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日历,8284年,年末,希光山脉外围。
一只属于女孩,但满是老茧,显得十分粗糙的手用颇为不熟练的姿势握住笔,在有些忐忑地在比她皮肤还要白的纸张上书写文字。
虽然说纸张是免费的,但是在希光结社之外,这样有着牛奶般颜色的纸张可是只有贵族才能使用,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由不得持笔者屏息凝神,然后才缓缓动笔。
【至亲爱的弗雷德】
——我亲爱的哥哥,虽然你我分居世界两端,但我的心却始终和你在一起。
最近这么半年来,过的还好吗?南境的叔叔对你如何?
我虽然被叔叔卖到了北境,商队还被盗匪袭击,但却恰好被延霜领的军队救下,而且因为被检测出了有一些源能天赋,也因为身为魔化者的身份,我通过了考核,加入了希光结社。
说来真的是很难以想象,我原本以为我会成为奴隶矿工,亦或是营地中泄欲的娼妓,想着只要活下去怎么样都可以,却没想到希光结社居然真的像是传说中的那么好,斯维特雷导师对我们一视同仁,他亲自教导我们知识,而且还有红手团长,燧光大师,还有其他许多人一齐当我们的老师!
也有些年纪也并不比我大的孩子,他们也成为了导师,他们就和我们一样,一样是魔化者,之前一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但是希光结社让他们迅速地成长,那么多知识随我们自由学习,每一位老师都悉心教导……
或许未来,我也可以成为他们那样?
啊,哥哥,原谅我说的太多了,但我总是忍不住开始回忆。
持笔之人写到这里是,她停顿了一下,这位女孩的字写得很公正规范,看得出是用心学过,但也能看得出,就在不久之前,这位持笔者根本就没写过几个字,生涩的就像是画画。
——当初我们在帝国时,还能吃饭,也能穿暖,即便是魔化者,但只要父亲和母亲有着工作,能在下城区找工干,还是可以偶尔吃饱的。
可惜父亲死了,母亲被抓走,太阳皇的法律规定,每个魔化者家庭每过几年,就要献出一位魔化者去做苦役,我们不能,只能是母亲。
我们被不是魔化者的叔叔从帝国带回南境。
南境对魔化者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叔叔带我们回去,只是为了继承父亲的财产,一点帝国币,还有下城区的房产。
而且在南境,魔化者甚至不允许拥有财产,不允许有娱乐手段,只能居住在下城区之余,甚至还要容忍其他人随意的欺压甚至是杀害……还记得小汤米吗?他死了,因为有个路过的法师老爷想要用他试验一下他的法术,他被酸液侵蚀的只剩下一团绿色的烂泥,米娜大婶是多伤心啊,可是日子还得照过,她还要负责把小汤米的泥铲走,别碍着老爷眼呢。
在帝国,魔化者是被欺辱的一群人,我们要忍受白眼和歧视,法律令我们不能反抗,只要反抗,就是犯罪,会被抓捕,再也回不来。
可在帝国之外,我们根本就不是人类,是比奴隶还要低劣的畜生。
被卖走的我,还有被留下来的你,都是如此。
根据斯维特雷导师所说,皇帝需要我们,他需要我们当炉心的薪柴,这就是他眼中我们存在的意义——导师似乎觉得,说出这个事实后,这惨烈的真相已经足够刺激地令人奋起反抗,但我却知道,有不少魔化者对此根本无所谓。
他们甚至会为了这意义感到欣喜,因为这样反而可以证明,他们的一生并不是彻底的虚无和痛苦,哪怕是最彻底的压榨和剥削,他们也算是为了更宏大的目标而献身。
难以理解吗?哥哥?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就像是当初趴在货运舰的仓底,吃着鼻涕都不如的苔藓和烂米粥的我们,倘若知晓有一个地方需要我们献身,愿意给我们一顿饱饭,一个体面的,譬如说被烧成灰这样的结局,那为什么不去死呢?
那是太阳皇陛下对我们的怜悯啊——无论如何,总比活着强,对吧?
