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是真的喝了酒了?”朱六道。
“喝了吧,喝了,”徐鹏举心虚地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那天正是我爱妾郑氏的生日,邀了人进园子里喝酒,从早上就开始喝,喝到下午我都不知道喝了多少……”
“那你知道倭寇来了的消息,”朱六面无表情道:“也没有吓醒么?”
“我以为有人故意拿我开涮,”徐鹏举道:“说实话,从上马到出战,我都昏头昏脑地,等那大刀劈我屁股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那时候可能才真醒了……”
陈惇道:“公爷,城头上那么多人,没有人注意到你神志不清吗?你要领兵出战,没有人阻拦吗?”
“估计、估计拦过了,”徐鹏举道:“但我喝醉了六亲不认,谁的话也不听,他们应该是……拦不住我。”
“也就是说,公爷你完全承认是因为你喝酒,才导致了这次事故?”陈惇道。
“我喝酒,对,军帷要事,因酒误之,我悔不当初……”徐鹏举低下头,细长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丝愤恨:“我悔不当初啊!”
陈惇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公爷大义凛然,担下了全责,我们也就如实结案,将公爷饮酒废事的事情禀报给陛下……哎呀,公爷可要做好准备啊。”
“做好准备?”徐鹏举一愣,随之恍然道:“是要做好准备……皇上会怎么处置我?”
“说实话,这次南京事件让皇上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陈惇摇头道:“布衣之怒,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徐鹏举大大地一哆嗦:“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有这么严重?”
“公爷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南京这个事件的严重性?这可是啪啪打了……的脸呐,”陈惇伸手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挑眉道:“皇上听到这事儿,去奉先殿向太祖皇帝请罪,可是足足跪了一个时辰,可见有多痛心疾首……您说皇上会不会一怒之下,送这事情的肇事者去见太祖呢?”
徐鹏举强笑道:“你这玩笑开得并不好笑……从正统之后,咱大明就没再处置过勋贵了,咱虽然不才,也是太祖皇帝亲封的魏国公,大明第一勋贵,中山武宁王的子孙,皇上就是再生气,也不会对我下手的!”
要说大明的勋贵,太祖手上的功臣上百,早就在太祖生前就被杀得屈指可数了,剩下来一些侯伯,有些并不是其直系子孙,而是从这些功臣的亲戚中选人继承的爵位,比如常遇春这个怀远侯的爵位,是其亲戚所袭,传到现在怀远侯名叫常文济,是嘉靖二十八年十月丙午袭,三十四年领南京前府。有些是永乐朝罪臣,比如李文忠的后代李景隆,虽然有个临淮侯的爵位,但被发配到南京来,已经被边缘化了。
其实在南京的勋贵几乎都被边缘化了,因为这些勋贵大都祖上有罪,在靖难的时候支持过建文,但有丹书铁券不能废夺,所以太宗就眼不见心不烦将人留在了南京,美名其曰留守南都。
但魏国公府比较特殊。
一来第一代魏国公徐达是太祖手上难得君臣善始善终的人,二来太宗的皇后徐氏就是徐达的女儿,太宗皇帝就是徐达的女婿,来到北平就是跟着老丈人学的带兵打仗,所以等到太宗得了天下,徐达的政治地位就越发高了。
要说功绩,常遇春、李文忠他们也许还要比徐达高,但门楣之盛,无过于徐达。徐家是出了一女皇后,两女王妃,二子国公;也许武定侯郭英也不错,因为郭英一门出了贵妃,出了王妃,出了国侯,但郭英不过是凭打仗不怕死才封了侯,功劳又怎么能跟徐达相提并论?
作为徐达长子一脉,徐辉祖即使死都不肯对太宗服软,太宗也气得多次要杀了徐辉祖,但最后还是没能下手——连太宗都没做到的事情,以后哪个皇帝能做到?
徐辉祖虽然被弃置了,但太宗又把徐家的小儿子徐增寿的后代封了个国公,这就是北京的定国公了,南北二公府,互相照应,就跟红楼梦里宁国府荣国府关系差不多,而大明的军队是世袭制,父子相袭,兄终弟及,然后这些人相互间通婚联姻,形成一个军界圈子,同气连枝,共同进退,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通婚一百多年了,随便拉出来几个,都是大小亲戚,是最牢固的同盟,如今徐鹏举摊上了大事,难道一帮子勋贵能眼看他完蛋不成?
徐鹏举就是仗着这个,算准皇帝是不能轻易处置他这个魏国公的,所以才有恃无恐。张时彻王公公他们估计也是紧锣密鼓地想了好几天,在钦差面前也是不遗余力地表演了一场大戏。
陈惇冷笑一声,南京这帮孙子玩得这么大,却想要毫发无伤地过关,大明还有没有天理了?
