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男孩当即否认。
“那你害怕什么?”
“对哈,我是个好小孩,害怕她们女侠作什么?”男孩似乎甚觉有理,一吸鼻涕,很快便继续加入到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队伍之中去了。
守在楼门口的几个年轻道姑见状啼笑皆非,一时无所适从。人家大张旗鼓地称她们为惩恶扬善的江湖女侠,她们身为出世之人,自然更加不好意思再对这些所谓的“纯朴好小孩”失礼动粗。因此只得再三好言相劝:“楼上楼下尽是我派中的女弟子在避雨休憩,怎能任由你们外人进去。”
燕七却不以为意地接口回道:“那我加入你们好了。”
“啊!”众年轻道姑一时竟愣了愣神,随即便素手齐摇:“不行不行,我派之中从不招收男性弟子!”言毕,一个个剑鞘横挡,生生将所有捣蛋的男孩子阻在了楼外的阶梯之下。
就在他们嚷嚷不休的时候,散花楼上的散花忽然间小了。正思绪游弋,沉醉于浪漫花雨之下的各位楼下看客当即晃首仔细察探。当大家视线低垂,眼瞅着园中地面那薄薄的一层落瓣,当即明白过来,是那十二位散花少女花篮中的鲜花即将散尽。
众人不觉心生阵阵遗憾,这花若是能一直散着该有多好。可稍一转念,也知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似少女们这般铺天盖地的散花法,便是有再多的花瓣,也绝不禁散的。
花瓣越飘越见稀疏寥落,然而无穷的细雨却是越飘越稠密了。没有了之前飞花如雪的绮丽盛景,楼下正迎风顶雨看热闹的人们自然摇笠振蓑,蹋靴扬伞,准备各自散去。
只除了燕七和那几位捣蛋的小男孩。
他们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离开的打算,此时反而往前挤得更猛,嚷得也更加卖力了。
面对着这帮小男孩们一浪接一浪的攻势,年轻的道姑们真有些抵挡不住了。她们一边大声喝阻,以防孩子们趁乱越界,一边不停向身后的楼里投去求助的眼神。
好在这时候老道姑的声音已高高从散花楼内传来:“外面怎么回事啊?隋雅——”
只听得一个极甜脆的声音很快便恭敬回道:“禀告大师伯,隋雅师姐正领人在后面煮姜茶。风寒气冷的,加之又有不少的姐妹淋湿了衣衫,她担心有人会着凉生病。”
“嗯!那你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让人不得安宁。”
“是!大师伯!”
只少时,就见一名手挽着精致花篮的妙龄少女疾步而出。她衣袂飘飘,青丝如瀑,正是那位十七八岁身披着绣莲花斗篷的美丽散花少女。
少女的秀目只粗略四下一扫,当即明了门外大致的情况。于是,她一边走下门前台阶一边面带着嗔意叱问道:“我说,你们几个小屁孩到底怎么回事呀?这散花楼现已被我们包下了。告牌上写了那么大的字,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吗?”说完,她素手轻抬,晶莹如雪的玉指指向了门前栅栏边那高高挂起的一方告牌。
“告牌?哪里有告牌?”燕七仿佛从未看到散花楼有什么告牌一样。
先前那抹鼻涕的男孩立刻扯了扯他的袖子,引着他看向了右后方的围园栅栏:“喏,在那里,上面写的是……”
“我来认……我来认……”燕七恍然大悟之间忽然提高声音打断了男孩的话:“我也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早已经认识了不少的字!”他大模大样地推开男孩,几个跨步便来到告牌的正前方。在一番煞有介事地上看下瞧之后,他才从容地将手中的一柄弯把伞收紧,而后往上举着,一字一字大声念了出来。
“木——楼——什么——什么——跟什么——包包——请——什么——人——上步。”
他这一通惊世骇俗的念读,顿时惹得在场所有的人瞠目结舌。二楼回廊的护栏前,正依附在中年妇人身边踮着脚尖朝楼下看稀奇的蒙面女孩儿惊得差点没将脸上的纱巾扯掉。
这个“有学问的读书人”实在太厉害了,告牌上总共才十一个字,他竟然就有四个完全不认得。不仅如此,他还能将“本楼”念成“木楼”,将“止步”念作“上步”。
“噗嗤——”随着小女孩儿一声掩嘴的轻笑,众人这才由莫可名状的讶然中回过神来。
于是,一干手持长剑的年轻道姑们笑得直不起腰。梧桐树下原本正要纷纷散去的人们一见还有热闹可瞧,早已又重新聚回到了树下。霎时间,震耳的爆笑声便如滚滚的热浪一般,四下扩散,久久地回荡在乱花飞舞,风雨弥漫的散花楼园内。
身披着绣莲花大斗篷的散花少女咯咯地娇笑着,几乎要捂着肚子叫疼:“你这个读书人……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有学问……”
众人知她说的是反话,于是便笑得更欢了。
那个流鼻涕那小男孩上去悄悄扯了扯燕七的衣服:“你倒是看清楚了再念呀,那上面写的不是‘木楼’,是‘本楼’好吧?”
