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鞗才不去过问愚蠢不愚蠢的问题,看到一红一黑两匹小马,看到马厩里满登登马匹,小嘴就没合拢过,对苏老大办事能力很是满意,他的课程表里也多了一项骑射,这也是那些头发花白老人们集体反对的事情,触发了他极大的不满,甚至怀疑这些人的用心来,究竟是心向学堂,心向大宋朝,还是心向着辽国。
好说歹说,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蔡鞗从未骑过马匹,前世今生都未有骑过马匹,第一次站在不住喷打响鼻的老马面前时,心下很是打怵,可一想到今后的凄惨,还是强忍着心下恐慌,在三儿搀扶下爬上了战马,由三儿牵着在学堂后院校场里遛弯。
三儿年岁不大,看着三十郎当,实则只有二十五岁,原是辽国马奴,因养死了马匹而逃难大名府,海瑞商号自江南往汴京运送纲辰,之后会北上大名府,顺便与辽国进行交易,也因此需要些熟知辽国的人手,三儿也成了海瑞商号的一员,随着马匹一同前来了杭州。
“三儿,今后你就在学堂里教授骑射吧,待遇高,让人尊敬,将来娶媳妇也能寻了个上好人家。”
蔡鞗坐在高深的马鞍里,拽着缰绳的小手显得有些僵硬,三儿不时会开口让他放松一些,说着“少主紧张,马儿也会跟着紧张”之类话语。
听着他的话语,三儿也不由笑道:“小人的命都是大爷给的,少主怎么说,三儿怎么做。”
听着他的回答,蔡鞗很是满意,笑道:“三儿果然忠义,远比那些惹人生气的教授先生让人心情愉悦。”
三儿笑道:“少主可能是想差了,他们原本只是萧家的披甲奴,也根本不敢不听少主的,或许是少主给的待遇太好了,少主的年岁也小了些,他们才敢蹬鼻子上脸,还有就是少主的三年契约。”
蔡鞗一愣,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也还是懂得,待遇太好,反而会让那些人觉得自己稚子好欺,可苏州各学堂也是同样的待遇,为了向他人证明些什么,才如此给了优厚待遇,可这与“三年”有何干系?
蔡鞗一时间没能想了明白,三儿一边牵着战马,一边说道:“三儿是辽国易州人,因马匹病死而不得不逃入宋国境内,但三儿终究不是宋国之人,更无通行路引,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人愿意为俺作保?纵然有些力气,也愿意卖些力气,他人也是担忧不断,担忧三儿是辽国细作,担忧自己惹上了官司,无人雇佣,三儿也只能流落街头成了乞儿。”
三儿又是咧嘴一笑。
“或许是过世的爹娘照拂,竟让三儿遇了大爷,三儿也因此活命。”
“三儿是辽国人,那些先生、教谕们同样也是辽国人,少主允了他们三年后的自由身,可三年后,他们离开了少主的庇护,谁又愿意招纳了他们?三儿觉得……或许他们更愿意一辈子留在学堂里。”
蔡鞗一阵沉默,之前从未想过这些,在他看来,虽大宋国读书郎无数,也还有无数人不识趣÷阁墨,会些识文断句,只要愿意,寻了个差使也较为容易,实在不行,做个乡野先生也就是了。
他本能的以为,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失去了自由,从未想过,他们是否真的将自由看的比命还要重要?
蔡鞗心下隐隐觉得三儿是对的,自己有些想当然了。两人在校场里骑马遛弯,绿桃甚是紧张,唯恐他从马上跌落了下来,双目就未有离开过枣红大马。
“绿桃。”
声音从背后传入耳中,绿桃像是被惊吓了一般,回头见是顾琴娘,神色间又有些犹豫迟疑。
“顾……顾姐姐。”
看着低头闪躲的小丫头,顾琴娘心下一阵感慨,面上却满是温和。
“夫人让人送了封信,说是京城来的,要山长处置一下。”
“哦~”
绿桃头也不敢抬,转身奔向正在遛弯的蔡鞗,看着她急切模样,好像是在远离着什么一般,顾琴娘心下又是一叹。
蔡鞗本就强忍着畏惧骑马,绿桃若在一旁,他更无法专心,一早就将小丫头赶得远远,见她一阵风跑来,不由看向远处静静站在月亮门前女子,眉头随之隆起,他知道,若无必要,那女人都是不愿待在自己身边的。
果然……
“少爷,京城老爷的信!”
……
苏氏没了蔡家诸多田产、店铺杂事,整个人也轻松了些,很难得有时间为儿子缝补衣物,春花、夏荷、秋月、冬梅四大丫鬟则在一旁处理蔡鞗买扑淮南盐巴时,从那些盐商手里获得的田地、店铺。
苏眉揉了揉疲惫酸涩凤眼,春花端着茶水送到面前,说道:“老爷想让少爷前往开封,有老爷看顾,春花也是觉得不错的。”
苏眉低头咬断丝线,又将小衣翻转检查一遍,这才细细叠了齐整放到一旁,从春花手里接过茶水小饮一口,不可置否道:“鞗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回了东京,老蔡太师亲自看顾教导自然是好的,可鞗儿心下又是如何作想?”
