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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雨水就像更漏，一滴，一滴，溅碎了宁静。
萤火喜欢听雨敲打船篷的声音，她倚靠着船身，双手交叠在膝盖，脸微微侧着，一滴一滴企图将它们数清。她对我说：“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飘有一片乌云，雨滴，便是生命的坎坷，再轻，也是一种负累。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它们何时会落下来罢了。”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恬淡安详，几乎看不出是一个盲女。她说那样的话，似乎不像一个虔诚的信神之人，我早已习惯她性格里的反复与矛盾，这是我们之间的鸿沟，也是桥梁。
一夜又一夜的雨，絮絮叨叨。活像个垂暮的老翁，在老妻的灵堂前历数破旧的家珍。再好听，萤火怕是也倦了，靠着船身打起盹来。船在夜色中不赶路，偶尔的波纹还是令船身发出“欸乃”的声响。乌鸦蜷在角落，裹着一条半旧的毯子，浑然发着呼休呼休的鼾声。采薇的脸快要埋进雨点的长毛里去了，我小心地将她与猫分开，掖好被子，趴在她旁边，朦朦胧胧地睡去。
漫长的黑夜，终也敌不过雨水的耐心，在远处漏了一丝青灰色的天光进来。一团一团的，渐渐白了，也豁亮起来。似乎光也有声，黑暗散去，四下里嘈杂许多，雨声倒听不得真切了。
乌鸦起了个早，跑去船尾小解，又绕船走了一圈，才开始汲水做饭。乌鸦做的早餐，每一日都有不同的内容。提味的料就有官桂、干姜、陈皮、草寇、砂仁、茴香、川椒、甘草、杏仁、白檀、马芹、莳萝、胡椒、花椒等如此之多，他贩卖过食料，对此精通。他做的菜也很奇特，比如拿梅花、荼糜花煮粥，把松树的花粉揉进饼里，捣出橘叶和莲蓬的汁和面，用挖去瓤的橙子蒸蟹肉。总之，每次都有小小的惊喜。做饭的空当，他也不闲着，替我们将洗漱的水蒸馏好。他干得极有耐心，且乐此不疲。
粥香四溢时，他便用勺子敲打锅盖，提醒我们就餐的时间到了。乌鸦虽然看上去木讷，可做出的饭菜却是相当可口。除了经商，他还有着更广泛的才能。而这些才能，总会被萤火适当地挖掘出来。“一个男人有多少能力，那全看他爱一个女人到何种程度。”萤火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我打趣道：“我看乌鸦相当不错了。”
“还差得远呢！”萤火撮起嘴去逗采薇，却又自顾笑了，“其实我很知足了，他就是不做这些，我也体谅他的好。”她抱着采薇站起身来，说道：“其实他一直很不容易，我能感念得到。”
按照萤火所说，乌鸦是个孤儿，八岁起便追随一位老船长在海上漂泊。台风之前，他们要把蚕丝、瓷器、茶叶和粮食运到水域里的各个岛屿上去，交换当地部落的象牙、玛瑙、琥珀、绿松石。海上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不可预知的危险，台风，巨浪，海盗，这些因素时刻危及着航海者的生命。可是乌鸦坚强地撑了过来，他从未被任何困难吓倒过。虽然还只是一个少年，但却已经赢得了岛屿间的普遍尊重。老船长故去后，乌鸦继承了他的船，就是如今我们身处的这只。浮在水面，犹如他名字所蕴涵的那只大鸟，乌鸦。
乌鸦最大的梦想是买到这个航海时代最大的船，拥有巨大的龙骨并且甲板上能够同时站立两百个水手，桅杆上挂着一层一层颜色各异的帆布，顶端高高飘扬着他的旗帜，隔好几海里也依然能够望见。他的船员，身着整齐划一的服装，无论何时何地，见了他，都要停下手中的活，庄严地喊他一声“船长。”是的，船长，他这辈子梦寐以求的称呼。他要将他的贸易扩展到水域里不为人知的地方，把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航海地图上画下准确的坐标。他不需要言语，靠着十根手指灵活的动作，那些土著居民便知道他的筹码。他是所有岛屿间最精明的生意人。他拼命往来于岛屿之间，把旺盛的精力都耗费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可是总有几天，他这座火山需要在萤火的海域内把多余的火种熄灭掉，他棕榈树的身影要在她的土壤中植入生命的根须。我抱着采薇，像多年前逃避一个女人和她的男人们那样逃避开这些夜晚的迷离。如同缠着线的梭子，纺织着自己的岁月。
乌鸦的船有固定的航线，岛上的土著人算准了日期带着各自的特产等在码头。他准时得近于苛刻，正是这种苛刻使他在岛屿之间拥有良好的名声。他不占土著人的便宜，交易公平合理。交易一旦达成，他便像个孩子般露出灿烂而腼腆的微笑。他喜欢搜集土著人制作的陶器，有时宁愿拿上等的瓷器来交换。他做生意，并不单单只是为了生意。
“他喜欢海上的生活，喜欢和土著人打交道，”萤火说，“他一直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着，我的船长。”每次谈论起她的男人，她的脸上总会洋溢着一种幸福之感，像冬日太阳苍苍凉凉的光芒，微弱，却比在盛夏里要叫人窝心。而我丝毫不能理解她这一种感情。对我而言，这感情盲目并且偏执。
“你卫护他，从不说他半点不是。在你心里，他永远是那么好。”
“你将来会懂的，当你也爱了的时候。”
“将来，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呢？”
“可是我们知道它。生命的轨迹就是那样，总会在某一个时刻遇见自己爱的人。或者爱了，或者被爱，将来你总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然后呢，萤火，爱了然后怎样？”
“然后？”萤火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怅惘，淡淡说道，“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呢？”
“诶？”
她也许也意识到自己前后的矛盾，解释道：“爱是唯一可以被预料到的未来。前途充满了黑暗与不可知的遭逢，而爱是引导我们前进的唯一光明。”她说话的时候嘴角绽开了一抹轻微的笑，也许正是对爱的坚定信念使她不惧黑暗，勇敢面对风浪。
我还无法理解在她体内蕴藏的那股强大的力量。
“那，你是怎样遇到并爱了他？”
“黑暗总会被光明照耀的，我一直确信。当我闻到了他的心，我就知道，我的一生该要托付在这万顷碧涛之上，”萤火茫然的眼神落在舱外乌鸦的身上，她似乎能够望见他，他在她的瞳仁中来来回回，一直不曾走出去过，“他将他的心给了我，我便拿我的与他交换。”
喝过粥，碗筷都在水桶里浸着，被船一摇晃，发出瓷器清脆的摩擦声。洗过的衣服晾在支起的竹竿上，一路漂荡，被风吹慢慢吹，渐渐干透。
躺在船头，将两只脚都伸进水里，随着船行轻轻划破水面。云彩一朵一朵，如深秋的水果，渐渐压弯了枝头，往下坠着，坠着，一滴，另一滴，慢慢多起来，啪嗒啪嗒，在水面如鱼儿跳跃。射下来，似星火，慢慢成了浅灰，落在眼睛里，刺辣辣的疼。
乌鸦披蓑戴笠，依旧撑着船前行。这只船对于这茫茫的水域来说，实在是过于渺小。大海的心脏轻轻搏动一下，也足以掀起令它惊骇的巨浪。它颠簸着，带着一股子倔强，将整片汪洋都压在身下。我头一次觉出乌鸦的伟岸来，对一个人的看法，一旦有了参照，便立马清晰起来。对乌鸦来说，那参照过于强大。
雨，依旧一滴接着一滴，密集地射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