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知道是上川岛,他们心中安定了许多,广东的水师回航一定会经过这个地方,他们不用着急。第二天早上那个葡萄牙人醒了过来,看见他们大叫上帝保佑,幸运地是这家伙会说英文,和陈惇交流障碍不大。
“这么说,你是一个探险家?”陈惇道:“还去过埃塞俄比亚?”
这个名叫费尔南平托的中年人点头道:“我在非洲呆了二十年,青春耗在那里了……我本来有一本写了一千页的日记,我梦想将我的远游故事出版,像马可波罗游记一样……但我遇到了一个从远东回来的商人,他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天呐,我可不信他那天花乱坠的故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故事肯定会赢来更多的鲜花和掌声……所以我决心到他说的地方看看,我从马六甲过来,马六甲的故事也很精彩,我开始相信他的话了!”
“你的目标是印度、中国还是日本?”陈惇确信他是一个探险家:“还是说这些都在你的远游计划中?”
“我愿用我的眼睛,看遍这世上所有的美景,脚下的路,是通往天国的圣梯。”费尔南喃喃道:“印度我去过了,但中国还没有,如果我能进入的话……”
“你可以写出比马可波罗游记还要精彩的故事?”陈惇哈哈一笑:“你是个幸运儿,至少比他幸运多了。”
那个名叫沙勿略的传教士饱受疟疾的折磨,如果还没有得到有效救治的话,生命也许就要在这两天结束了。就在陈惇打算刨个坑给这个可怜的人作安息之地的时候,居然真的有一艘歪歪斜斜的小船从远处漂来了。
是一艘渔民的小船——他们强行征用了这艘小船,在精疲力竭之前抵达了山咀码头。上了岸的众人被官军从里到外搜查了一遍,当然那两红毛非常惨,还没有登岸就要被驱逐走,幸亏邵芳在人群里见到了市舶司的官员,这官员跟他的交情还不错,才将人留在了驿站里。
传教士沙勿略的疟疾一天天好转了起来,不过从他醒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肯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他在大明的土地上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当然出人意料的是,这家伙会说中文,据他说他有一个中国的仆人,就是羊皮纸里提到的安东尼。
要说沙勿略的故事,比费尔南的故事曲折多了。他是西班牙贵族出身,出身贵族。在巴黎大学读哲学时,成为耶稣会第一批会士之一,没多久就升了神父。奉葡萄牙国王若昂三世派遣,以罗马教宗保罗三世的使者名义航海东来,历经八个月的艰难航行,最终抵达印度西岸的果阿邦,在那里他建起一所培养当地土著传教士的学院。但印度并不是沙勿略传教的终点,他的目标在中国,很快他来到马六甲,和当地的华人学习,学会了粤语,但他搭乘的船只却没有来到中国,而是来到了日本。
他在日本的传教活动获得了极大成功。他常常与日本有学问的人辩论,并常常获胜。他发现,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很大。因为在辩论中那些日本人经常对他说:“你的这番大道理既然是真的,为什么中国人却不知道呢?”因此在传教过程中。他深深认识到日本、南洋、朝鲜、安南这些地方的文化,都深受中国的影响。如果能在中国成功传教,便可影响整个东亚文化圈。
他矢志不渝要来到中国,但大明厉行海禁,除了官方正式派遣的使节外,中国禁止一切外国人进入——他不知道广东市舶司还是允许外国商人进入的,所以他蹉跎了很久。
陈惇认为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意识到不能把在印度使用的传教方法搬到中国,在东亚首先必须学习中国语言,认识中国文化和哲学思想,并采用中国的风俗习惯,他认为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足以使一个中国人皈依基督。
陈惇对沙勿略的兴趣更大些,因为在这两个外国红毛中,费尔南的兴趣在冒险,在游历,他在险境中是不肯搭上自己的性命的,但沙勿略却不惜自己的性命,陈惇在这一点上仿佛看到了一个冉冉升起的圣人,他其实是不太相信的。
“神父,”陈惇就问他:“你拿到了哲学博士的学位,在任何一所教堂或者神学院里,你都会受人仰慕,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为什么能够抛下一切,远洋万里,来到陌生的地方传教呢,二十年的时间里辗转流离,你忧患的日子多,安逸的日子少,是什么让你精神百倍,处逆境犹如顺境,视苦难为福音呢?”
“因为我一直有强烈的信仰,”沙勿略道:“我觉得我有责任去传播主的福音,我的一生选择了这条路,只有矢志不渝地前行下去。”
“你的主曾降下神迹给你吗?”陈惇问道:“要不然你为何能如此坚定不移?”