苏眉微微摇头,这段时间里,她有种感觉,儿子越来越陌生的感觉,又十分确定,学堂里的小儿就是自己的孩儿,有种心贴心的温暖感,真实与虚幻,有时她也分不清。
一阵恍惚,门外一阵奔走响动传入房内,听着“娘娘”的急切,苏眉嘴角微微上扬了个漂亮弧度。
“娘……娘……”
蔡鞗一手提着衣袍,一阵风闯入苏眉房中,见到四大账房丫鬟在里屋,也没觉得十分意外。
“娘,您不会真的被老蔡忽悠瘸了吧?”
蔡鞗无厘头说了这么一句,苏眉苏氏一阵错愕,照着爬上床的小脑袋就是轻微一记。
“净是瞎说。”
“不过……娘认真想了下,老蔡说的也不算错了,我儿放不下的是学堂,学堂里也没有多少童子就学,况且我儿不也头疼那些辽国先生?”
蔡鞗心下一阵哀叹,苦笑道:“娘亲,您听孩儿的,汴京绝对是个坑,今日孩儿与娘亲不被杭州认可,但日久见人心,杭州终究会认可了咱们的,一旦离开了,日后想要再在杭州立足可就难了,或许……天下虽大,再无咱们母子安身之处。”
苏眉神色陡然郑重,四大丫鬟也是一阵愕然,纷纷不解看着他。
见她们如此,蔡鞗心下更是泛苦,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说了出来,就算说了出来,不是被人扣了个“大逆不道”的大帽子,就是被人当作傻瓜般讥讽。无可奈何,只能将话题扯到他们如今的处境上。
“娘亲在蔡家的地位就不说了,老蔡太师当年能娶了娘亲,以孩儿想来,老蔡太师也没安了什么好心。”
“我朝远不如汉唐之时强盛,国土疆域缩减了过半,赋税却胜于前朝,这些赋税自是要由普通百姓承担,但今日赋税日渐不足以用,想要增加赋税,无非是开源节流。”
“开源,从百姓身上开源,增加百姓的赋税,以及向外拓展土地,增加缴纳赋税人丁,以此增加税源,至于节流……老蔡正在放水,想要节流是不可能了。”
官家喜欢奢华,喜爱奇花异草,花石纲虽花费颇多,但也不能不说朝廷向民间注入金钱行为。
大宋朝赋税较重,如同一桶水,朝廷每年都要取出桶里过半水源,如果只取而不注入,桶里的水只会越来越少,朝廷能够得到的赋税也会越来越少。
蔡京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之前的王安石熙宁改革派也好,司马光的元祐保守派也罢,蔡京都在紧要关头,毫不犹豫的背叛了他们,蔡鞗至今也未有见到老奸巨猾的蔡京,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阴损、精明,仅看着眼前女人,就可知一二。
抬头看着苏眉许久,发现她的眼角竟有了一些褶皱,乌黑发间也有了一丝白色,小手伸出捏住一根白发……
“老寨与山里的古越蛮人争斗了一二十年,期间死伤了不知多少,双方怨气冲天,若老寨真的成了朝廷治下之民也罢,偏偏还有个‘海贼’身份,如此……在双方争斗的精疲力尽时,朝廷出兵清剿了流求‘海贼’,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又打又拉的,朝廷便可顺势收了山里蛮人的感恩戴德。”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老蔡太师自一开始就没给了娘亲退路、活路,娘亲自一开始也只是蔡家的弃子。”
苏眉一阵沉默蔡鞗苦笑叹息。
“孩儿也不想瞒着阿娘,只是有些事情太过……太过蹊跷,孩儿也不知脑袋是怎么了,好像知道些事情,一些未来发生的不祥之事,可又没有法子说了出来。”
蔡鞗小手指了指天上。
“老天爷会恼怒的。”
又是一叹。
“以娘亲的聪慧,想来是可以看到老蔡与蔡家日后所面临的凶险,人在其位,手握生杀予夺权柄时,自是风光无限,花朵娇艳妩媚,又岂有百日之红?”
“大宋朝无有打杀朝廷重臣习惯,他人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蔡家不成,不是孩儿危言耸听,是真的不成!”
想着未来发生的事情,想着蔡京被生生饿死在半道,想着自己要在金国苟延残喘,想着自己像狗一样跪着,心下就莫名生起一股愤怒与悲哀,他怎么也想不通,大宋朝只是被金国稍微碰了下,庞然大物顷刻间轰然倒塌。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