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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莫家阿娇 一(1 / 1)

吴家包子铺的老板娘木娇娇天未亮便起床,开了铺子门,在门口摆放好长凳条桌,再回灶房和了一大盆面,拿一块湿布盖了,接着剁了一堆青菜白菜香菇的馅儿。草草做好早饭后,又烧了猪食端到后院去喂猪。等喂好猪,伺候好男人与四个孩子起床,用罢早饭,面正好也发起来了,她便又忙着洗手做馒头、菜包子。他男人便守在包子铺等着开张,倒不是帮她做买卖,是等有银钱进来好揣了去赌钱。

木娇娇蒸好数笼馒头包子,天已大亮。便有做小生意的客人陆续来买。今日生意倒还好,只是铜钱尽数进了男人的口袋。待快要收摊时,她男人喜滋滋地转身就要走,她忙拉着男人道:“你好歹给我留些钱,我好去买面买菜,要不然明日拿什么做包子馒头?”

男人道:“你去赊欠些,待我赢钱回来再还便是。”

木娇娇不依,拉着男人要钱,男人反手一耳光打在她脸上,口中骂骂咧咧:“一天不打,你皮痒了么?”几个买包子的熟客已是见惯了的,摇摇头,叹口气也就走开了。起初包子铺刚开张时,有客人看不惯,刚劝阻两句,便被那泼皮男人诬赖与他家娇娇有染,于是渐渐也就没人敢劝阻了。

两口子拉扯吵闹间,包子铺内来了几个客人,当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身着麻布衣裳,头上一根乌木簪子随随便便地别着,极为闲散慵懒的样子。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几个从人,皆配有刀剑。几个人在门口的条凳上落了座,要了馒头包子慢慢地吃,眼睛都有意无意地看向木娇娇。

吴家包子铺来买馒头包子的客人无非是附近做小生意的走卒贩夫,都是无暇煮饭,随意用包子馒头对付了。包子铺素日哪里来过这等气度的客人?木娇娇成日里被打骂惯了的,今日在那年轻男子面前却觉得羞耻异常,眼泪便慢慢掉了下来,心里只盼望男人快些儿走开,免得丢人现眼,被人耻笑。

她男人见她哭,便又骂道:“你个丧门星,我还没死,你便要哭丧!我今日若是再输了银钱,回来立时便将你打死!”

锦延蹙眉,长安因捉拿莫阿宝而一夜未睡好,心中烦躁,便将手里包子一丢,起身上前冲那骂骂咧咧的男人脸上就是一拳。那男人还未看清来者何人,脸上又挨了几拳,只几下就把他打得哭爹喊娘,好不容易爬起身,冲木娇娇脸上就呸了一口,哭骂道:“□□!你好生毒辣!想与你奸夫来谋杀亲夫,好夺走我的包子铺!我即刻就去报官,叫你两个死无葬身之地!”

长安拔出佩刀,问木娇娇:“他是死是生但凭你一句话。或者砍掉他两只手,今生不得再赌也可。”

木娇娇忙上来拉着长安,用身体护住她家男人,哭求道:“求你莫要伤了我男人,我便是被他打死也不敢有怨言,他是我全家的主心骨,没了他,我也没办法活了!”

她这话一出,倒叫长安无话可说。

锦延将手里最后一口包子慢条斯理吃掉,拍拍手,方问身旁长平:“你那名单当真无误么?”

长平忙从怀里摸出一份名单来又看了一遍,苦笑道:“千真万确。属下昨日也禀告过:因前两年战乱,有许多城中富户变卖家产逃往城外,又有许多流民涌入城中,如此一来,查访核实便难上加难,因此用了这许多时日。幸而名中带有娇字的女子虽多,但所幸木、沐与慕姓在京城一带却极为少见。属下这几个月的时间查访了京郊三百里以内,这三姓统共也不过才数十家,而家有适龄女子且名中带有‘娇’字者不过才五名。”见锦延默默不语,便又背书似的道,“经属下查实,此五名中,有一名与公婆不睦,于一年前被欺压□□以致投井自尽;一名今年初难产身亡,一尸两命……一名实在是……丑若无盐,且力大无比,今年已是二十有三,直到上月,她父亲才为她招到个穷人家的儿子做上门女婿;还有一名自小上便患了怪病,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是卧床不起的;最后一个便是这开包子铺的木娇娇了……她年龄相当,且识得字,早些年娘家家境富裕,她相公前几年也是有差事在身的,却一再赌博误事,被削了职,便开了这家包子过活。属下也打听过,这木娇娇在娘家时便是这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她爹娘哥嫂气她不争气,也都不管她……”

