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炜彤坐在及第街的茶楼上,望着下面意气风发,踏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
论英俊他比不得自家兄长,论才学,国子监前贴出一甲答卷,单看那一手字,他也无法跟习武多年的兄长同日而语。
“哎。”
“叹什么气,感慨本该踏马游街,被琼瑶木瓜扔一身的状元郎,如今却在西北苦行军?”
罗炜彤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可不是,举贤不避亲,新科状元比起兄长差太多。”
“所以行舟师兄如今官居六品,这点不比状元郎强多了?”
陪着罗炜彤来看今日巡街的,正是衍圣公府的孔明瑜。因科举前罗行舟曾就读于衍圣公府族学,算起来两人也是同门,以师兄妹相称倒没什么。
其实私心里,孔明瑜也觉得,新科状元郎比不上罗行舟。再往下看榜眼是位屡试终于中举之人,如今已是中年人,更不用多笔。
站在第三位,向来看模样挑的今科探花郎,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府里刚摆过喜酒的常文之。自打那日及第街,亲自被陛下赏赐姻缘后,常文之许久未曾出门。可金口玉言,有些事并不是他不愿,就能无限期拖下去。
小翠是以恩人身份,蒙陛下恩旨进府。常家是轻不得重不得,本想好生供起来,等时间久陛下忘却此事,这般锦衣玉食一直养着。但科举后没几天,三王爷便派人递来话。
这下就算常文之再不愿,也只能明媒正娶。最后还是常家老夫人心疼小孙子,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娶一房那样的媳妇,拍板决定以贵妾身份入府,婚礼一应用度比明媒正娶低一档,但是府里下人见到了也要喊一声夫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强,敲锣打鼓办完婚事后,常文之当即成为金陵城中笑柄。市井间甚嚣尘上的文襄伯府一系列狗血故事,也被常府这位新入门的贵妾取代。
早市一些莽夫,蹲在墙角边吃包子便谈论着常府新的少夫人。
“就是及第街开茶楼的老汉家那小翠,人长得五大三粗,那腰身不比咱们细。你说常家少爷怎么好那一口,甚至连陛下都惊动了。”
“常少爷倒不好,而是小翠主动贴上去。”
“怎么回事?”
通常这时候,那日围在及第街凑热闹的小厮,便会绘声绘色地从常文之的挑衅讲起。一时之间,不仅常文之觉得丢脸,连常家出来采买的下人,走在街上都感觉背后有人指手画脚。
就这样憋了一段时日,常文之本来稍显鼓胀的脸颊彻底瘦削下去,倒是衬得他本就不俗的皮相又清俊了几分。
当日殿试,承元帝本在纠结探花人选。这几日天天被师兄找茬,他没少见周元恪,且次次是以真实面目相见。看多了俊美到人间留不住的师侄,底下那堆蔫到跟脱水胡萝卜似得举子,在他眼中都长一个样。
最后矮子里拔矬子,且为了安抚老三蠢蠢欲动的心,他随手指了常文之。常家这孩子虽然品行不端,但学问还挺扎实,扔到翰林去编书也未尝不可。
如此巧合,便有了今日的探花郎。坐在高头大马上,郁闷许久的常文之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先前金陵城那些流言蜚语算什么,如今他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金陵四公子中,就连最擅长学问的袁恪都没他功名高。
如此想着他脊背挺得更直,面带和煦笑容朝两侧招手。没有袁恪等人比着,他在前三甲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一时间还真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常家公子分明也不错,看来传言果然只能听听,不可太过深信。不少人如此想着,甚至有大胆的闺秀,将手中帕子抛向常文之。
有人起头便有人跟上,眼见向他抛来的绣帕越来越多,常文之面上也越发从容。小翠算什么,即便她是贵妾,如今有了功名,他自然能求得贤妻。
“常文之倒是扬眉吐气。”
茶楼上罗炜彤将一切看在眼里,小厮敲响包厢门,进来给两位小姐添茶水。鼻尖耸动,突然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小二,你且随我到屏风后面来。”
未过多久,小二欢天喜地出去。这一会,常文之的马也到了茶楼拐角处,临近街口人更是多起来。坐在窗边,罗炜彤目不斜视,随手向下一抛。
绣帕如漫天花雨般飘来,饶是常文之极力保持镇定,这会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又是一方从头顶飘下,他目不斜视坦然接受,那方帕子落在他头顶,伴随着周围抽气声,他闻到一股怪异味道。
