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布列吉特的出现引起了亚历山大的兴趣,或者应该说让他的兴趣更浓厚了些。
做为与博洛尼亚大学一样享誉欧洲的高等学府,亚历山大对帕威亚大学的兴趣丝毫不比博洛尼亚大学少,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更多些。
博洛尼亚大学更多的是在人文艺术以及法律哲学上有着非凡的造诣,这当然对将来建立一个国家政权输送人才有着重要意义,可是从当下看,反而是帕威亚大学的作用更加实际。
这是因为帕威亚大学是当今欧洲最早的理科分类大学,其中以后来逐渐形成的化学专业为前身的很多学科如今虽然更多的还披着种种宗教的外皮,但是亚历山大不会忘记正是从帕威亚大学开始,才出现近代意义上的理科分类大学的雏形。
而这其中,最为让亚历山大动心的则是帕威亚大学的医学院。
这座号称欧洲最早的专科医学院有着当下最完善的医学理论和实践教育,如果说如今在其他地方很多欧洲人还用哪疼切哪的方式解决病痛,帕威亚大学医学院却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已经早走一步,开始向着虽然原始,却有着重大意义的病理分析的方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如果一切顺利,帕威亚大学原本完全可以带动欧洲医学史向前发展,进而让近代医学的硕果提前许多年诞生,但是漫长的意大利战争的战火最终还是没有让这座大学得以幸免,亚历山大记得很清楚,只要再过几年帕威亚城将会因为卷入了战争遭到极大的破坏,帕威亚大学也将在战火中遭受难以恢复的巨大损失,以至后来不得不搬迁到皮亚琴察,与当时的皮亚琴察大学合二为一,而在这个过程中,无数重要的文献资料和书稿将会损失殆尽,至于帕威亚医学院保存下来的残余资料更是遗失毁坏的十分严重,甚至在过了2个多世纪后依旧有人在尽量收集,以期从其中得到启迪和灵感。
不过让亚历山大对帕威亚大学印象最深的,还是据说达芬奇就是从帕威亚大学流传出的人体解剖手稿中学习和了解人体的结构和秘密的。
现在听说这个叫吉娜·布列吉特居然说她是来帕威亚大学医学院留学的,亚历山大倒也终于明白了她所说的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什么意思了。
博洛尼亚大学那样对女性开放的高等学府在这个时代是绝无仅有的,至少帕威亚大学显然不包括其中。
而那个吉娜·布列吉特还是在医学院学习,这就足以让她会遭到更多的白眼,或许当初她那个同学如果能和她一起来帕威亚大学留学,情况会稍微好些,可因为布萨科那莫名其妙的嫉妒而造成的麻烦,让她只能一个人来到这里。
亚历山大能想象到一个单身女人,不但要进入一座高等学府,更是要学习哪怕是对绝大多数男人来说都属于禁忌的医学这门现在看来很是玄妙学问的窘迫,只要想想传说中达芬奇也只能不止一次的偷偷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解剖尸体,亚历山大就对吉娜·布列吉特面临的困难处境多少有所了解了。
对女性的歧视在如今可以说是再普遍不过的现象,哪怕是在由女王统治的卡斯蒂利亚也是如此。
女人不能走出家门,女人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女人甚至不允许有自己的个人财产,或许一些贵妇人们可以摆脱这种完全被视为是附庸的底下地位,她们甚至还可以成为统治男人的强者,可这样的女人却实在太少了,或者说即便是她们拥有这样的身份,可一旦她们与拥有同样身份的男性结合,就还是不得不按照世俗的方式选择接受依附丈夫的现实。
伊莎贝拉女王显然是个例外,可她能够与她的丈夫斐迪南共同治理国家,只是因为她背后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们无法容忍自己的国家被阿拉贡一口吞掉,而她的女儿,那个未来的疯女女王就不是那么幸运了,她会遭受什么样的命运,亚历山大稍微想想就能猜到。
微微甩甩头把这些过于遥远的遐想抛出头脑,亚历山大看着匆匆走来的奥孚莱依。
蒙蒂纳军队进入帕威亚的当天,亚历山大就派贡帕蒂带领着之前的北方军团移防位于城西不远的一条河岸防线,这条河是波尔米河的一个支流,河面并不宽,而且水势也很平缓,一座通往帕威亚的桥梁横贯河上,连接着从帕威亚通往梅代的道路。
梅代之战让奥地利人损失巨大,两次惨败使得马克西米安一世开始对自己在意大利事务上的决策产生了怀疑,只是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斯福尔扎家是否能继续统治米兰已经成了关系到奥地利在意大利是否能继续发挥影响的关键,另外马克西米安也的确需要那些如今存放在米兰的庞大战利品以解他如今缺钱的燃眉之急。
所以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必须尽快击退当面的法国人,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必须要通过一场胜利证明自己在意大利依旧有着毋庸置疑的权利。
皇帝的决心很大,这是来自于他得到的一些情报。
很显然虽然取得连续两次胜利,但法国人也同样付出了巨大代价,原本在兵力上就逊色于奥地利人的法军在获得胜利之后却并没有如之前那样主动发起进攻,而是转入了防御,这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梅代距离帕威亚并不远,大约不到30法里,亚历山大觉得也许很快那两个打得正欢实的冤家就会知道蒙蒂纳军队的动向,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蒙蒂纳军队显然会让双方都颇为顾忌,不过亚历山大倒是并不在意,他只让贡帕蒂在波尔米河东岸构筑防御,而他的目光却已经盯住了更远的地方。