锦延听完久久不语,半响方睥睨他道:“你倒查得仔细,可惜花了这几个月的时间,竟找着这么几个人。”

他心里不知为何却偏偏晓得,他要找的那个人,断断不会是这个性子。心中只觉烦闷,不待长平回答,又道,“今日且回去吧。”

长平见他面露不悦,不由心下惶恐,忙将名单收起,放在怀中,张了张口,却又欲言又止,左右为难的样子。

锦延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长平道:“其实还有一个……属下不知当说不当说。”

锦延复又坐下,道:“你说。”

长平道:“属下猜想将军那年因伤重高烧以致神志模糊,怕是听错了一个字……”见锦延猛地抬眼,似是受了震惊,心中不禁得意,接着道,“将军听到怕是‘莫’,而非木、沐、慕这三姓……若是莫氏阿娇,属下倒访得一人……此女非但年龄相当,家境相符,且家住灯市附近,距那里的土地庙仅需盏茶工夫——”

锦延忍住怒气,低声斥道“那你为何秘而不报?”

长平道:“只因此女乃莫九龄的次女,因严贼一案于三月之前被发卖与青楼,又于一月前被徽州一开典当铺的胡姓商人买走,做了那徽商的妾室。那徽商家中已有妾室六、七人,她在那徽商家里过得并不好……属下不是不报,而是不敢报。将军莫要忘记,她父亲可是严贼的心腹亲信哪!”

那边厢,木娇娇的男人已被长安踏在脚下,铜钱撒了一地。他口中还是左一个“奸夫”,右一个“□□”地叫骂不住。木娇娇跪在长安脚旁,求他放过男人。便有一个好心熟客提醒长安道:“老板娘整日被打骂惯了的。她自己都毫无怨言,你又何苦为她出头,她又不感激你,倒叫她男人白骂了这许久。”

长安脚下用力,那男人更是杀猪般似的嚎叫起来。便有一个侍卫跑过来,俯在长安耳边道:“将军要我来问你:你从何时起办事开始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长安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往脚下一丢,男人住了口,忙伸手去抢。长安手起刀落。那男人伸出的那只手上的指头齐齐落地。

锦延回到将军府门前,要进不进,负手站在府门口思索良久,方问:“那胡家住在何处?”

长平心内微微叹了口气,从怀中又摸出那张纸来,看了看,道:“那胡家大娘子每月十五必带上一堆小娘子们去观音寺烧香求子,今日正是十五,若去那里,想必能见着。”

今日十五,胡大娘子照例带着一堆小娘子到普贤寺去烧香,这一堆人整日关在家里,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一路上你推我,我搡你,引得路人侧目。唯有阿娇与胡大娘子不声不响。阿娇是听不懂她们说的徽州话,只得默默跟在后头。胡大娘子是怕脸上的粉会掉落,只得端着不言语。

几个小娘子们难得出门,烧完香也不愿早回家,吵吵嚷嚷要买糖人吃。阿娇始终听不懂她们在吵嚷些什么,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头。

二娘子不喜甜食,便与阿娇站在一处等着。因见阿娇一路默默至今,便有些可怜她,便道:“此处有个李半仙,他看相算命倒是极灵验的,七娘子不妨也算算看。”

阿娇本不大信这些,从前又听人家说过“算命算命,越算越穷”,因此不大爱去寺庙烧香,也从未请人算过命。眼下境遇已然差无可差,坏无可坏,再算也只能如此,自去胡家之后,也只有二娘子偶尔与她说个一句半句话,因此心中感激,不愿拂她好意,便道:“如此,我也请李半仙算算吧。”

李半仙老得牙也掉光,头发仅剩稀疏几根,腿上横了一根拐杖,盘腿席地而坐,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见来了生意,也不睁眼,问:“小娘子问什么?”