导师说,那是被驯化的表现。可能吧,就像是有些牛和狗被杀时都不会反抗那样,那时的我们已经被驯化了。
但是。
弗雷德哥哥,我知道你很可能已经死了,我这封信就算发出,也不太可能寄到叔叔那里,希光结社已经和帝国正面宣战,移动都市的信使不会冒险穿过戒严区……
我知道叔叔不可能留下你,你是继承财产的唯一阻碍,你无论如何都会死,只是看死的方法……
我知道。
但是,但是……但是我仍然想要告诉你。
——这个世界,我们,无论是魔化者还是贫民,无论有没有源能技艺!
无论我们是谁,都是可以活的有尊严的!
仅仅是活着,烂泥一样,奴隶一样,被驯化的畜生一样,这样的活着毫无意义!只有有尊严,当一个人,我们的生命才有意义!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为了斯维特雷导师……不,我要为了我们的事业而奋斗!
即便是死亡,也甘之若饴。
信件完成了。
持笔者放下了笔和纸张,女孩将其放在桌上,呆呆地凝视了许久,然后表情变得坚定。
她站立起身,然后拿起一旁的书本,朝着图书馆走去。
在那里,有着书本,知识和传承。
有着源能最基础的引导,符文的知识,技艺的细节和技巧,还有它们的基本原理。
在那里,有着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的导师,有铭刻在图书馆墙壁两侧的奥秘,有乐意分享自己学习成果的同学和朋友。
是的,很有可能,前往图书馆的人,包括这位有一点天赋的女孩,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入门的修行者,成为心光,成为神意乃至于其之上的强者。
他们注定只能在入门处徘徊,永远不能踏入超凡世界最精妙高深的殿堂。
但是他们会构成一个文明的基础,一个最基调的世界氛围,他们可以学会那些他们可能用不出来的知识,然后将其传承下去,尝试用自己的方法推演下去,构成新想法的食粮。
而在这个氛围中,在这浑厚的累积下,文明会壮大,积累,孕育出强者。而强者又可以反过来引领文明前往他所能看见的方向——无论是人工灵魂,人造冥府,亦或是超凡芯片植入,这样的想法会被提出,反馈文明和众生本身。
——弱肉强食,强者剥削弱者,保证自己的存在。
这是一种正确,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但是互相扶持,团结合作,令文明发展壮大,是一种比前者更文明,更秩序,更强大,也更被人接受的正确。
从今日开始,它就将成为新世界的规则。
越是处于黑暗中的灵魂,越是渴望希望的光。
希光结社是一个组织,更是一种思想,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可以被传承下去的信条。
信留在原地。
它寄不出去,也无人查收,但这本来就不需要寄出。
因为终有一日,信中蕴含的信念与决心,将会传遍并响彻整个世界。
而就在世界的南方。
嘭!
