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年之后宝春第一次回到花坊村,记忆里这里的桃花很多,如今快要入冬,到处一片料峭萧瑟。
看着离别五年之后的王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小茅屋早已换作了瓦房,院中的猪圈里母猪刚下了小猪崽子,正懒洋洋的躺在圈里看孩子们吃奶,鸡窝里的母鸡看着天冷也懒的出来遛弯,倒是门口不远处的黑狗看到宝春的瞬间站起来仇视的看着她。
看来她离开的这五年,家里越过越殷实,难道她真的命中克人吗?宝春自嘲的想着,却见门帘一挑,屋内出来了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生的极水嫩,眼里透着精明,一张鹅蛋脸上隐隐嵌着两个酒窝,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大小,满脸的淘气劲儿。
出来的正是宝花和宝宜,宝宜每天这个时候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吵着出去玩,王家对这个孩子自是宝贝的不得了,看那身上好的衣料便能猜得到,宝宜才一出门就伸手要宝花抱,宝花嫌弃的瞥他一眼,怒道:“多大的人了,自己没长腿啊。”
见宝花没给好脸色,宝宜突然大哭起来,身子朝门内的方向转去,高声唤着:“奶奶,大姐欺负我。”
王老太闻声骂骂咧咧的从屋内走了出来,五年的时光她好像并未见老,除了略微有些驼的背,声音还似从前那般洪亮:“死丫头!又欺负你弟了,看我告诉你爹打断你的腿。”
宝花嘟囔着嘴,不高兴的抱起宝宜,正准备出去屋里又跑出一个小男孩,年纪与宝宜差不多,惺忪的揉着双眼,似是刚睡醒的样子,看着宝宜要去玩,小男孩也撒娇起来:“奶奶,我也要去。”
王老太心疼的摸摸孩子的脸,哄道:“好好好,东子也去,东子也去。”
宝花虽不乐意却也不好说什么,这些年她过的好像并不好,脾气见长,人也难免气躁了些,只是多少还有些忍耐,虽极不情愿却也不好发作,毕竟快到了出嫁的年纪,和家里闹的太翻也不见得好,白白损失了嫁妆不说,若是在夫家过的不好也没个说话的地方。
宝花左手抱着宝宜,右手牵着叫东子的小男孩,准备往外走,忽然瞥到了站在院门口的宝春,她打量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有些颓废的孩子,冷声道:“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
王老太闻声也跟着骂起来,见宝春不动她索性抄起了家里锄地用的锄头,宝春就那么怔怔的站着,不躲也不藏,她面色平静,眼眸中毫无波澜,其实她是不愿意回这里的,可是她一个人又可以去哪里,段婉欣答应会照顾好刘氏,而她的默默离开,相信整个刘家村也会无比喜悦,只是不知道阿毛师兄会不会到处找她。
“奶奶,阿姐。”
王老太的锄头在半空中顿住,她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孩子,似乎想从记忆里找到什么,可是片刻后便是嫌弃和厌恶,她锄头一扔怒声道:“哪来的野丫头,谁是你奶奶,谁是你阿姐。”
宝花索性把吓到的宝宜放下来,也跟着嚷嚷起来:“没教养的东西,哪个教你乱认祖宗的。”
宝春被二人推来推去,摔倒又爬起,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站稳后才悠悠道:“我是宝春。”
宝春?王老太和宝花面面相觑,这个名字似乎在岁月中也逐渐模糊了,可是此时突然听到,还是犹如惊天之雷。
王老太不可思议的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孩子,颤着声音道:“你真是宝春?”
宝花却似乎多了个心眼,她拉住王老太,态度没刚才那般刻薄,却依然带着敌意:“是从哪里听到我家里的事?我妹妹身上有胎记的,你可有?”说着就冲王老太挤挤眼。
王老太自是明白,也跟着附和道:“对啊,你怎么证明你是宝春?”
宝春在心里暗自笑着,面色却不露痕迹,她不喜欢这个家不是因为他们抛弃了自己,而是这样一个小门小户,家人之间竟也处处是心眼,片刻,宝春道:“我从不知道我有什么胎记,不过我是春天四月出生,正是桃花开的季节,当年送给人家的时候,你们给了我一个玉镯。”
“那玉镯呢?”宝花和王老太齐声道。
“丢了。”
“丢了!”王老太面露心疼之色,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还是宝花有心眼,随即又问道:“就算你是宝春,为何不在自己家里呆着跑回来干什么,你那边的娘知道吗?你爹呢?”