二娘子便笑答:“问问子女。”

阿娇面色沉了一沉,轻声报了八字,又迟迟疑疑地将手伸给他看。那李半仙沉吟半响,先叹息一声,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因年迈,牙齿都掉光了,听不大清他说什么,二娘子便道,“你说得慢些儿,咱们听不清!”

那李半仙便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此小娘子七杀过重,恐命中无子——”

阿娇刚听了一句,脑中便嗡嗡作响,立时脸色煞白,呆若木鸡。恰巧胡大娘子带了几个手持糖人的小娘子也过来看热闹,未及听清李半仙的话,便问:”半仙说了什么?”

六娘子来得早,耳朵尖,便学话与她听:“说的是七娘子命中无子,生不出孩子来。”

胡大娘子也不说话,只歪了一边嘴角笑笑,又拿眼将阿娇横了一横。

二娘子倒有些过意不去,忙打岔道:“半仙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七娘子年纪轻轻,如何生不出?”

阿娇被那半仙说中了心事,只觉得身上发软,手脚不住地冒冷汗。却又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一个瘦小男子,故意往这群小娘子中冲撞。阿娇也差些儿被挤倒,手中的正在用力绞的罗帕却被那男子一下子抽了去,又怕胡大娘子要说难听话,也不敢声张。余下的几个小娘子却不怕,笑嚷个不休。

胡大娘子气极,发怒道:“这是在庙里头,你们好歹知些廉耻!被人占了便宜竟然还笑的出来。当心我回去告诉老爷剥你们的皮!”小娘子们便噤了声,暗自撇嘴以示不屑。

瘦小男子得了手,便往庙前大路上跑。远远的路边停了一辆宽大马车,瘦小男子跑过去,先向守在马车旁的几个劲装侍卫哈腰行礼。马车内的人听见动静,便掀了车帘,露出面容,瘦小男子便忙躬身奉上罗帕。

锦延伸手接过展开。

罗帕有股淡淡香气,上头并没有绣些时兴的花儿朵儿,仅在一角绣了一个圆润可爱的“娇”字。这个“娇”字与自己从前每每快要熬不下去时便取出慢慢查看、又细细收好、陪伴自己数年之久的那方已然发黄的罗帕上的“娇”字一模一样。

胡大娘子催促了几个小娘子分头上了两辆车准备回家。六娘子手持糖人儿一下一下地舔着。七娘子阿娇也上了这辆车,六娘子便往外移了移,几乎要挤到胡大娘子身上去了,故意与七娘子之间空出老大一块地方。众人暗地里吃吃发笑。六娘子越发得意,拿手扇了扇鼻尖,似乎闻着什么臭气一般,脸上也作出嫌恶的样子。阿娇从刚才开始便面色煞白,似木头人一般默默坐着,见了六娘子的举动,也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众人的脸色。

六娘子无趣,便掀了车窗,头伸到外面东张西望。马车才驶了几步路便猛地一颠,胡大娘子喝骂车夫道:“你作死!眼睛不看路么,倒叫我吓了一跳!”

六娘子头伸在外头,看得清,便道:“前头也有一辆马车,那车上的马突然打了个响嚏,我家的马便吃了一惊——”

说话间,胡家的马车便驶到前头去了。马车经过停在路边的那辆车时,一阵风吹过来,将那辆车的车帘掀起一角。车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头上仅仅一根乌木簪,身着麻布衣裳。路旁青翠柳枝密密垂在马车前,只映得那男子面容如玉。他正侧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脸上满是落寞,仔细一看,却又似悲似喜。

两车不过一息之间便一闪而过,六娘子再要伸头去看,风却止了,车帘落下。那辆车马车落在后头,渐渐看不清了。

胡大娘子的脸上的粉刚刚颠落了一些,眼下便顾不上端着了,口中嘀咕个不停:“不知哪里的什么野马!若是吓着了我,定要下去与他理论,叫他赔钱!”

六娘子心中突然空落落的,莫名地有些疼痛,觉得手中的糖人儿也索然无味起来。一扬手,将糖人儿扔到草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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