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只不过是神宫监的无民小卒,平日里就连能碰着萧厂公的机会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能近得了他的身了。”锦一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不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傅大人如此重用奴才,奴才感激不尽,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只能辜负傅大人的赏识了。”
“可我怎么听说你以前同萧丞一起跟在赵祥德的身边?虽然现在各自西东,但凭着那么多年的情谊,还是能成一番大事的,公公不必再推辞了。”
锦一慌得一个劲儿摆手,“傅大人,这些小道消息可听不得!若真的如您所说,还留有情谊在,那方才萧厂公为何要装作认不得奴才?”
“唔,这样啊。”
一个奸诈狡猾得像是一条老狐狸,而另一个则是尽力把自己伪装成狐狸,还漏洞百出,确实不太像是师出同门。
傅川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苦恼接下来该如何做,锦一悄悄打量着他的表情,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正当要再说些什么,好让他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却又听见他开了口。
“太过亲近之人也让他容易生疑,你说他认不得你倒更好。我本也不盼着你能得到什么重要机密,只需将你在宫中听见的看见的告诉我即可。”
最后的这个结果让锦一错愕不已,呆呆地抬头望着傅川。
他正漫不经心地笑着,眉眼柔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令人谈虎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若撇开他那身飞鱼服不看,倒更像是谁家翩翩玉公子。
但狼始终是狼,把锋利的爪牙藏起来并不意味着它是在求和,只是想要找准时机,一击毙命罢了。
原来傅川刚才不过是在试探她而已,不管她怎么回答,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打他把自己带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所有都已经注定好了。
从诏狱里出来时外面又变了天,寒风四起,冬阳也隐于云霭中。
锦一浑浑噩噩地回到宫中,坐在院中,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去寺庙里上一柱香,把近日的霉运都驱一驱,要不然指不定还会撞上什么离奇的事儿。
好不容易才换来了安宁稳定的生活,可还没过两年就这么轻易地被打乱了,她实在是心有不甘。
后宫里的各妃嫔虽然难伺候了些,但也总比提心吊胆地为傅川做事好上千百倍,而且做的事还是让她去拔老虎的毛。
锦一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起身决定找董文算账。真不知他收了多少好处,竟然就这样把她往火坑里推。
然而找遍了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锦一又问了问旁人,看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都说没有看见他。
莫不是卷了钱财便跑了吧?可他一个太监,还能跑出宫去不成?
但过了好几日,董文仍然不知所踪,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大多都说他是得罪了哪位主子,被暗地里打死了。
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死一个人和死一只蝼蚁没多少区别,就如同被小石子激起涟漪的湖面,花不了多久石子沉底,湖面就又重新归于平静了。
将近岁末,天气又变得阴沉冻人,好在各宫门的人都忙着改易春联,张贴钟馗像,迎接新的一年到来,宫里也变得稍微热闹了些,而神宫监的人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锦一则被派去洒扫奉先殿,扫得她满头大汗,往雪地里一站,都能看见她头顶冒烟似的,脸颊上也终于透出了一点红晕,比雪间缀的那些梅花还要好看上几分。
锦一的动作比别人稍微慢些,所以到最后殿内只剩下她一人。做好收尾事项后,她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肩膀,一边往外走,谁知正好撞见了萧丞。
乌云上方还余有最后一丝光亮,各个宫殿已挂好了一盏盏灯笼,萧丞便在这一片灿烂辉煌中一步一步走来,映得他更加清隽夺目。远远望去,若高山之独立,又似神明降世。
他走得依然很快,曳撒的下摆在风中翩跹,雪落在他的肩头,像是不会融化般,一片又一片,恍若梨花。
她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正在揉肩膀的手,弯腰行了个礼,可是萧丞视她如空气,连脚步都没有缓一缓,越过她的身边径直走了,倒是一旁的邵生还斜眼看了她几眼。
无视她自然是最合乎情理的反应,毕竟能让萧丞正眼瞧的人好像也没有几个,锦一不甚在意,却鬼使神差地出声喊住了他,见他似乎顿了顿,连忙跑过去,仰头问道:“不知奴才可否同厂公说几句话?”