“爹死了,娘也不要我了。”宝春答。
“所以你什么都没捞到就这样回来了?”王老太顿时觉得胸闷眼黑,当年送人也便罢了,还搭出去媳妇那么好一个祖传的镯子,她想想都觉得心疼,如今这孩子不声不响的回来了,说起来不忘本也是好事,只是到底是个陪钱货。
正说着,屋内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深蓝碎花夹袄长裤,头发整齐的束起,眉眼之间倒是生的柔美,女子远远瞧着门口满身泥泞的孩子,面露怜悯之色。
“娘,是不是来讨饭的?昨日还有两个馒头拿去给孩子吃吧。”
王老太尴尬的笑笑没有回话,宝花一副幸灾乐祸的看热闹嘴脸道:“二娘,我们家传说中的凤凰回来了。”
“哦?”女子轻轻蹙眉,没有答话,片刻后缓缓朝几人走来,她看看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微笑道:“你是宝春丫头?”
宝春不答话就那么站着,刚才听宝花叫她二娘,难不成是爹爹又娶了二房?那么母亲黄氏呢?
女子看出了宝春的困惑,随即道:“你娘三年前就去世了,我算是你的二娘。”
很多事就这样悄悄改变了,五年的回归,等待宝春的又会是什么呢?她突然觉得有些困顿。
夜幕将近王守一才回来,原来宝春离开的第二年黄氏便因病去世了,王守一独自承担起这个家,弟弟王守二好赌成性,终是惹了事跑了路,一走便没了音讯,弟媳见这个家再没油水可捞,索性扔下年幼的东子也不知了去向,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支离破碎,宝花作为老大自是要担负起老大的责任,两个弟弟一个奶奶里里外外的农活全都她一人撑着,王守一则专心在码头做事,这王守一也算有些傻福,意外救了如今的妻子田氏,田氏是外乡人,却有些家底,只是本为庶出母亲去世后就被赶出了门,不想流落花坊村认识了王守一,见王守一还算老实便想着有个依靠,一来二去两人也便凑在了一起,王守一没想到的是,自己救下的落难女却是个金疙瘩,原来田氏早年就料到了自己的命运,偷偷在外存了私房钱,跟了王守一后,这些钱自然拿出来给夫家谋个好出路,果不其然,田地添了新的,王守一又在码头买了个正式职位,听说还是管事的,日子总算越过越好,田氏也成了这个家的首要功臣。
王守一这些年胖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少些,曾经老实的眉目之间也添了几分圆滑,他相信面前的孩子是宝春,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自从当年把宝春给了人后,村里人没少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如今孩子回来了口粮也是足的,只是这孩子却总是一问三不知,给了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岂有要回来的道理。
宝花看出了父亲的难处,于是打断吃饭的宝春道:“喂,那个家的人对你不好吗?”
宝春安静的吃着饭,头也不抬的摇摇头,宝花又道:“那你说怎么找回来的。”
“走路。”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走路,我是问你那家人难道没有隐瞒你的身世?难道除了告诉你你不是他们亲生的以外,还教你如何认得回来的路吗?”
“我从未忘记过。”
宝春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家人面面相觑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一个孩子罢了能问出什么。田氏嫁给王守一这些年并无所出,虽然两个小毛孩都拿她当亲娘,可她心中却还是喜欢女娃多一点,宝花年岁大,人又有心机,平日里她也只是客气的面子上走走过场,如今家里来了个称心的人,她自是打心眼里欢喜的,看着宝春收拾干净后的机灵样她更是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守一啊,我看你也别想了,有道是自己的终归是自己的,骨子里流的是你的血怎么也跑不了,不管这丫头是因为什么回来,好歹没找错门,再说那刘家如今落败了,孩子跟着他们也是吃苦,你心里想着也心疼啊是不是?再说宝花也大了,眼看着就要出门,这家里总要有个心灵手巧的帮衬吧,而且我和娘都是爱热闹的人,娘又那么喜欢孩子,这好歹是你王家的种,怎有推出去不认的道理,是吧娘?”
田氏说的头头是道,王老太也不好说什么,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家里的屋子都住满了,多个人总是不方便的。”
“有什么不方便啊,宝花丫头的屋子还很大嘛,她们姐妹挤挤还增进感情,我看挺好,你说呢守一?”