沉闷而剧烈的碰撞声,自地底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厚重土石的掩盖下,变成了令整个大地都剧烈颤抖,掀起尘潮的地震。
而就在岩壳之下,连绵不绝,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的炸响正在接连响起。
隆隆隆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在熔岩和地底岩层中回荡。
伴随着接连不断地轰鸣,伊洛维兹仍在反击。
他的心光体就是他手中的剑,而他的肉体也化作了由风暴和雷霆凝聚而成的暗金色人形。
以闪电传导自己的思维,以等离子化的超高热风暴作为传导动力的中介节点,这位帝国第一骑士可以身化雷霆行动,每一次冲锋,都是超过百万度以上的闪电风暴直击。
换而言之,他的进攻速度近于光速,虽然在这种状态他只能发起直线进攻,可放慢速度后,伊洛维兹的技艺依然无懈可击:风暴之体的他能够看见电磁力是如何将微观分子衔接成物质的,他的光之剑甚至可以精准地切割分子键,乃至于原子核,破坏任何物质。
这是货真价实的‘核爆斩击’,他一剑挥出,真的能制造出核裂变,每一剑的破坏力都不会亚于大当量核弹。
而伊洛维兹的认真斩击,更是可以在自己的光之剑顶端,制造出真正的光速光压,制造出核聚变,在地平线处制造出胜过太阳的‘曙光’,照彻四方,也即是‘平定四方之星’这一称号的由来。
这不过是他的普通一剑而已。
自从进阶燃灵之后,无论是天灾亦或是军团,伊洛维兹从未遇到过任何敌人,能在他手上撑过超过十秒的时间,如若骑士愿意,他甚至可以一剑一剑将整个大陆上的所有移动都市都全部拆掉,顺便给整个埃安世界换个地形,来个人工世界塑造。
但是,他这一次面对的敌人,却并非是区区核爆剑就能阻止的事物。
挥动手中的心光之剑,伊洛维兹的的确确斩开了苏昼的吐息,爆炸鳞片,天知道什么玩意,但是在另一个宇宙被称之为‘自动追踪导弹’一样的东西。
他甚至精准地凭借本能,破解了苏昼相转移装甲的破绽,朝着自己抓来的龙蛇巨爪斩开了一道伤口。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能伤到我?看来,你能承受更大的力量啊。”
男人如此说道。
而在此之后,绝对碾压性的优势,仅仅是感知就会令寻常灾境强者战栗的源能被苏昼释放而出,来自神木之体的伟力在瞬间爆发,坚固到几近于不可摧毁的结晶大盾正硬顶着核爆,对着伊洛维兹当面撞去。
核爆?技巧?
尝尝能推动月球的反物质引擎的厉害!
——百般武艺,此乃野蛮冲撞!
此时此刻,苏昼的身后,由心光体凝结而成的多首巨龙体内,剧烈的阴阳之炁正在混杂,聚合。
心光体,独属于埃安世界的特殊技艺,其存在本身,就相当于一套独立于修行者躯体的虚拟机,其性质类似于身外化身和法身,但却能隔绝两者间的一切联系,无论是诅咒还是伤害,都无法通过任何一方传导至另一方。
既然如此,苏昼可就不客气了——他当初之所以非要用神木化身来推动力火夕星的月球,就是因为阴阳轮转密藏制造的剧烈灵气波动实在是会干扰他的作战效率,故而需要使用化身独立运行,而之后使用斩星剑斩杀噬星者,也付出了双手燃尽的代价。
他的肉体无法和神木一样,承载那个等级的源能波动。
可现在……
先不谈他已经突破了灵之道,就算继续使用,反正受伤的是心光体,和他有什么关系.jpg
四首大红龙浑身都化作金红,那是剧烈的融熔效应产生的副作用,分明的黑白二色源能最终在其体内融汇成炽白,然后流入苏昼的手中。
结晶巨盾在伊洛维兹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将他的光之剑砸的弯曲地几近于折断,然后毫无留手的拍在了他的脸上。
没有骨骼折断的声音,但是骑士的雷霆之身就像是接触不良的屏幕那样,变成了无数马赛克的凝结。
霎时间,南境地底的大陆板块内侧,就因为这次激烈的碰撞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龟裂,而地表之上,一声相当不妙的‘咔嚓’脆响响起,紧接着,便是席卷四亿平方公里范围的剧烈地震!
“该死!”
在最后关头,伊洛维兹发出一声怒吼,他果断地舍弃了手中长剑,然后身化闪电想要先后撤退——可他们战斗的地方在地底,他想撤也撤不了。
骑士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苏昼会第一时间就把他朝着地里打,他过去肯定对付过差不多和自己这样有着极强机动力的敌人,所以才会如此熟悉的施展这种针对性战术!
太简单粗暴了——可也太有效了!