“主不曾降下神迹,”沙勿略道:“我曾在无数次的逆境中,恳求他给我一些指引,但并没有……在痛苦中我自然也动摇过,当我没吃没喝的时候,当我被人讽刺嘲笑,被驱赶,被污蔑的时候,但我已经在路上了,我没有想过回头。这是我终身的事业,除非我死在了传教的路上,否则我永远背负使命,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艰难前行。”
“值得敬佩,”陈惇道:“我们东方有一个鉴真和尚,他也立下了去东瀛传教的誓言,但船只或倾覆,或粮匮,或失向,历十二载,五渡未成,最后终于抵达了日本——我们小时候读书,爹妈有时候会拿他来鼓励我们,说‘如果你肯像鉴真那样矢志不渝,那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但你知道吗,唐朝到现在一千年的时间,一千年,使我们把这个故事看做了传说,我很难相信真的有这样一生精诚只专注一件事的人。”
“一生只专注一件事情其实不难,”沙勿略道:“如果有一天,你有那种强烈的、永不止息的欲望,你无法遏制这种感觉,只要一想道它,你就能浑身沸腾,刹那驱赶走所有的疲惫,燃烧你所有的精神,你觉得自己没有一处是不能奉献的——你就知道了。”
看着若有所思的陈惇,沙勿略问道:“你有信仰吗?”
“在宗教上我没有信仰,”陈惇想了想道:“在生活上我有。”
“那你的这个信仰,”沙勿略反问他:“是否能够让你忍受一切艰难痛苦,而达到你所选定的目标?”
“我并没有做好为之粉身碎骨的打算,”陈惇实话实说:“但我很受感染。我渐渐确定这的确是我要做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要做多久,是否持续一生……我更害怕我做的事情在我死后,被诋毁,被推翻,被钉上不能翻身的钉子,我害怕我的事业像浪花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潮头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主说,凡寻找的必能找到,凡走下,必能留下痕迹。”沙勿略道:“我在印度的学校被狂热的印度教徒推翻了,但我的学生们背负着我的信仰,他们会走的更远。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奉献所有就能完成的,它是所有人走在一起的去点燃的星火。你们中国有一句话不是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吗?如果你的信仰能影响更多的人,他们再去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信仰,不就有了意义吗?如果你能为后人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你的所做便会被铭记,不会什么都没有留下。”
陈惇被触动了,他微笑道:“不愧是神职人员,你很善于说服人,我相信你在中土的传教,一定是有成效的。当然我也要提醒你——”
看着欢喜的沙勿略,陈惇道:“东方世界是和西方完全不同的信仰体系,你要传播你的信仰,其实很难。有句话怎么说的,想喝水时,仿佛能喝下整个海洋似的,这是信仰;等到真的喝起来,一共也只能喝两杯罢了——这是科学。东方人是比较宽容的,但如果你强制他们改变已经建立的核心意识,那就有可能遭到抵触。”
陈惇记得不知道是明朝还是清朝的传教士,啥都不懂,一来就强迫中国百姓不许祭祖,不许祭孔,在宗教看来这是禁止崇拜偶像和信仰多神的异端,但实际这是在反对中国传承千年的礼俗,他们对中国国情实在是了解的太少——不过沙勿略似乎是个明白人,他对中国文化的解读还算是通透的,他一进入广东,就主动要求换上了大明的衣服,当然他头发太短,带不上冠,陈惇给他找了个软脚幞头也就是包头巾带上了,他自己还蛮喜欢的,有一天神秘兮兮地告诉陈惇说他发现这种帽子似乎有治疗偏头痛的作用。
胡宗宪的大船很快就来广州接他们了,他们走海路抵达苏州,其实沙勿略和费尔南很喜欢广州的热闹,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不相信世上还有比广州更繁华的地方,直到踏上了苏州。
两人一出现在苏州城中,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当然是因为他们的样貌,红发碧眼,蜷曲的大胡子,大胡子的颜色也透着红,那着实迥异于东方人的面貌让所有人啧啧称奇,不过最好笑的就是陈惇茶馆里头的说书人,这老头子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拍着手中的醒木唤回了目瞪口呆的看客:“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这样的人吗?《三国演义》里头,那孙权的模样就是这般,‘高鼻深目,碧眼紫髯’……”
众人一听还真是:“那孙权原来是泰西人串了种啊!”
“谁知道呢,孙权他爹本来就是海盗啊……”
“竟然是这样的吗?”
费尔南和沙勿略走到哪里,就能引发一阵围观的狂潮。大家远远围拢上来,像看稀奇动物一样围观着两人——其实苏州人是见过外国人的,前不久的展销会大家也没有这么称奇,之所以这么轰动,是因为两人都换下了本国服饰,而换上了大明的衣冠,不怪众人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感叹。
他们穿着大明的衣冠,而且还说会说中国话,沙勿略就彬彬有礼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天赋,在和陈惇在船上航行的日子里,他很快就学了许多苏州官话,然后向苏州人打招呼:“大家好,我是沙勿略。”
众人又发出了一阵惊叹声,然后纷纷问他:“你来自哪里?”“你也是来苏州做生意的吗?”
沙勿略对他们的问题都回答了,然后告诉他们他是来传播宗教的,这下大家更对他刮目相看了,“泰西的和尚!”
“不可能,”一个自谓见多识广的人反驳道:“和尚头上寸草不生的,你看这泰西人脸上的胡子比头发还多呢。”
陈惇坐在马车上,但这两葡萄牙人兴致勃勃地跟在马车后,也不坐车,就这么一步步走路,看到苏州的水田,看到男耕女织,看到小孩在水里捕鱼,一切的一切,都充满安宁和喜悦,也让沙勿略和费尔南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