燕七顺势一看,立时惊道:“诶,怎么回事?这‘木’字什么时候多出一横了?”
男孩不屑地撇了撇嘴,将两条已经流得很长的白鼻涕龙“嘶”地吸进了鼻孔:“不单是这‘木’字多了一横,再看看你刚刚念的“上步”吧,是不是也多了一竖?”他话没说完,便一脸尴尬地跑向了几个小伙伴身边,竟是再不肯与燕七站在同一处了。
“就是啊!”燕七浑然不觉羞愧,反而咧着嘴笑了起来:“我说今天怎么老上不去这散花楼,原来是被这一竖给——卡住了!哈哈……”
如此诙谐诡谲的言论自然引得大家继续开怀大笑。
燕七待众人笑声甫停,便扭过头去仔细地打量那散花少女。良久,突然开口言道:“哇!姐姐你好美!”
“要你来管!”少女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听见燕七竟当众夸她漂亮,细若凝脂的脸颊顿时便像染上了一道浓浓的胭脂。
燕七见她只是一味羞赧,却并不生气,于是凑过去轻声附耳道:“我说的可是真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姐姐应该是咱们成都府第三美丽的女人。”
“呸!你要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了你的嘴。”少女偷偷白了燕七一眼,咬唇轻叱。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自己还不被笑话死。成都府第三美?也亏是他这样的小孩子才能说得出口。泱泱益州之地,钟灵毓秀,上色惊艳天下者不知凡几。且别说成都第三了,便是今日随队出行的这一干散花的姐妹们,模样周正,姿色胜过自己的一只手就未必数得过来。
“干嘛不承认呀?难不成撕烂了我的嘴,姐姐你就不漂亮了?”
少女有些哭笑不得了,感情这臭小子是笃定自己不会对他生气动手了。她正准备退后几步,却听燕七凑上来继续说道:“姐姐可知道为何你是第三美?”
“为什么?”少女一怔之下,看向燕七的眸子变得奇亮。她心中暗忖不已:这臭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他肤色润白,长相乖巧,目光清澈,勉强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仅视其一身穿戴,便十分地工致考究,显然并非一般贫寒人家所能置办。可既然是富有家庭的孩子,又怎会如他这般的不识之无,且还盲目自大?
“因为……我娘是第二美!”燕七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我曾经当着我娘跟我爹打赌,将来我的老婆一定要比他的老婆更美才行。否则,我情愿打一辈子光棍。所以……”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看了少女一眼,才又说道:“所以只好委屈姐姐你暂时排在第三了。”
“油腔滑调!”少女脸上的红晕一时又加深了些。或许是突然感觉耳朵痒痒的,她扭身向后横挪了一步。原想再不去理会燕七的疯言疯语了。毕竟,自己身为一名年轻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交头接耳并不得体,尽管这孩子目前还不谙世事。可不知怎的,竟又鬼使神差地多冒了一句:“你娘很美吗?”