至于苏昼,他当然没打过这种行动敏捷的敌人,但是正国文献有记载过雷部正神当年作战记录的,其中有不少战败记录就是在雷部正神化身雷霆之前就被打进星核磁场,被按在里面狂揍的纪录。
苏昼觉得伊洛维兹的雷霆之躯和雷部正神的遁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弱点肯定也差不多,所以照本宣科而已,却意外有效。
文明的传承,就是这么简单,直接,且枯燥。
天空和大地都在剧烈的振动,大半个南境震荡,山峰崩塌,地壳塌陷,犬牙交错的裂缝纵横与各地,而作为震中,苏昼和伊洛维兹交战的所在之地,大地已经化作蓬松的尘埃海洋,其中的一切建筑,山峰,岩石,地壳,丘陵乃至于山水平原,全部都在炽烈的源能烧灼下化作灰烬。
伊洛维兹的思维再次之后就中断了,他只是下意识地十指化剑,将各种袭向自己身体的可怖源能集束拨开,分解,他虽然无暇思考,但是本能的技艺仍然超越了肉体和灵魂的极限,得以继续作战。
只是这样的作战,显然有一个尽头。
而等到骑士再次苏醒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人躯,手中长剑也消失不见,整个人被埋在地里,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苏昼就站在他身旁,他的身前浮现出一片光幕,里面是南境地图,其中有着数百个光点正在闪烁,似乎是各个移动都市的分布,但其中已经有上百个光点已经熄灭,还有更多的光点也在以一秒两三个的速度黯淡下去。
苏昼正在伸手触碰光幕,每一次触碰,都会激发远方的一阵可怖的源能波动,隐约间,还能听见血之神木的哀嚎。
“……你赢了,毫无疑问,我毫无还手之力。”
没有尝试从地里脱出,伊洛维兹也很清楚对方正在做什么——苏昼正在清除南境大地中的数百颗血之神木,这正是他之前想要做的事情。
骑士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苦笑道:“杀了我吧,斯维特雷。”
“请杀了我,然后接受我的记忆和权限,接受我的一切,去阻止太阳皇。”
苏昼自然能感知到伊洛维兹的苏醒,他侧过头,抬眉看向伊洛维兹。
“你想要我接受你的一切?”
他用耐人寻味地语气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
而伊洛维兹沉声道:“我将放弃我的自我意志,只剩下纯粹的灵魂和信息,然后将其对你开放——只要你吸收了我,就等于吸收了我的一切,包括智慧,技巧,能力还有记忆。倘若你不想要记忆,我也可以自己提前全部抹掉,只剩下有用的关键信息。”
微微摇头,苏昼停下了手中的指点,不过光幕中的光点仍然在黯淡:“说到底,人类的灵魂还有自我意志,都不过是一段根基于记忆之上的算法,所思所想都不过是算法的反应。”
“我接纳了你,你的算法就会变成我的,记忆就真的只是一段记忆,就算你是燃灵强者,但我也是,你被我吸收,就真的会消失不见,哪怕是你半点记忆都不删减,也无法影响我的思维,最多就是让我看一会录像带。”
“而你这样的死,就是最彻底的死。”
“那又如何。”骑士平静地说道,他闭上眼睛,显然是已经放弃一切抵抗:“你的力量远超于我,比我更有机会战胜太阳皇……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杀死我,吸收我,这样就可以得到帝国意志的权限,进而令太阳皇不能发挥出仪轨百分之百的力量……而且,接纳了我的记忆,你也可以获得技之极……我磨砺了一生的信念和力量,都可以给你!”