而后帕子滑落,满是泥污比他府上刷马桶的婆子所用布子还要脏,帕子挂在他鼻尖,咸臭的味道直接钻入鼻腔。
“文之……你们这帮小蹄子,竟敢这么坑我相公。”
终于恢复光明,映入眼帘的便是小翠满是横肉的脸,耳畔充斥着她的呵斥。祖母不是派人看出了小翠?为何她会出现在此处,在他人生最志得意满的一天,她以谁都预想不到的姿势强势出现在他面前,掀开他最为不堪的往事。
常文之只觉眼前发黑,偏偏小翠毫无顾忌,手中抓着那只臭袜子。
“这肯定是茶楼伙计用的,好啊你们这帮小蹄子,看我如今过得好,嫉妒之下便用这法子来糟蹋相公。相公莫怕,等我抓住那小厮定要剥他一层皮。”
袜子的臭味传来,熏得他有些发晕。小翠这一嚷嚷,全金陵都知道新科探花郎被茶楼小厮的臭袜子糊了一脸。抬头向楼上看去,好巧不巧他正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罗家小姐……她一定是故意的。
见到常文之仇恨的目光,罗炜彤毫不畏惧地瞪回去。她就是故意的,她从不是以德报怨的菩萨性子。许常文之屡次三番出言不逊,还不许她小小的报复下。
不过是给了小厮几文铜钱,他便欢天喜地脱下袜子。不过是一双臭袜子而已,虽然她扔的力道的确重了些,今日地点场合也太过巧合了些。
“小翠,是罗……”
“罗什么……,莫非相公还想着文襄伯府二小姐。”小翠哭天抢地起来:“妾身虽然出身差点、为人也粗鄙些,但对相公一片真心,哪点比那假模假样的文襄伯府小姐差。”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茶楼下炸开了锅。罗炜彤掩上窗,彻底隔绝常文之视线,回到座位上喝一口茶却直接喷出来。
“明瑜姐姐千万别这么看我,小翠绝不是我派去常家的卧底。哈哈……真的不是。”
边说着她边笑道肚子痛,正当捶着桌子凝神听楼下乱相时,包厢门敲响。孔明瑜开门,见到外面人皱起眉。
“臣女给四皇子请安。”
比起楼下自我感觉良好的常文之,如今站在门口的四皇子朱厚熙与袁恪明显要俊俏许多。听到明瑜声音,罗炜彤边站起来请安,边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不必多礼,我与袁兄恰好在隔壁喝茶,听闻楼下动静,想借隔壁厢房一观。”
四皇子进退有度地说道,即便他一双眼直盯着孔明瑜,丝毫不像对楼下闹剧感兴趣,罗炜彤还是打开窗户,侧身恭请他过来。
待四皇子站定后,她只觉头上发髻传来些力道。扭头看去,袁恪那双手正可疑地收回去。见她看过来,原本面容清俊地偏偏佳公子眯起眼,咧嘴露出独属于安昌侯世子的流氓般笑容。
罗炜彤今日再三了解了,容貌之于一个人的重要。常文之能在声名狼藉且娶了小翠之际,依旧稳坐探花之位,不过是因为那副皮囊优于本届多数举子。
而如今袁恪此举,更为清晰地印证这一点。一模一样地神情,放在安昌侯世子身上就是猥琐到惹人生厌。但是挂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上,反而多了几丝雅痞的英俊。
“你……”
瞪大眼,她深觉自己此刻的警告是如此苍白无力。因为从本心里,她就不怎么愤怒。说她从小被老和尚抓太多次发髻,早已习惯此举也好,或是其它也罢,总之如今她脸上阴云还不如一旁的孔明瑜足。
“时辰也差不多,娇娇,咱们也该回府。四皇子,恕臣女失礼。”
规矩上无可挑剔地一福身,孔明瑜抬脚就想往门口走。一直饶有兴趣地看下面,仿佛小翠是堪比德音那般美人的四皇子,此刻却是如有前后眼般转过身。
“小姐留步,厚熙于儒学上有些困惑,还请解惑一二。”
孔明瑜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四皇子:“臣女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又怎比得上当世大儒。”
默默退后一步,罗炜彤只觉向来温柔的明瑜姐姐这会好可怕。即便声音不高,她也能从中听出嘲讽和怨气。
似乎两人结怨,就是因为四皇子嘲讽明瑜卖弄学问。如今前者态度完全转变,甚至带上点谄媚,似乎有些不对劲。
眼珠在两人中间转动,突然有一刻她福至心灵。四皇子与明瑜姐姐……一个是皇后亲子,另一个又是衍圣公府嫡出大小姐,怎么看都不是一段好姻缘。毕竟以明瑜姐姐出身才学,想要什么青年才俊找不到,那为何上赶着嫁进皇家做低伏小。
想到这她开口了:“明瑜姐姐,山东孔庙这几日不是来人,想必他们对儒学理解更深。”
提起老家来人,孔明瑜脸色更沉了些。祖母这几日也在为此事烦忧,当日老家强行命其干预文襄伯府分宗之事。最后闹到那地步,甚至这几日三王爷以侧妃之礼前往文襄伯府下聘,求娶起二小姐,逢此大喜老夫人才勉强醒过来,据说如今府里又乱成一锅粥。
但文襄伯府再乱,又与衍圣公府何干?偏偏山东那些人可算找到了由头,一窝蜂上京斥责。毕竟是长辈,轻不得重不得,府里如今鸡飞狗跳。更有甚者,那位姑祖母,竟然将主意打到她亲事上,试图撮合她与常文之。