“当然。”燕七压低声音说道:“我娘简直美得冒泡,就跟仙女下凡一样。”
少女诧异极了。能用‘美得冒泡’来形容自己的娘亲,这小子倒真算一个怪胎。这时候,她见身后一名年轻的道姑走了过来,这才想起自己出来是要解决两方争执的。于是,她轻咳了两声,正容问道:“那个谁……你少啰嗦了,我来问你,你们这帮小屁孩儿嚷嚷着进楼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是想……我们想……”燕七脸色一滞,竟说不上来自己进去要干什么了。他原本是在学塾里待得太闷,所以悄悄溜上街来找乐子。因见散花楼上万花齐扬,缤纷十色,煞是好看,而几个小孩子却被一行道姑挡在了楼下。于是二话不说便凑上前去怂恿着小孩子们一同捣乱。此刻少女问他为何要进楼,他压根就答不上来。好在他的脑子一向灵活通透,在转动眼珠东看西瞧之际,目光忽然落在少女玉腕勾着的小花篮上:“我们其实是想……上楼扔花瓣!就像姐姐你们一样。”
少女眼见燕七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时竟又差点愣住了:“什么扔花瓣,说得就跟扔石头子儿似的,我们那叫散花好不好!”
燕七忙不迭点头:“对,我说的就是散花。”
回廊上那蒙面的女孩儿听见此话,立刻探出小脑袋向楼下喊道:“师姐,你可千万别信他胡说。他们的手上根本连一朵花一片瓣也没有,上楼来能散什么花?难道是空气花吗?”
燕七讪笑着仰头看了看蒙面女孩儿:“咦!我说小不点……”
“你才是小不点!”女孩儿听得一百个不乐意。
“那好吧,我说大不点,虽然我们手上没有花是不假,但我们可以向漂亮姐姐借一点呀。”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散花少女道:“姐姐你生得如此美丽善良,想来不至于吝啬到一捧花瓣也不借给我们吧。”
哪知少女却亮眸一闪,咯咯地轻笑起来:“你错了,我其实一点都不善良,就不借给你!”稍微一顿,又轻语道:“不过……你若是能把告牌上这几个字认全了,认对了,我便借你一捧花瓣让你上楼去‘扔一扔’又有何妨!”
她故意将“扔”字说得极重,惹得在场众人又是一通爆笑。
在他们的左后方不远,立着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正是先前于散花楼上斗诗却被茶掌柜和跑堂小二生生请出的那几位“年轻雅士”。见燕七分明大字不识一箩筐,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去人前卖弄。他这样丢人现眼,不仅给市井瓦舍徒增了一则茶余饭后的笑话,也无形中抹了天下真正读书人的面子。因此,在前仰后合之余,“雅士们”的脸上不免露出些嘲讽和鄙夷之色,继而纷纷向着燕七大张鞑伐起来。
“哼,就你这样也好意思自称读书人?”
“丢人现眼!还是快滚回家去多学几个字再上街吧。”
“也不知道是怎样‘德高望重’的先生才教出了你这样一个旷世人才。”
……
梧桐树下,领着茜萝正要挤出人群的凡平宣差点没把胡子气出来又再气掉。看着茜萝惊异的眼神,凡平宣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发苦:“茜萝你千万别上当。那臭小子分明是故意的。四书五经都快读完一半了,哪里还认不得这样几个粗浅的字!”他原本还想着一见到燕七便冲上去严厉斥责一番,然后强行带走。可如今的情势,就算他的脸皮再厚,也不敢跑出去跟人说自己便是那臭小子的教书先生。见身后不远处停着的大型彩车造型装点极尽壮观雅丽,于是便暂时放下了对燕七的关注,领着茜萝浏览观赏去了。
对于“年轻雅士们”的嘲笑和言语诘责,燕七却浑然不当一回事。他笑吟吟地看着那位美丽的散花少女:“姐姐说的话可当真?”
“这个……我自然当真。”少女眯缝着双眼看向燕七,思忖着他突然问起此话到底有何意义。随即,她便敏感地觉察到事有猫腻。然而刚要改口,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燕七此时已然去到了告牌前方,并放开嗓子诵读了起来:“本楼临时外包,请游人止步。”
这一回,他竟一字未念错,也一字未念别。甫念毕,又转过身去望向少女,戏谑地问道:“姐姐,我念的可还算正确?”
“你……你……”少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臭小子并非真的不识之无,他之所以在睽睽众目之下表现得不学无术,丢人现眼,其目的不过是要自己主动放其进入散花楼中而已。真是失败,似她这般从容敏慧之人,怎么也莫名其妙地入局了呢?
在场的众人也逐渐明白过来,燕七刚刚的滑稽言行不过是他一时的促狭之闹而已。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竞相议论。有人赞燕七头脑灵活,能言善辩,长大后必有一番作为;也有人骂燕七性情顽劣,不堪教化,将来难成大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