苏昼微微点头。
技之极,也即是法之道在埃安世界的说法。
以法通神近道,技巧的极限,持有这一特质的修行者,几乎什么都能办得到,可谓是面对任何情况都可以应付,是最擅长战斗的那一类特质。
一剑破万法,一剑生万法。
法衍万物,万法归一。
此等技艺,即为‘道’。
性命灵法,性命乃是完满之基,坚固己身之道。
而灵之道,乃是同天地共呼吸,天人相合与世长存,感悟修行之道。
只有法之道,是因战斗而出现,为了战胜其他存在而诞生的极致。
因为神通天赋,苏昼昔年进阶地仙,选择的是‘性之道’,也即是灵魂的极致,成就了自己的天魂业位。
在埃安世界,因为匪夷所思的四十倍源能密度,以及神木之躯的修行,如今已经化作烛昼神木之体的苏昼,也自然而然的成就了灵之道。
倘若,他在这里吸收了伊洛维兹,那么他就可以立刻拥有伊洛维兹这位不败骑士(刚才败给了他)的一切,无论是百多年来的战斗技艺还是天赋,以及那演练至极致,就连苏昼那超越了寻常天仙数十上百倍当量的猛击都可以化解大半的剑法,全部都会成为他的一部分。
但是半点也不诱人。
“你知道吗?不作恶的人,灵魂就像是白开水,寡淡无味。”
斜着眼看着伊洛维兹,苏昼摇着头,对他科普灵魂鉴赏学:“而作恶太过太甚的人,就像重火焗烤大料,中间还要加香精玫瑰,加糖加盐加酱油和醋,什么味道都搅合成一起,别说吃,只是单纯的闻,就可以令人直接大脑颤抖。”
“味道最好的,反倒是那些的确犯了死罪,却也没有多反人类,只是纯粹的坏的那种人。”
“伊洛维兹,你的灵魂的味道比白开水更甚,我闻起来就有种加了漂白剂的游泳池水的味道,你要我吃,倒贴给我我都不愿意。”
“……?”
伊洛维兹被这一套说辞说的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苏昼。
倒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味道被贬低,毕竟他也不知道什么是游泳池漂白剂——主要是他怎么可能理解一个人吃恶魂吃多了居然还可以吃出一个恶魂食物学来?
但很显然,苏昼就是这样颇为不一般的存在。
“我不会接纳你的灵魂和技艺,想要看见这个世界的结局,就给我自己用眼睛去看。”
淡淡地回答,苏昼不再看向伊洛维兹:“你输了,证明你是错的,我是正确的。你该听我的。”
“我办不到。”沉默了一会,伊洛维兹还是神情晦暗:“我不能接受我还活着这一事实,我的存在本身恐怕就是错误,倒不如死了更好……”
“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但没等这位灰心哥说完,苏昼就打断了他的话:“你比我弱,你输了,所以你看人不准——我觉得你可以比现在更好,变得更强,做的也更加完美。”
“我比你更了解你,你只是单纯的想死,逃脱这一切的苦难,生存带来的痛苦,但我要说不。”
他背对着骑士,说出了令伊洛维兹闭紧双目的言语。
“错了,就要改。”
“不会,就去学。”
“想不到,就去问。”
“办不到,就该努力。”
“不对,不会,不学,不练,不想,不问,不去做,不努力——只有这样的人活着才毫无意义,才有资格去死,去终结自己虚无的人生。”
“你是这样的人吗?伊洛维兹。”
低声怒吼一声,骑士没有说话,苏昼的话揭开了他的伤疤,他过去百年来人生的写照。
他知道自己朋友正在谋划一些大事,但他没有去了解。
他不会治国,就放弃了学习,他不擅长人际交际,也没有凭借自己大好的条件去联系。
他放弃思考,除却眼前外不关心自己朋友的所作所为,他知道他们是错的,他知道太阳皇做的似乎不是对的,但他没有去阻止。
他似乎在努力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他努力了个屁。
“相信不是放任,正是因为你和阿哈罗诺夫的放任,才造就了太阳皇这个怪物。”
低下头,苏昼俯视着伊洛维兹,他的声音平静,但在对方耳中却宛如洪钟大吕:“我要去收拾你们这些人留下的烂摊子。”
“首先,就是把那个太阳皇杀了,杀了你那个走上邪路的朋友。”
“然后,我还要你去维持帝国,去学会如何做一个领导者,维持帝国意志的存在。”
“紧接着,将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些美好的事情,都一一做成,无论是人工灵魂,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你们想出来了,就有责任将其化作现实。”
伊洛维兹被埋在地中,他痛苦地低着头。