萧丞只是停了下来,目光依然望着远方,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又继续走他的路了。
边上的邵生暗地里仔细观察着,很快地判断出他家督主走得比刚才稍慢,于是悄悄地把自己手中的油伞递给了锦一,示意她快跟上去,顺道再明示她不要再说什么蠢话了。
锦一心领神会,小跑着追了上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挺拔,而锦一又只及他的肩膀,所以必须要伸直了手替他撑伞,这样才不会让伞磕着他,时间久了手也有点酸痛,力气也小了些,伞几度险些落在地上。
萧丞微微侧头看了看她,见她一直盯着雪地,像是在专心想什么事情,于是不得不时时握着伞把,替她扶正斜得已经挡了视线的伞。
没有夕阳西沉的壮阔为景,也没有明月繁星的诗意相伴,她不说话,他也不催,在这白雪茫茫之中,似乎这样默不作声地并肩走就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然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锦一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其实在叫住萧丞的那个当下,她只是想告诉他那天傅川说的话,好让他有所防备,可是现在她好像没有立场说这些,万一萧丞以为她是在以退为进,故意骗取他的信任呢。
还是不要说好了,反正她能给傅川说的事对他也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再说了,她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她便以“行踪暴露了”为由推掉这件事,到时候就没她什么事了,现在说了的话,也是给自己添麻烦。
在心底千回百转就得到了这个结果,锦一也有点无言以对,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打扫得头脑发热了,才会如此冲动,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锦一更加垂头丧气了,脑袋好似能低到尘埃里去。
或许是她叹气不小心叹得有些大声,引得萧丞乜了她一眼,见她这般模样,只能先开了口。
“你说有话同咱家说,就是领着咱家在这风中吃飘雪?”
“自然不是这个!”锦一立刻打起精神,随便胡诌了个话应对道,“奴才记挂着厂公的身体,想问问您好了些没。若是厂公不嫌弃,奴才制了些药香,想拿给您。”
说完后又恨不得咬舌自尽去,觉得自己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了伤疤忘了痛,怎么又说到“香”的事情上了。
萧丞好像轻笑了一声,对她这点小伎俩嗤之以鼻,“咱家还以为你要说说那日在诏狱里的事。”
“……是是是,奴才竟然差点忘了这事。”锦一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跟着换了话头,讨好地附和道,“那天没有给厂公带来什么困扰吧?”
“你以为呢?”他反问道。
她以为?以当日的战况而言,她肯定是觉得萧丞赢了个满堂彩,那也就没有什么“困扰”之说了。
“厂公英明威武,自然是不会被小人左右了心情,是奴才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锦一赔笑道,决定还是不要再同他这样待下去了,免得多说多错,最后把所有都交代了。
她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也不知走到了什么旮旯里,“时辰也不早了,不知厂公要到什么地方去,奴才送您过去,这天黑了路也不好走。”
说完后兀自朝前走着,东张西望了一番,隔了半晌才想起他还没有回答,扭头一看,人却没在旁边了,再一转身,才发现萧丞落了她好长一段路。
锦一只得又绕了回去,撑好伞,再替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不经意间又撞见了他的眼睛,目光沉沉。
萧丞的眼并不是纯粹的黑,更像是琥珀,在这夜色的渲染下,漂亮得夺人心魄,锦一赶紧埋下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嘴上也没闲着,“奴才急着找路,竟然把厂公晾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低头,从萧丞的角度望过去,就正好看见那截露出的细白颈项,上面那几道乌紫痕迹还没有消,显得尤为可怖刺眼。
始作俑者还是一脸的淡漠,不再去瞧,背着手问道:“薛公公莫不是又在琢磨着该如何算计咱家?”
这这这……这又是说到哪茬儿去了?她唯一算计成功的一次还是她装病骗他,事后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便再也不敢算计他了。现在要是还算计他,怕是不想活命了吧。
锦一立马否认道:“不敢不敢,奴才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厂公!”
“咱家看上去像是很好唬弄的样子么?”
锦一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实诚地摇了摇头,回答着:“不像不像。”
萧丞又扶了扶摇晃的油伞,半敛着眸子,问道:“那薛公公同傅大人之间的事还想瞒着咱家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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