,自己的威望就没了,以后还怎么管人。这且不说,其他村子也不愿意啊,难道一个一个吵下去?
你错了你倒霉,谁让你能力不行呢,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属下没人帮你背锅。
不想用自己的钱粮弥补过失,孙指挥只剩一条路,那就是不做了。承认自己做不了这差事,让营田务衙门弥补损失,自己走人。营田务正在建各种场务,用人的地方多,监当官之类的,安排孙指挥这些人并不难。只不过他自己心里,很难过去这道坎。
喝了几杯酒,孙指挥问陈良玉:“兄弟,你在场务里做事,日子过得如何?”
陈良玉抿一口酒,美美地吃一口鸡肉,道:“日子倒是悠闲得很,每日里辰时去做事,到了申时做完回家,一切都有规例,没有麻烦事。旬日休沐,到日子领钱粮,一切都好。惟有一件,这日子过得无趣得很,而且清水衙门,没一点额外好处。我们是带兵惯了的人,突然被人冷落,有些过不惯。”
陈良玉以前做都头,手下一百兵士,生死都在自己的手里,时时有人奉承。不说天天请酒请肉,出门左呼右拥,随时有人听自己使唤。现在场务做事,只握着个签字画押的权力,一切照规例,再没人巴结了。场务的事情其实是募来的吏人在管在做,陈良玉这些安排在里面的官,只是做衙门的耳目,一枝趣÷阁替官方守着货物利润而已。他不需要懂,只要明白什么样的纸上写了什么样的字自己签就好了。
这样的生活很清闲,也很无趣,纯粹是个养老的差事。哪怕出了差错也不用担责任,只要签字画押没有弄错地方,自有营田务衙门的吏人去找场务的吏人,不用他们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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