“我……我明白了……”
最终,他还是咬牙,伴随着土石涌动,他从土中站起,这位再一次挺直脊梁的灰发骑士抬起头,与苏昼对视,他虽然眼眸中仍然光芒晦暗,但却隐藏着一丝执着。
“我没有资格选择终结……活着是惩罚,也是我挽回错误唯一的希望。”
是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痛苦和折磨。
并不是因为艰难的未来,而是只要活着,只要还存在于大地上,伊洛维兹就会被这个世界提醒,正是因为他所犯下的错,太阳皇才会诞生,自己的朋友才会死去。
这一切让他感觉不如去死,但苏昼说的很对,他反而不能死,没有资格去死。
“你可真是一个异类啊。”
注视着对方稍微振奋了一点精神,苏昼微微摇头:“这个世界的众生,为了活,而不择手段,即便是残害同类,将一部分人视作燃料燃烧也无动于衷。”
“而你却偏偏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宁肯去死。”
“遵从公义的信条而活,那正是我活着的意义。”伊洛维兹低声回答着,但很快,他便惊愕的发现,自和自己战斗以来,斯维特雷教授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是啊。”男人笑着说道:“的确如此。”
“你这么想,是对的,但你也要这么做才行。”
苏昼的目光悠远深邃,他抬起头,仿佛看向遥远的地球宇宙,自己的故乡。
在地球宇宙中,遇到虚无教团时,他曾经因为虚无教团的教义而感到不解和苦恼。
苏昼并不畏惧敌人的强大,但他想要搞明白敌人为什么会成为敌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根绝敌人的土壤,进而抵达无敌的境界。
苏昼想要知道这些,也想要知道应对黄昏眷族和眷属的方法,所以他来到了黄昏世界群,寻觅潜藏在这世界中的信息。
而现在,在埃安世界经历了这么一场冒险后,苏昼终于明白,黄昏为什么是正确,而虚无教团又为什么如此不可理喻了。
“所有的正确,根基于存在之上,双神木正是其代表。”
“与之相对的黄昏,却昭告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这样的生命,不仅仅不是正确,而是究极的虚无。”
就像是被人创造出用来守护文明的AI,却因为程序而摧毁了自己本应该守护的文明那样,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存在下去的人工智能,就是黄昏的眷属。
黄昏拥抱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拥抱这些茫然存续着的‘怪物’,引导它们归入自己怀中,得享虚无的永眠。
但这温柔,反而赐予了黄昏眷族一丝温暖。
就像是,被驯化的人,反而因为有人可以赐予他们死,从而感受到了活的意义那样。
它们会为了这温暖而感动,这证明,它们的一生并不是彻底的虚无和痛苦,哪怕是死亡和消失,也算是为了更宏大的目标而献身。
它们错误地将黄昏的拥抱视作了真理,并毫不犹豫地立誓,要将这份虚无的温暖赐予整个宇宙。
——只有虚无,才是真理。
万物只有拥抱虚无,才能知晓自己为何而诞生并存在。
这说不上错,也称不上对,只是虚无教团和黄昏眷属的一厢情愿,而伟大存在不会回应这份错误的热情与爱,祂只是等待,等待这些迷途的怪物醒悟并归来。
而对于其他伟大存在和他们的眷族而言,无论是神木还是黄昏,都不可太过接近。
存在和延续,以及虚无,就像是阴阳的两极。
【终究是有什么正确的事情,即便这身粉身碎骨,即便这魂堕入虚无,即便这事做了就会被遗忘,无人能忆起,也无人能重现,不再存在于这个多元宇宙。】
【即便是明明知道有这么一条不归之途,秉持着‘道’的人,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迈步,一次又一次,作出‘正确’的选择。】
纵然是存在,延续和虚无,也无法否认并凌驾的东西,才能被称之为‘道’。
只有能同时对抗祂们,对抗双神木和黄昏的存在,才能称得上是‘正确’。
“我是正确的。”
低声自语,不知是自我勉励,还是陈述心中所想,苏昼轻声道:“至少对我而言,便是如此。”
黄昏,以绝对的虚无,反衬出绝对的意义。
如若不能战胜这绝对的虚无,就永远不能证明自己正确
但只有存在和延续,就绝不是正确,不然的话,怪物也是如此,它们也渴求存在和延续,那些唯我的怪物,难不成就是正确了吗?