“国公您的想法可能有些……偏差,”陈惇就道:“皇上是不会拿魏国公府怎样,但不代表不会拿您怎样。您觉得您和魏国公府分不开,您就是魏国公,您就代表着公府——其实不然。魏国公是魏国公,换了您还有其他人来做,而没了国公这个身份的您,就什么都不是了,皇上想怎么处置您,就怎么处置您。”
徐鹏举神色大变,忍不住揪起了陈惇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说什么?!我就是魏国公,魏国公的位置,除了我还有谁能坐?”
朱六把两人分开,徐鹏举跳起来大叫:“我是长子嫡孙!正德十三年我就做了国公!如今三十六年了,比皇上坐江山的时间还长!你们敢换人?!”
徐鹏举是上一任国公的嫡长孙,他的父亲早亡,继承爵位的时候很年幼,叔父们各个年富力强,从他手里名为“借”,其实是“夺”走了原本属于魏国公的许多东西,比如东园。所以一听到朝廷可能剥夺他的爵位,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叔父们,这可是他从小笼罩在头上的阴影。
陈惇咳咳两声,道:“不一定是你叔父……让你儿子越过你,直接继承爵位,也是有可能的。”
这下徐鹏举完全是面如土色,魂飞魄散:“什么?”
要说这一条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结果不坏,如果是儿子做了国公,还不是自己的种,还不是要乖乖孝顺老子——但对他徐鹏举可就不是好事儿了。
说起来也是他自找的。因为这厮宠妾灭妻,溺爱小妾郑氏,竟想夺去原配之封号,授郑氏为夫人,然后立郑氏所生的儿子邦宁做世子。然而邦宁也不是长子,在邦宁之前还有个庶长子邦瑞。
为什么徐鹏举上下活动,贿赂官员,想要把邦宁弄成世子,因为这其中的确是能钻一钻礼法的空子的,因为徐鹏举原配早逝,没有儿子,按理来说就是庶长子邦瑞承爵,但如果郑氏做了夫人,邦宁当然就是嫡子了,所以邦宁自然优先邦瑞。
但问题就在于郑氏在跟他的时候是个小妾,如果是普通百姓,妻死妾扶正也就罢了,但大明的藩王和勋贵,是不许“以妾为妻”的,正室如果死了,小妾决不能扶正,所以魏国公继室夫人必须明媒正娶,选聘一位良家女子进来,而郑氏永远是妾,而邦宁永远不是“正嫡”。
徐鹏举不想再选了,郑氏伺候地他心满意足地,他想把郑氏扶正,于是下了很多功夫,也有人为他摇旗呐喊,甚至国公府里,郑氏就明目张胆地做她的“国公夫人”,但假象就是泡沫,一戳就破,这种废长立幼、僭越名器之举,自然引来了无数的不满,南京的都御史纷纷上疏弹劾,北京的都督府也给他好几次申斥,郑氏的冠服至今没有发下来,邦宁和邦瑞依然没有确定的名分。
但如果这次徐鹏举惹火了皇帝,把他国公的身份剥夺了,又存心不让他好过,那继承他爵位的是谁呢——肯定不是邦宁就是了。
“魏国公世袭罔替,祖宗基业你是葬送不了了,”朱六安慰道:“能对得起祖宗就行。”
“可我对不起我老婆!”在陈惇和朱六的眼神下,他瑟缩了一下:“对不起我爱妾……我这辈子女人无数,可只爱郑氏一人而已,何况邦宁从小聪明伶俐,孝顺懂事,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两个都是你儿子,就算邦瑞做了国公,也不能不认你这个爹了,怕什么?”陈惇道。
“你不知道啊,他从小就跟我不亲,他、他娘不过就是我一时酒后冲动,那啥了……”徐鹏举懊恼不已:“郑氏跟我闹了好长时间,我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多年了……这个,养儿不亲,他心里恨我,将来能给我和郑氏什么好结局?”
那还能怪谁,还不是怪你自己。
“先别想你在儿子手上能不能讨得了好,想想你能不能在皇上手上讨得了好。”朱六道。
“我都把国公位置让出来了,”徐鹏举不可置信道:“难道皇上还不放过我?”
“偌大一个南京城,说是有八万人,每年在大同、宣府将士的军饷都难以为继的时候,还给你发足八万人的军饷,”陈惇摇头道:“皇上脸面丢了,臣子们给他捡起来;皇上的钱丢了,谁给拿回来?”
倭寇打到南京,肆无忌惮羞辱一番,是大大折损了皇帝的脸面,但倭寇很快就被生擒了,皇帝的脸面就能拾起来,但皇帝每年节衣缩食,省着钱给自己修房子,转头一看你南京年年消耗数十万石口粮,结果养着一帮废物,别说是保家卫国,就是一座城池都守不住,他要怎么说服自己这钱不是打了水漂?
“公爷,你可要再好好想想,”陈惇道:“这事儿不是说你顶了罪就完了,你可要为手下的兄弟们考虑啊。你一时激动承认了罪名,这南京守卫不利的全责可就在你和你的子弟兵肩上了……皇上收拾你是肯定的,但他要知道八万人的军饷怎么就养出了一帮吃闲饭的,到时候雷厉风行地查起来,许多事情,可就不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