莫说常文之如今已经有了个人称夫人的贵妾,便是没有,她也极端厌恶道貌岸然之人。今日她出门,也是躲出来陪娇娇散散心。却没想到,刚高兴没多久边有人迫不及待出来搅局。
“确实如此,府内如今正有自山东孔庙来的当世大儒。四皇子天潢贵胄,上门求学,想必叔公定不会拒绝。”
一直关注衍圣公府,朱厚熙也知道其争端。待孔明瑜唇角露出嘲讽表情,他就已经大概明白。她分明是想利用他皇子身份,牵制住自山东老家前来,觊觎公府权利的那帮讨厌亲戚。
即便他不去,这样一来她也能顺利脱身。如此四两拨千斤的聪慧丫头,越发让他欲罢不能。
“在下才疏学浅,不必劳烦孔府大儒。元宵节赏花会时,便欣赏小姐博闻强识。后来出言不逊,也盖因顾念家中小侄女,如今在这给小姐赔个不是。”
四皇子一弯腰,孔明瑜赶紧闪过去。虽然没受他这一礼,但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罗炜彤站在一旁暗自着急,四皇子这哪是才疏学浅,他才多大,一门厚黑学竟已比爹爹还要精通。
这厚脸皮直接贴上去,饶是明瑜姐姐才思敏捷,怕是也躲不过。
刚准备开口声援两句,头顶再次传来异样触感,袁恪扯起她胳膊,用眼神示意她一道出去。出乎好奇她跟出去,待走到隔壁,茶楼下人群已然散去,小翠气急败坏的声音却充斥着整个茶楼。旁边隐约有劝解声,隐约听着似乎是常府家丁,可他们的劝慰对小翠来说更是火上浇油。
楼下传来瓷碗碎裂之声,所有小厮都被叫到一处。罗炜彤想着小厮临出去前,她曾嘱咐过,赶紧回房换一双袜子。该做的她全都做好,小厮不听被抓住那也没办法。
想玩这事再抬起头,便见方才还一副沉思模样的青衣公子,这会正直直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他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眼睛却没有别向它处。
这下反倒是她有些不自然,眼睛别向它处,她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圣上有意赐婚四皇子与衍圣公府嫡女。”
“什么……”察觉到自己太过惊讶,她忙改了口:“明瑜姐姐与四皇子,似乎不怎么合适?”
“门当户对,怎么不合适?”
“谁都知道皇家媳妇不易做,常文之纳个贵妾,尚还为人所不齿。但三王爷上报礼部,以侧妃之礼迎新人入府,世人只会说他有情有义。再者……总之明瑜姐姐又不缺荣华富贵,为何迎上去自讨苦吃。”
说完罗炜彤便有些后悔,她怎么把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可再看对面袁恪,她反倒没了那么多担心。对此人她似乎有种特别的信任,笃定他不会将这番话宣扬出去。
事实上袁恪压根没想过将此言透露给任何人,即便四皇子是他至交好友也不例外。仔细琢磨小丫头这番话,他发现确实不无道理。
皇家的确尊贵,但衍生公府是绵延千年的大贵族,整个大齐只此一家。作为当今衍圣公独女,孔明瑜虽无公主身份,真正算起来身份确是不输他们。这般女子,随便嫁给谁都得被人供着,为何上赶着入规矩大于天的皇家。
再往深处想他更是心惊,如今太子妃乃是陛下为藩王时,为当时任世子的太子所定。莫说与衍圣公嫡女比,甚至比起出身杨阁老家的三王妃,身份都有些低。陛下可不是昏庸之君,单独为四皇子物色位出身如此的王妃,这其中可就耐人深思。
“哎……”想了半天他却发现,如今除了叹息,他真是无从对小丫头说起。
“皇家不是你想得那般,且陛下如此做必然有深意。你且放心,衍圣公也不是软柿子,若他不点头,陛下也不好强下圣旨。”
“当真?”
周元恪点头,罗炜彤终于放心。四皇子身为皇后嫡子,自小受宫廷教养。且他自十几岁起便开始领兵,如今身上自有一番英武气质。这般想起来,他也没那么不堪,既然能顺从明瑜本来心意,自然没有太多可忧虑之处。
“那如今……”
隔壁厢房声音逐渐柔和下来,楼下纷乱也告一段落,站在袁恪对面,罗炜彤却泛起了难。这会回去肯定不行,可呆在这能干嘛,与他大眼瞪小眼。
“趁着功夫,与我去一处地方。”
“何处?”
“离此处不远,到了你便知道,敢不敢?”
罗炜彤答应得比谁都快:“当然敢。”
吩咐下马车上丫鬟,罗炜彤骑马与袁恪穿过及第街,来到了位于山脚下另一处所在。一路上她发现,虽然安昌侯世子平常走路都不稳,但袁恪骑术却极为精湛。
此刻他们穿梭在刚灌溉完的田垄间,他硬是控制着马,没践到一颗庄稼。穿过一片麦田,便到了中间围绕的庄园,平房外低矮的土墙上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慈幼局”三个大字。
还未等下马,在院中踢毽子的幼童看到这边,欢喜地喊出声:“袁恪叔叔回来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