所以,不仅仅是其他伟大存在赞同神木的部分正确,神木也需要赞同其他伟大存在的部分正确,这样,祂们才不会变成怪物。
也正是因为如此,双神木才会成为一直重复‘你们说的都对!’这样话的家伙吧。
而且,了解了黄昏和双神木的对立本质,以及为何其他伟大存在能与这两位显然异常独特的存在并列相称后,苏昼甚至隐隐之间,有了一丝明悟。
“怪物和伟大存在,也有这样类似的对立。”
“怪物,唯我的极点,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究极的虚无,甚至不允许多元宇宙中有第二个意识存在,它们的道就是自己,永远无法影响到其他同等的强者。”
“而伟大存在截然不同,和我‘仅仅对我而言的正确’不同,祂们的正确缔造了一整个多元宇宙,换而言之,这就是伟大存在的基础,一个属于祂们正确的多元宇宙。”
当然,
苏昼还记得冰凝虚空中的景象,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星辰和区域。
属于寂主的灰烬,属于雅拉的世界群,属于完美的空洞和金色原初世界。
那正是众多被封印的伟大存在‘正确宇宙’的残骸,它们有的化作原初世界,有的化作世界群落,在那些世界中,都有独属于每个伟大存在的独特世界规则和文明。
而黄昏呢?
黄昏的世界群落,被证明和世界树的世界群落交杂在一起,实际上,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区别,黄昏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有的。”
而就在此时,耳畔传来蛇灵的声音,雅拉的言语缥缈而空灵,似乎从灵魂的最深处响起:“黄昏的存在,祛除了所有伟大存在的影响——任何伟大都不能再以自己的正确引导自己的眷属和眷族,只能由自己的心去选择。”
“所以,失去了正确指引,听从人性的本能,神木的眷属会为了存在而不惜一切代价,先驱的眷属会为了探索放弃所有,我的眷属会为了不一样的可能性,不择一切手段。”
“所以,就像是人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却依然会选择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样,历经种种苦难后才明悟。”
确实如此。
苏昼默默地抬起头,环视整个埃安世界。
这个世界的万物众生,都在历经苦难。
并不因为谁,只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选择——诸神因为生存的恐惧,弑杀了祂们的创造者,一切悲哀因此而生。
而实际上,根据雅拉所说,在昔日那个伟大存在们还在和怪物战斗的轴段中,无限多元衍生轴中的万物,大多都在历经苦难。
但跟可悲的是,在那些多元宇宙中,苦难的制造者往往不是众生自己,而是邪神,怪物,可憎的人,怪异的统治者和制度——在那些世界中,没有正确,没有伟大的指引,也没有获得力量的眷属去改造世界。
没有英雄也没有神,更没有奇迹去救赎。
在那个黑暗的时日,太多太多的生命觉得存在本身就是苦难,欲望是折磨,生存也是。
他们渴求永眠之死,再也不想诞生,也再也不想让这样的世界存在。
伟大存在和怪物们的战争,直至最后的时刻,也在不停的摧毁多元宇宙,那些没有伟大存在庇护的多元宇宙甚至会被整个破碎,化作一颗原初的火种,一颗初始之火,在轴周边孤寂地燃烧。
所以,在那时,无限多元衍生轴周边,黑暗的虚无中只剩下众多零零散散的火星摇曳,其中大多是苟延残喘的残破多元,比起在其中挣扎着活着,太多生命宁肯一死。
万物皆亡,黄昏将至——
但是,为什么他们没有死呢?