王守一见田氏已经做了主,也不方便说什么,只得点头同意,王老太心里憋屈,只得闷声带着东子和宝宜进屋睡觉去了,见王老太走了,王守一看看宝花,肃声道:“你也去歇着吧。”
宝花自然是会看脸色的人,知道父亲有话和田氏单独说,也便听话的出去了,看着宝花退出了屋子,王守一这才道:“这么决定娘好像不喜欢呢。”
“你娘无非是嫌弃这孩子如今年岁小,干不得活不说还要白吃口粮,说穿了还是自私,可是这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你忍心啊?”
王守一叹口气,看着低头吃饭的宝春,悠悠道:“当年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差点没了气,我的心都揪起来了,送她走也是无奈之举,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怎会忍心。”
“这就是了,只要你自己心里明白,老太太过些日子也便没事了,若你担心的是其他我也劝你别想了,你没听宝春丫头说那刘家如今已经落败的不成样子了,回来找孩子的可能性不大,若她真来要,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日子也不见得好过,要是你心里实在不踏实,不如改天去刘家村问问。”
“也好。”
宝春吃完了饭,田氏便安排着她去新屋子住下,这些年宝花自己一间房,倒乐得自在,随处可见她自己绣的小玩意,女儿家的心思全在那些刺绣上,屋子不算大,却也精心布置,足够宽敞,才进屋就看到宝花没好气的瞪了宝春一眼,然后继续埋头刺绣。
“仔细年纪轻轻伤了眼。”田氏笑呵呵的把宝春往前一推道。
宝春对这个姐姐印象极深,刻薄尖酸,又极会看眼色,当年使小手段的本事她说见识过的,如今还要和她一个屋宝春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难免要低头,她看着面前的宝花,勉强挤出一个笑,道:“阿姐。”
“哎呦,瞧瞧这丫头嘴巴甜的,宝花?你还要这么僵着吗?”田氏明显在做和事佬,宝花也不是蠢笨的人,当即笑了:“二娘说的我好像很不明事理,怎么说她也是我妹妹啊。”说着宝花便拉过了宝春,顺势搂在了怀里。
宝春只觉得腰际一紧,疼痛便跟着来了,这一拉一推间宝花已经在表达自己的不快了,她寻思这丫头忍不得痛大声哭喊,刚好她可以找个借口将她推出去,没想到这孩子不但不哭反而微微的笑起来。
田氏在一旁看的欢喜,大赞道:“瞧瞧这姐妹俩亲热的。”
安排好了一切,田氏也便出了屋,田氏脚才一迈出,宝花的脸立马就沉了下来,她没好气的推开宝春,自顾自的秀着花,宝春也不理她,脱了鞋就要上床,却被宝花一脚踹过来,她没穿鞋,力气却是用了八分,宝春哪里受得了这一脚,刚爬上床头便一骨碌滚下了地。
宝花看着宝春狼狈的样子,得意的笑起来,宝春也不哭,拍拍身上的灰继续走到床边,宝花玩起了兴致,当即又是一脚,再次把宝春踢倒在地,宝春爬起来,看了眼宝花,只见女子漂亮的脸上全是不屑和傲慢,她冷笑两声随即道:“你可以再无聊一点。”
“死丫头你说什么!”宝花听罢蹭的站了起来。
宝春并不害怕,只是平静的看着她,悠悠道:“如果真的不想我留下来,刚才就可以说,老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挺累的。”宝春说罢抬脚就准备离开,却被宝花抢先一步拦住了。
四目相对,宝花分明从面前的孩子眼里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沧桑,她心里微微一动,随即冷着脸道:“你是不是准备去告状?”
“我还没那么无聊,我只是去告诉阿爹我想换个地方睡。”
“死丫头那不还是告状嘛。”
“你若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你给我死回来!”宝花力气是何等的大,提着宝春的衣领就扔回了炕上,宝春觉得骨架子都快散了,却始终忍着疼没有说话,她冷眼看着宝花,道:“我可以睡了吗?”
“睡睡睡!早晚睡死过去!”
“你也早点休息,女人休息的好才不会老的那么快。”
宝春的平静让宝花很无力,她情愿看到这孩子对她大呼小叫,可是她偏偏那么沉默,好似再大的屈辱对她来说都是云淡风轻的事,她可以安稳的睡觉,安心的吃饭,仿佛这样便已足够。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宝花撇撇嘴没有再搭理宝春。
这一夜宝春一直处于半睡半醒间,她不知道如果王家去刘家村打听后得知了她命硬克家人的事情后会如何处理她,或许再一次卖出去,或许无情的丢弃她,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懒的去想了,她实在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至于明天……她除了迷茫似乎只有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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