“我需要你去做件事,奥孚莱依,”亚历山大向急匆匆赶来的行军队长说“在我们离开帕威亚之前,我要你带走一批人。”
奥孚莱依有点茫然的看着亚历山大,当听说他要带走的是帕威亚大学的那些学者时,行军队长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请放心大人,既然我们在这座城市呆不了多久,那我们就没有必要给这里留下什么好名声了。”
“可不是这么说,”亚历山大及时阻止了奥孚莱依那有点危险的想法“我们还是需要好名声的,你要知道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再回来,到那时候我可不想被帕威亚人拒之门外。”
“可是大人,那些大学里人他们也许不愿意离开,”奥孚莱依有点无奈“如果那样我们最终还是不得不使用暴力。”
“这当然是没有办法的,不过要适度,稍微小心点,”亚历山大有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比划了个小小的动作,这让奥孚莱依不禁有些无奈。
“好的大人,不过我得和您说,那些人都是很倔强的,我只能保证尽量不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亚历山大笑了笑,他对奥孚莱依还是放心的,可想起布萨科给他惹出的麻烦,亚历山大就又觉得有些恼火。
博洛尼亚大学的那些权利的确是堪称神圣的,这是几个世纪以来已经被众多统治者认可,也被视为是保证了这座大学能够一直延续下去的根本,布萨科那看似只是干预一个学生自由的行为,却恰恰是触犯了其中无限豁免这项最基本的原则,这让亚历山大在觉得滕头的同时却又难免有些好奇。
毕竟在他印象中布萨科并不是那种看上去会因为一个女人如此疯狂的样子,他其实是个很没有情调,更谈不上浪漫的很呆板的人,当初亚历山大让他担任猎卫兵的指挥官,也正是看中了他的这种性格。
布萨科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战役指挥官,但是亚历山大并不认为他能和贡帕蒂那样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
可是现在布萨科却给他出了个很大的难题,这个难题的关键,就是如果不惩罚布萨科,那么就意味着他对博洛尼亚大学几个世纪以来所拥有的权利的否定。
“或许,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予以补偿。”亚历山大心里试着这么想,他知道这其实不容易,不过现在似乎有个很合适的机会可以做到获得博洛尼亚大学方面的原谅。
“对那些人好点,”亚历山大对奥孚莱依再次说“要知道我们以后可是用得着他们的。”
吉娜回到自己租住的那所不大的小房子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费力的走到床边,然后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从博洛尼亚到帕威亚来已经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和在博洛尼亚不同,她的身边没有和她一样的女性同伴,也没有对女人出现在校园里并不感到奇怪甚至是离经叛道的愤怒,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而布列吉特这个姓氏同样让她有时候穿不过气来。
她的父亲佩波内·布列吉特是位学问渊博,广受尊重的法学大师,这个吉娜从刚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了,而让她觉得难能可贵的,还有父亲在女人掌握知识这件事上那难得的宽容与理解。
其实即便是在博洛尼亚大学里,也并非所有人都赞成招收女生,特别是在规矩森严的神学院里,很多教士对女性进入大学的态度并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好些。
可是她的父亲却是坚决支持女性拥有学习权利的,这除了因为他自己的女儿表现出的才华让他觉得不能被浪费掉之外,佩波内·布列吉特也通过对法学的阐述,一再的强调这种对知识的掌握是属于人的固有权利,而不应该受到性别的禁锢。
吉娜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伟大,他甚至支持她为了求学远赴帕威亚,但是在这里她却深深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无法逃避的压力和种种质疑,这甚至有时候让她自己也不由产生了“女人学习知识真的是对的吗”这样的疑问。
如果当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帕威亚医学院或许就更好些了,吉娜不由这么想着,然后对那个叫布萨科的大兵给她带来的麻烦就不禁一阵说不出的恼火和愤怒。
至于和原本应该和她一起来帕维亚读书的那个男学生,吉娜同样不认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吉娜感兴趣的不是爱情和婚姻,对她来说这些东西一点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正因为这样她才更加恼火。
不过她也并不是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小女孩。