苏昼暂时不知道,但是他猜测,那或许就是黄昏的正确。
也是为何黄昏明明战败了,却也仅仅是封印,而不像是怪物那样,被孤立至永恒尽头的原因。
但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些太多宏大事物的时候。
苏昼眼中,眸光闪动,他注视着自己眼下的世界。
埃安大陆南境,所有的血之神木,都在苏昼派遣而去的化身攻击下枯萎,而那些被血之神木吸收掉的灵魂都被苏昼救下,储存了起来。
这是南境贵族的一次疯狂的测试,因为希光结社和帝国的步步紧逼,那些贵族恐惧自己恐怕活不到成为究极生命的时候,便趁着希光结社和帝国对峙的时候,提前展开了实验。
他们成功了,也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自然就是血之神木并没有以他们的灵魂为主导,更没有孕育出一个究极生命,而是一个半成品。
而成功的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被误导的,究极生命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诞生,血之法和燃灵之法全部都是太阳皇抛出的诱饵,让他作为例子观察对比学习的试验品。
如何凝聚灵魂,如何将生命汇聚,如何将万物众生都作为薪柴,食粮,来成就一个‘完全体’。
一个无论什么情况,无论什么险恶磨难,都绝对不会死,都一定会存在下去的,‘究极生命’。
灵魂塑造意志,血肉铸就躯体。
帝国意志和究极生命,正是那位陛下的手笔。
而南境贵族,这些可悲又可憎的恶人,皇帝早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成功,但他想要试试看,看看不成功的血之法,能走到什么地步。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既不是厌恶魔化者,也不是想要打击南境贵族,只是想要试试,所以就将南境数十亿人作为试验品。
仅此而已。
而现在,太阳皇将这已经咀嚼过一边的诱饵抛出,废物利用,拖延苏昼和伊洛维兹的时间。
几百颗血之神木,而且每一颗都会随着时间而近乎无止境地变强,这样的强大怪物,应该注意拖延希光结社相当一段时间。
但是他却没想到,伊洛维兹心怀死志,而苏昼又强的有点匪夷所思。
不得不说,计划被打乱了。
但这其实,又是某种必然。
此时此刻,狂风席卷,天地正在呼啸着。
苏昼抬起头,云层已经散尽,他看向地平线遥远地彼端,那位于帝国境内,正在北方灼灼闪耀的光。
在帝国和希光结社的边境,舰队正在聚集,强者正在对峙,延霜领和北境部落头一次联手,这一次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守护,守护文明与希望。
在他的脚下,无穷血之神木的枯萎的根系正在移动都市和大地上丛生,众生的生命因为几个人的恶劣和阴谋而消逝,灵魂也差点成为玩物一般的道具。
苏昼能感应到。
就在现在,造成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太阳皇,他正在朝这里投注目光。
在遥远的巴别塔之巅,圣蒙塔西尼山脉的中央,昔日‘燃薪神木’的树根之处,可以在正午时分,直接与圣日相连的位置,有一株释放着圣洁光芒,和昔日燃薪神木一般无二的神木心光体正在不断地扩大,扎根。
它圣洁,光辉,带来铁一般的秩序,帝国的意志在这里凝聚,它维持着这个世界绝大部分人赖以生存的事物:埃安世界最大帝国,一个稳定政权的延续。
而埃安的南境,刚刚才站立起身没多久的伊洛维兹惊愕地看见,在血之神木腐朽的残骸中,有一头四头七冠的大红龙正在咆哮,变大,它汲取着整个埃安世界,尤其是南境中,那无数死于血之神木,贵族欲望的平民怨念,而成长。
七头十冠的古蛇,大龙,魔鬼,正在众生痛苦的哀嚎,哭泣,悲伤,憎恨,以及愤怒中变得完整。
它的咆哮震撼天地,令所有能聆听的万物都为之战栗。
一方代表秩序,代表生存,代表神圣的权柄,神木光辉耀世,誓要永存世间。
一方代表混沌,代表野蛮,巨龙怒吼,要用血和火清洗这个世界,让这世间动刀兵。
巴别高塔顶端,太阳皇沐浴于光芒,垂下眸光。
城市的残骸中,苏昼站立在腐朽的血肉上,双目灼灼。
两个自认为正确的执拗者,以自己的灵魂凝视世界,一个俯瞰着漆黑的大地,一个仰视着遥远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