相反,她有着较之常人都聪明的头脑,也知道该怎么让自己处于优势。
控诉布萨科的行为,其实正在吉娜希望引起亚历山大的注意,以此引起这位年轻伯爵的内疚,好让自己的日子稍微好过点。
而她之所以会认为亚历山大会产生内疚而不是对她的处境不以为然,则是因为从关于这位蒙蒂纳伯爵的种种传闻中推测出,这个人并非是个粗鲁不堪是的贵族。
这从他的军队在占领博洛尼亚之后表现出的令人意外的纪律就可以看出来。
吉娜翻了个身,摸了摸扔在一边的皮包,里面空空的,还很潮湿。
她想起来之前因为对那些轻视她的医学院男学生的愤怒,她一气之下把当天的学习趣÷阁记都撕碎了,这让她有些后悔,毕竟今天学习的东西很重要,特别是那些难得的解剖记录,是在其他地方绝对学不到的宝贵知识。
佩波内·布列吉特希望女儿能自由的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去安排生活,即便这其实不太可能,可这至少要比那些完全无法决定未来的女孩子好的多。
而吉娜·布列吉特则在学习了哲学,艺术还有众多其他贵族女性们多少都会学习的学问之后,选择了学医这条在旁人看来绝不适合女人涉猎的道路。
只是求学的过程固然艰难,世俗的压力却更大。
“希望那个伯爵不是空有名声。”吉娜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个样子会生病的,她努力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角落拿起一个木桶出了门。
天很冷,不过吉娜还是咬着牙从冒着寒气的水井里打上来一桶水。
在把水烧热之后,吉娜有点艰难的脱掉身上湿哒哒的衣服,用热水擦拭着身上。
这个时候的人并不知道不卫生的环境会导致细菌丛生的道理,更不知道不干净的水源是导致疾病甚至瘟疫的罪魁祸首之一,可是吉娜从之前在博洛尼亚大学学习的时候,就已经从众多过去的瘟疫记录中注意到,肮脏条件下会让人更容易生病,而更加干净的环境至少会让人更加健康一些。
这让吉娜对那些导致疾病和传染的原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这些东西实在不适合一个年轻女人,特别是那些用专门的工具切割和撕裂开一具尸体的过程,更是让很多学生对他们当中居然有个女人感到很不舒服,可吉娜却显然乐在其中。
在用热水把身子仔细擦拭干净之后,吉娜提着已经有些变了色的脏水桶走出屋门。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队士兵从她房子前的街上走过。
领队的军官看上去很年轻,在经过吉娜身边时,那个军官很有礼貌的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带领队伍继续向前走去。
吉娜有点困惑的看着那个年轻军官的背影,她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想来应该就是刚刚拜访蒙蒂纳伯爵的时候,不过她很快就忘了这档子事。
吉娜从不认为军人有多么了不起,更和那些痴迷与骑士故事的贵族小姐们不同,在她看来军人除了破坏什么都没有干,甚至很多在书上描述的古代创造的辉煌文明,恰恰就是在在战争中消亡殆尽。
她提着桶穿过街道,来到排水沟前,看着倒进满是冰碴的水沟里的脏水,吉娜轻轻皱了皱眉。
她觉得也许有必要向那位蒙蒂纳伯爵提出应该疏通城市排水沟,还应该把大街上那些即便是冬天也能闻到呛人味道的垃圾都清理一下。
可随即她就摇了摇头。
她知道即便那位伯爵愿意因为她的控告惩罚那个布萨科,可他也只是因为要遵守多年来对博洛尼亚大学的承诺,至于说想要说服他注意城市卫生,这就未免有些太困难了。
虽然蒙蒂纳军队的表现看上去和其他军队有着很大区别,但是吉娜却并不认为那位伯爵就一定是个能够理解和明白她要说的那些东西的人,对这些贵族们来说,他们的钱除了用来挥霍就是用来购买武器,然后互相残杀,想让他们关心一座城市是否干净,或是让他们相信保持整洁的环境就可以避免瘟疫和传染病,甚至还要他们为此浪费心力的去做这些事情,吉娜认为自己这多少有些异想天开了。
前面那支队伍已经越走越远,然后吉娜看到他们似乎是向着帕威亚大学的方向走去了,这让她有些奇怪,不过随后想想这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于是吉娜提着桶子转身向着她的小屋走去。
她累了一天,又饱受那些学生的冷眼,甚至连学校里的老师都公开表示不愿意教授“一个女人”,这已经让吉娜很疲惫了,现在她只想回到暖和的屋里,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吉娜·布列吉特并不知道,她刚刚看到的一幕在不久后不但将和她有着巨大的关系,而且很多人的命运也会随着这一天改变。
1500年1月6日,占领了帕威亚的蒙蒂纳伯爵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在帕威亚以伦巴第的战争已经威胁到罗马涅-托斯卡纳的安全为理由,宣布再次介入北意大利战争。
这是亚历山大第一次以罗马涅和托斯卡纳君主的身份公开发布宣言,一时间北意大利风云涌动,整个欧洲的目光再次聚焦北意大利。
与此相比,亚历山大的另一个命令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1月7日,亚历山大签署了他占领帕威亚之后的第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命令。
帕威亚大学即将迁移至比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